五行山

王莽篡汉，天下群雄四起，绿林和赤眉两支义军已逼近长安城。此日王莽正与属下运筹宫中，共商御守之法，有人来报，远疆近日有异象，天上传来雷声滚滚，甚至隐有刀兵之声。其后从天上降下一座高接青霄，崔巍险峻的巨山，更奇的是其形如一个手掌，把一个人压在了山下。

其时王莽听完，默然不语。马援喝道：“大丈夫岂能为此怪力乱神之事所困，大敌当前不思守御！天意之事非人可知，逆天而行亦不失为英雄事！”。王莽依旧低头无话，马援气得长叹一声，转身出门 ，心想小人不足以与事，不如及早逃走留有用之身，便回家与兄马员收拾行李，连夜逃跑了。不日绿林军破长安，王莽被杀后头被挂在城门上，看着自己的尸体被鞭打。马援后来转投刘秀，为刘秀统一天下，西破羌人，官封伏波将军，这都是后话了。

且说那手形巨山初从天降，方圆百里内人心惶惶，以为天降大祸，日夜办法事祈神。数日之后，大家看这山好像没什么动静，多少放了点心，于是几个胆大的顽童便瞒着人偷偷去山下看。才到山脚下，便不断听到叫骂声：“我呸玉帝老儿你个懦夫蠢汉！如来佛祖你个奴才小人！你们有种欺瞒俺老孙，怎么没种下来和俺老孙对峙！有种的就放你爷爷出来，不给你屁股上来一脚再给你几个大耳刮子！……”

几个孩子循声而来，远远看见山石里钻出一个猴头在乱骂个不停。那猴头本来自顾骂着，转头看见几个小儿，把那几个孩子都吓了一跳。

“小孩，小孩别怕，过来！”那猴从岩石里伸出手来，像套着枷一样动个不停向孩子们招呼，“过来啊！我又不咬人！”。那几个孩子中有胆大的，便一步步挨过去。

“我几日没喝过水啦，烦劳你看附近有没有小溪，帮我打一点水来可好？”。那猴看几个小孩不敢动，便从手边拾起一片鳞甲，道：“小孩，这套披挂由四海龙王打造，老孙在龙宫里抢来的，可是一件宝贝，这……应该是龙鳞吧？反正谁肯帮俺老孙打水，这片鳞就送给谁！”

几个小孩看着那片鳞，一个小孩壮着胆子上前，把那鳞从猴子手中抽走，转身就跑了。过一会那孩子光着膀子回来道：“我没带壶，只能把小褂弄湿了给你带过来了。”说着便伸手把湿了的小褂递给猴子，那猴急忙接了。那小褂有一股汗味，猴子却也顾不得许多，赶紧拧着喝了不少，大呼比琼浆还过瘾，又把剩下的都抹在头手上，又问道：“有……果子吗？”

猴头自己手够不到嘴边，几个小孩在一旁给它喂。猴头又说自己身上脖子里有虱子，痒的要命，自己又捉不到，让小孩帮自己看看。刚刚去打水的小孩这时忍不住问：“这片真的是龙鳞吗？”

“不知道”那猴头一边啃果子一边说“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条老怂货。”，那孩子听了摇头：“我在庙里见过龙王，各各又威武又吓人。”那猴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东海龙王是个死胖子，西海龙王口臭得厉害，南海龙王像根竹竿，北海龙王嘛……就是个弱智。”

那孩子狐疑地看着它，猴子又说“灌江口二郎神如果额头上没第三只眼那长得还算英武，只是他人仗狗势不是好汉。天上也就哪咤那小孩长得秀气点，可惜是个娘儿腔，他爹李靖的将军肚都快赶上猪大了。”

孩子们一边听一边咋舌，一个个不停地问东问西。

晚上回了家，小孩都急忙和家长分享今日的见闻，说那山下面压着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只大闹天宫的猴子，叫孙悟空。它硬闯灵霄殿，十万天兵不能近身，却在斗法时输给了赶来救驾的如来佛祖，被佛祖覆手为山压在此处，又在山巅贴了法贴，封了孙悟空一身法力。小孩们还把猴子菲薄天庭的话也说了，大人们听了赶紧捂住小孩的嘴，别让这大逆不道的话给夜游神听见汇报上去，那此地保不好就有大旱大涝。但好奇心一起，什么都遏制不住，于是大人们便盘算着也去看看。

这一天山民乡民们都成群结队到山脚下去看，果真看到了猴头孙悟空。众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也不敢靠近。孙悟空一呲牙威胁，众人都吓地退后。但时侯一长，黔驴技穷，人群中不知是谁朝孙悟空脸上扔了一块泥巴，那猴子钢筋铁骨，虽未受伤，但再也忍不住怒火，露出獠牙大吼了一声。

这下大家可是放心了 ——不管以前如何，现在这不过是只普通猴子，和被人从山上抓了栓到街上耍把式的没什么两样。于是更有胆大的年轻人便上前去摸孙猴子的头，猴子转头欲咬，却怎么也咬不到，众人看到猴头生气又卖力的样子，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时一个颤颤巍巍的白发老者不知从哪出来，拦在众人面前道：“你们可都看见这山、这猴是从天而降，这猴，不是神也是半仙，你们这样折辱它，有朝一日它若是出来了，你们还有活路吗！”。人群中马上有个野道士反驳：“有神仙长这个样子的吗？这分明是个妖怪，它在这里还对如来玉帝不敬，这才是灾祸！”，老人冷笑道：“你又知道如来玉帝了？”。众人一时间争吵不停，没注意到突然风声大作。

再说如来，当日压下悟空后便要回灵山，被天蓬赶出来拦住了，道：“要不是佛祖大法，这妖猴还不知闯出多少祸来！玉帝有请，请佛祖参加我们的庆功宴！”。如来不喜这种宴会，但不敢违悖玉皇大帝法旨，合掌称谢，直等过了半天，这宴会开完了才走。会后佛问伽叶：“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那孙悟空在下界也有些日子了吧？”

伽叶心中雪亮，回道：“启禀佛祖，孙悟空在下界虽渴无水饮，饥无饭食，却依旧日夜辱骂不肯服法。”如来又动了慈悲心，长叹一声。

当夜，孙悟空依旧有一句没一句地乱骂，一个老头走过来道：“当年叱咤风云的齐天大圣，如今居然和街头伧夫一般在此破口大骂。可叹可叹！”孙悟空火眼一翻，瞪着那老头道：“你是哪条道上的？”

“在下本司土地，遵上旨来看管大圣。”“你还算客气”孙悟空道，“之前的土地去哪？”

“玉帝听说上任土地有同情大圣的意思，曾滥用职权为大圣作法吓走村民，故被撤职。”

孙悟空听了咬牙不说话，随后道：“如来，你耍什么把戏？”。那土地一呆，孙悟空接着说：“俺老孙这火眼金睛可辨真伪，可你我不仅什么都看不出来，还可见你一身佛光，哪是一个小土地的模样。”

老头默然，又道：“你受苦不少啊。”“不敢不敢，今天还有一个道士跪下求老孙授法，一个画匠问我天庭和神仙的细节，还问到了你，有趣的很。我和他说你满头是狗屎，脸像被打肿，肚皮白涨得和死鱼一般”。老头见猴子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口出恶言，更知它尚执着，刚想以佛法感化，不想被孙悟空抢白：

“如来，我问你，你可还记得舍身伺虎，割肉喂鹰吗？”

如来生为太子，怜天下受苦者而离家，这两件都是如来多世修行中的大功德。一是如来见母虎饥，为免幼虎饿死，便舍身伺虎。二是如来曾庇护过一只为鹰所追捕的鸽子，鹰道你若保鸽子，就无异于让我饿死。如来便两次割下大腿上的肉，直到与鸽子等重，喂给那鹰。那老头听见孙悟空这么问，一时沉下脸来。

孙悟空喝道：“如来！我问你：天地生我，便生在人上，我对你们行善吃素的那一套戒律没兴趣，我只要做铁骨铮铮、好斗不法、勇逞英雄之事！偏要杀生饮血，叛上作恶！那虎那鹰生来便是要杀生吃肉，你肯割肉喂它，生来如我，照你看就不容于天地间了吗！”

孙悟空不知，如来曾与它一般：如来出生时，便于十方各行七步，以手指天道：“天上天下，唯我独尊。”天生这等超常之人，是为宇宙降大福或大灾，虽说福祸相倚乃天之常道，但毕竟祸有生灵涂炭，万物凋零。如来终证菩提，为佛而尊，实为天下幸事。

“天下非强者便能攫取，你再闹下去不仅你自己走上邪路，天庭一倒，三界又要从有序和平陷入混乱……”

“屁屁屁！乱放臭屁！”孙悟空又打断他，“什么和平有序，是安静恐惧！你不是一眼能看三大千世界吗，仔细看看有多少生灵在挣扎，在死去，又有多少夜游神在民间窃听？而那群愚蠢白胖的官僚却把持着上位，饮琼浆仙酒，服蟠桃仙丹，自己长生不老却放万亿生灵在下界腐败死亡！我呸！孙爷爷我一根铁棍可敌十万天兵，却让这群人骑脑袋上！我呸呸呸！”

老头依旧不回答。

“可叹的是曾经大慈大悲，舍己为天下的如来佛祖，如今居然也如鹰犬一般对官僚俯首帖耳，使奸计把俺老孙压在这里，可叹可叹！”孙悟空此话语气学的极像，和刚才老头的说辞几乎一模一样。如此取笑，老头本来低头不语，听到这句不仅不怒，反而莞尔：

“你说我俯首贴耳，倒也不错。你不能破相之迷惑，所见只能是一己之私，却不知非属于你的，强要也不能得，我也一样。你一届妖猴，却妄图夺天地造化，你只见天庭之愚，却不知你也非天庭之人。你可知自己的道行与天庭差了多远？我虽是压你在此，却也算是救了你。就算灵霄宝殿真的让与你，你以为你这般性烈又不懂人心人性，能搞得来政治，坐得稳位子吗？到时候反而万劫不复，你的长生不老之术也救不了你。我看你至刚至勇，倒适合作佛家弟子，日后可证正果。”

孙悟空以为对方取笑他，便冷笑道：“如来，休要取笑！我法力不如你，但你为了换取生存空间，自甘堕为玉帝爪牙，也算无耻之极。”

老头知猴子现正是一腔怒火，魔障迷心，再无法与它说下去，便道：“万物自有造化。你火眼已明，心眼却未开，但到了时候，造化自会揭晓。”转身欲走，又回头说：“我教土地在你渴时喂你铁水，饿时喂你铜丸，先助你熬过这几百年，待机缘到了自有人救你出来。”

“我呸你爷爷的几百年！放你的狗屁！俺老孙明天就找个小孩把你那破符给撕了，崩了你这山再上天庭，这次不仅是灵霄殿，连你那大雄宝殿俺老孙也要一起砸了！如来你别走！如来！”

那老头转身隐去，连火眼金睛也看不见他的踪影。

五百余年后，唐朝三藏法师向西取经，路有猛兽，遇伏虎猎户刘伯钦送法师出境。到一座山下，刘伯钦却一步也不肯走了。法师问缘由，刘伯钦道：“此山名唤两界山，贯南北，断东西。此山以东是我大唐地界，百姓安居，猛兽畏人，而以西人烟稀少，不伏王化，妖魔丛生，虎豹豺狼不伏我管。是以不敢跨越。”

那长老长叹不已，刘伯钦又道：“这山曾叫五行山，古时因状似手掌，又叫五指山。据老人说说五百年前此山从天而降，好像还压了个猢狲。但从那时起东西隔断，西方愈加险恶，故而现名两界山。”

两人说话时，身上长满青苔的孙悟空正看冬天一片片掉下的树叶又一片片长出来，望着飞鸟，又看蝴蝶，不知这五百年大山，今日之内便要崩成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