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 不混
引,
左边是三点水,右边是上日下比,把这三个部分加在一起,才是成了“混”字。这个字倒没什么复杂,小学生也认得。一定找出些不同,只剩它有两个变化不大的读音:一个读第二声,向上挑着念,多用在“混蛋”“混帐”上差不多就对了;另一个则读第四声,需要咬得重,比如“混日子”“混过去”等。别看像个地方语言的包装,但说出来,全国人民基本都懂。意思上更不难理解,本意是读第二声,说水势盛大,激流多泥沙,不干净。可时间久了又出现了第四声,大概是借用了上个意思的基础,差不多就把什么事情冲走算了,不用太清澈,太仔细,过不去的事情,混一混就都过去了。好会意不好言传——另外,对曹阳这个女孩来说,这个字的本质和苟且偷生没有任何区别。
上,
在曹阳十五岁半的那个夏天里,她曾经有过近七十二小时的消失。这消失对她的父母的近况而言是火上浇油的。那天夜里,她的母亲刘文静在第五次冲出房门找她之前对着她正在愁眉抽烟的父亲曹宝正说,“阳阳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不想活了,到时候你就真的称心如意了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其实2000年前后落成的楼道里,这一声响确实是要有半天回音,特别凄凉,只不过坐在屋里的曹宝正听不到。看着门被刘文静没头没脑地拼命这么一关,本来心急如焚苦想不出办法的他,嘴里反冒出了一句,“你电视剧又看多了吧。”要注意,这两个人的关系明摆着已经很坏了,即使不提两个人的包里,那各自还没有来得及仔细看清楚的绿色离婚证,只通过他们互相指责的语言,并且通过他们各自那几个字的结尾来判断,就也很明显。
“了吧”这两个字放在一起,没有任何含义,单拿出来,几乎也不能解释出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即使换做是个学者,即使是个钻研汉语的学者来解释,也同样不能。但是当把这两个字放到每一个已经定义好的句子里,那就很有意思了。比如,“你就满意了吧,”“你电视剧又看多了吧,”“你是不想好好过日子了吧,”“你决定要离婚了吧,”诸如此类,等等等等。总之,把这两个字放进句子里,一旦形成通顺,那它就变成了一架摆在明处,却高挂在屋角之上的监控探头,让人在它的监视之下惶恐不安,不清楚它何时开启何时停电,只知道它会时不时地跳出来提醒说,“别以为你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看着呢,”完全产生了一种早已掌握一切并冷嘲热讽的态度,给这句话的被应用者无形的伤害。至于曹宝正和刘文静之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选择用冷嘲热讽的形式互相伤害的,实在已经很难考证,一时之间谁也想不起来。相比之下还比较容易回忆的是他们的结合过程。事到如今,这事情再拿出来讲一讲,也不至于让当事人觉得太难为情,反正连他们的女儿曹阳都那么大了。况且,也许说着说着,就把后来互相伤害的事都想起来了,也不一定。
这一年,刘文静二十三岁,配一副茶色中框近视眼镜,梳一头九十年代香港女明星式的小波浪卷,发色略棕,在母亲孙巧梅做了小半辈子,后交到她接班的国营粮油商店工作。每个月赚一百四十五块钱。按道理讲,孙巧梅还没有到退休的年龄,只是她觉得刘文静需要一份稳定的工作,像之前那类在帮着人卖饮料、到录像厅放映带子的事,显然都不在她所认为的稳定体系之列。她仗着剪裁手艺不错又早有一台邻居王姐也羡慕不已的缝纫机,只简单跟单位方面稍稍运作了一下,就完成了母女二人的世袭制工作换岗交接仪式,回家开起了“服装店”,收入也和在粮油商店差不了太多。
在粮油商店里,刘文静适应得非常快。白天她穿深蓝色的大褂,带粉色套袖,跟谁都客客气气的,态度好得很。落在人群里,总有顾客偷偷看她,甚至还有说,“粉套袖的小姑娘回眸一笑百媚生。”说这话的顾客,被狠狠地一把掐,疼得嘴都没咧完,便听媳妇骂道,“赶紧去搬白面吧,一把岁数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装什么诗人。”——类似这种文邹邹地形容,要是放在今天,非把人恶心死不可,但在当年倒是受不少人追捧:结婚成家的再不济都想当诗人,年轻稍有追求的都渴望成为知识分子。这是那个年代的流行。有关这一点,连刘文静也不例外。每天晚上一下班,她赶紧换上自己的便服,就是那条挺朴素的淡色连衣裙,甚至来不及和其他同事、长辈打招呼,就出门骑上自行车,奔向五公里外的夜间大学去上课。说白了,就是正规高考的落榜生再次充电提高的地方。对此刘文静还特别和女儿曹阳解释过,“我们那个年代每个人都想上大学,不放过任何学习的机会——”只不过这种真诚的说辞,被曹阳当作了是思想教育,转眼就忘到脑后,连嗤之以鼻的反应都懒得做,接着去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五公里对使用交通工具的人来说,总不算很远,除了夜里有点害怕,其余没什么可消退去学习的热情。把自行车推进学校,车棚没什么人,几盏昏黄的灯在铁棚子上吊着,风一吹左右晃动。才提心吊胆地把车锁好,正想快去上课,忽然不知道从哪出来个男同学对刘文静说,“你好,我是退伍海军,”说完便纯天然一脸骄傲地站在那里。刘文静吓了一跳,不过她迅速镇定下来,说,“你干什么不关我的事,别耽搁我上课。”退伍海军不依不饶说,“就咱们俩迟到,作伴一起进去吧。你看着挺爱学习,怎么也没考上正规大学?”这个问题惹到了刘文静的伤心事:文科成绩尚可,理科成绩太差,家里父母关系不和,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等着吃饭上学,她哪有机会百分之百地投入学习,或者是再考一年的机会啊——刘文静懒得和他解释这些,干脆把他当成胡乱搭讪的小流氓,冷声敷衍着说,“没考上,”说完就往前走。退伍海军抱着书一直走在她身边,一路无话,直到进了教室,才偷偷小声说,“我叫杨白,”刘文静没回答,只是木纳地点点头,找仅剩不多的空位置赶紧坐下。
刘文静和杨白两个人的结束,是在刘耀民出现以后。刘耀民是刘文静的父亲,孙巧梅的丈夫,曹宝正的前丈人,以及曹阳的外公,不过在那个时候,后两者与他的关系还没有建立。他最重要的角色显然是作为杨白的爱情审判者才出现的。杨白几乎是用军人的姿态对刘文静表白:他笔挺的站姿,洪亮的声音,炙热的目光如同万马千军一样向毫无防备的刘文静发起进攻。他夸张地只差抬起右臂,伸直五指,手心向下,然后敬个军礼给刘文静了,他差点就把刘文静拉到五星红旗下,拉到镰刀锤头的党旗下赌咒发誓了。还好他们当时没有在这些旗帜下,不然刘耀民在此之后如果反对他们的感情,那事态就严重了,问题就变大了。还好他们是在一个公园的树荫深处开始的。看着突然一副斗志昂扬完全没有表白时该有的羞怯的杨白,本该占据第一轮主动权,选择权,判定权的刘文静倒是懵掉了。回忆起来她甚至以为杨白对她的称呼使用了“刘文静同志”这样的官方用词。且就算她记忆里是真的吧,反正用现在的眼光看,怎么看那也是一段极其夸张的表白,完全不可思议。杨白说,“刘文静同志,我有几句话想要对你讲——”刘文静转回身看向像树干一样站在那里的杨白,他继续说,“我们在夜大的车棚相遇,灯光很暗,你很好看,我鼓足保卫国家之勇气和你说话,结果被你误以为我是流氓搭讪。我是一个军人,即使在我退伍之后,我依然自以为保护这个国家是我的责任,直到和你见面,我才开始害怕我模糊了责任,眼里全是缘分。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终于有这一次机会,让我不再需要为了党,为了国家,为了人民而请求什么。所以,我仅仅代表我自己,请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一直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的,像忠于党,忠于国家,忠于人民一样忠于你和我今天的誓言,你觉得怎么样?刘文静同志。”由于气氛实在过于严肃,提到的参照物无论“国家”“党”还是“人民”都太过沉重,就这样,”刘文静同志”的意志不太坚定,糊里糊涂地点了头。然而,她的点头看似草率,实际上她没有为她的同意而感到后悔过。这一点等到曹阳十五岁半的时候再提起来,也没有改变。这是她的一种态度,与“混”这个字的道理相背的一种态度。
在粮油商店的女售货员刘文静和退伍的海军军人杨白交往期间,他们在夜间大学的学业最后也双双以不了了之而告终。在那个年代的夜间大学门槛之低、毕业之无意义简直就和今天的成人高考差不多,所以中间半途而废也没有什么好唏嘘的,本来也不是刘文静或者杨白之间的重点。真正的重点,还是刘文静的父亲刘耀民。传闻,这个重机床厂的高级工人和他大女儿的命运相同,都是没能走进大学校园的遗漏分子。只是要论起真才实学,他比他的大女儿不知要高出多少倍,要论环境条件的不如意,他也是真正经历过国家的困难时期,才无法继续接受教育转而结婚生子当工人阶层的。为了展现自己父亲优于其他普通工人之处,刘文静对杨白这样展示似的说过,“有几个工人的柜子里有书,而且还是《战争与和平》《简爱》《安娜卡列尼娜》这样的书?我爸的书多着呢,我们上学时候要是少看点他柜子里的,多读点学校发的,估计就也不至于上不了大学了——”杨白没有在意她潜意识里没考上大学的真正原因,借坡下驴地说,“那你爸这人应该挺好接触的吧。”刘文静紧忙放下正要喝的水杯,解释道,“可得了吧,你是没见过我爸脾气有多不好。尤其喝完酒,跟我妈成天打架,我们根本不敢管。”对此,当时的杨白又是不置可否,更没有太往心里去。
有关于刘耀民的暴躁,基本只展现在家庭之中。在单位里,他是个和善又明事理的文化人,并且还没有知识分子的酸臭。一米七几不算高的个头,看上去瘦弱,但却肌肉发达,懂图纸,爱看报,理论知识完善,动手干活利落,总能解决其他工人解决不了的问题,深受领导喜欢同时没什么上升职位的野心,评价一面倒的好。回到家里,他是一副独裁者的面孔,尽管也每个月把工资悉数交给孙巧梅,可除此之外对家里诸如清洁类的事物一概不管,而且每到醉酒之后还要变着法子找孙巧梅的斜茬,孙巧梅梢有微词,换来的就可能是一顿拳打脚踢。至于他的三个孩子:刘文静、刘文雨、和刘文礼这三姐弟在他对母亲的行径之下,更是表现出异常的恐惧,为他命而行事,不敢作出任何忤逆他的举动。这种情况,也就是刘耀民在家庭内部暴躁过去的很多很多年直到他去世很久后,才在刘文静的组织下,与妹妹刘文雨和弟弟刘文礼分析得出结论。他们分析的原因如下:第一,刘耀民是传统的儒家知识分子,对外大节不争不抢,对内才释放自我,大男子主义;第二,刘耀民有知识分子的才华却没有知识分子的命,大学没钱上转而当工人,内心委屈甚至形成某种心理疾病;第三,刘耀民的知识储备不足以忍受他身边至亲的人一而再再二三的出错,和毫不相干的同事可以不管放任,但妻子女儿必须纠正。总之,姐弟三人把父亲的错误责任都归结到了知识上。其实不管分析对与错,他们倒还是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不然也不会怀念父亲,来做这样马后炮的分析。反而到了杨白那里,刘耀民对待知识的尊重就没那么重要了。正因为刘耀民的知识没有得到杨白好的重视与理解,因此他也吃了大亏,痛失爱情。
这天,初春天晴,芳草盈盈,在刘文静的主持安排下,父母决定见一见她传说中的男朋友杨白。在见面之前,刘文静三番五次和父亲强调,杨白虽然是个退伍海军,但是没有军人身上不好粗鲁的习气,为人不死板也不笨,两个人又是在夜间大学认识的,所以他很爱学习。杨白提了水果和酒出现在刘文静家里,水果给孙巧梅,酒送刘耀民。他从进门以后,显得特别拘谨,像是在部队见了高高在上的团长和政委,一个劲儿地只知道回答,“是,”“好,”“谢谢,”这样傻里傻气到不能再傻里傻气的话。最可气的是当刘耀民随口问他,“小伙子你多大?”时,这家伙居然紧张到从沙发上站起来才回答说,“二十五,”说完又是多一个字都没有的沉默。
杨白来访的整个过程,刘文静看得出刘耀民一直在忍耐,他不喜欢杨白这点连傻子都能看出来,只是除了杨白自己,不然早就应该告辞。可父亲毕竟是父亲,在家里的暴躁不代表不通事理,更不代表他不爱他的家庭。正相反他很爱这个家,也很爱他们这三个孩子。刘耀民终于坚持到了孙巧梅把饭菜做好,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可惜屋漏偏逢连夜雨,也活该杨白与刘家人没缘分。按理说知识分子喝酒应该斯斯文文的,军人倒是该豪迈一些,结果到了杨白这里,不会说话,不懂人情世故,死板不招人喜欢的军人,却又不怎么会喝酒。但要知道,刘耀民是嗜酒如命的。这可真是让刘耀民彻底失望了,他毫无兴致地看着坐立不安的杨白拼命地扒饭吃菜,又厌烦地看着他小口像个女人一样抿嘴喝酒,这简直使刘耀民的厌烦到了绝望的地步。他阴冷地等着这顿饭结束,看着才喝了一杯白酒就脸红脖子粗的杨白离开自己的家后,大发干火——他甚至还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里摔了杯子,他质问着刘文静,想知道女儿怎么找了个这样的人回来,“你确定你找的不是个傻子来家里吗?”他都懒得听女儿的辩解,他一句话也不想听,他夸张地说,“我都怕这个傻子哪天接到莫名其妙的命令来家里杀了我,我们家就没有当兵的!”在那个傻子杨白接到杀掉刘耀民的命令之前,刘耀民又率先一步给刘文静先下达了命令,“你以后不许和他来往,听到了吗——”
如果把“混”的意思笼统地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妥协”划等号,那么在刘文静的意识里,这一辈子承认过的妥协,大概也只有杨白这一件事。不过这次的妥协与没考上大学的妥协其实也差不多:表面上是说受家庭环境影响,不能认真学习,内心里也是明白自己看了太多闲书而没有专心去念课本。而这件事情,无非是客观因素更明显、带来影响更深远。毕竟这件事情是有刘耀民亲口说出的严厉命令,让她和杨白别再来往的——哪怕在她的内心深处对此事也有过权衡,不愿意接受,也不得不接受,因为杨白在她家的表现令她也很失望,之前那股迫切想和他生活的那种期待凭空消失了。可是,这种话她可没有说出来。“不许来往”是刘耀民说的。那么这件事情到底还是保持了沉默观望态度的她,向厉声决策的刘耀民的妥协,并且,她也乐意于把这件事的责任,推卸给他身上。没办法,这就是人性。
妥协于刘耀民产生出了一些系列的后果。这些后果是多米诺骨牌,层层叠叠相互打破了原来的和谐。这些后果是历史遗留问题,其中简单来说包括曹宝正这个人的出现,以及曹阳这个女儿的出现等。如果往更深层次更繁杂的地方说,更可以包括刘文静的种种不幸福。婚姻不幸福,家庭不幸福,无法和女儿生活在一起的不幸福,以及日后和女儿的关系,再次结婚等多更麻烦的事情,甚至可以把在这次妥协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哪怕喝凉水塞牙都概括进去,她觉得也不为过。
先这样讲,刘文静和杨白的事情在“做客”发生不久后,就在刘文静连续的冷漠下产生了爆发。接下来一切反是由在表白期间一直被动挨打的刘文静,展开反攻。她直接一次性地取得胜利结果,她告诉他,“我们分手了——”事实上谁都知道,一对情侣,而且还是一对刚见完家长的情侣,分手远没有这样容易,毕竟一般见家长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感情的瓶颈期,更应该发生的时期,即使不是热恋,也是成熟。以上不管是哪一种,都不容易说分手就分手。不过分手这种事往往如果一方做出决定的话,另一方做什么也是徒劳无用,这和表白其实也差不多,假如对方没有任何心动,别说在表白词里扯上五星红旗,就算你真开来一辆坦克车,下来给对方敬军礼并告诉对方,“你不爱我我就一炮轰死你,”那也是不会奏效的。刘文静又重新回归了原来的生活,只不过这次她白天穿上蓝大褂粉套袖工作完了以后,不再会样匆忙地去读夜大了,她总是像白天工作时间一样,勤勤恳恳地把粮油商店打扫一遍,至少是她的周围打扫一遍,再和各位同事、长辈们告别,然后回家读她父亲刘耀民的《安娜卡列尼娜》。
事已至此,曹宝正该出现了。虽然这个人在以后的日子里看上去做了很多错事,可哪怕他犯了再多错,只要出生就也会有户口、档案,违法还会有犯罪证据等等,不会平白无故被忽略。曹宝正是熟人介绍给刘文静认识的,那个年代除了流行渴望当诗人或者知识分子,在一些中年女人的内心深处,还有想当一名制造姻缘的优秀媒婆的业余梦想。这次的媒婆,是刘文静姑夫的嫂子家的妹妹的亲戚,说是很远,其实也就才绕了三四个弯,而介绍来的这个人也就是曹宝正。刘文静的姑姑对刘文静说,“都自己家人,直接跟你讲哦。人家条件可好了,是个大学生,”刘文静问,“是哪个学校的啊?”姑姑说,“水力大学啊,”刘文静眉毛一瞥,“咱们这儿的水力大学?”姑姑说,“是啊,从小学习好,只是考得时候分不高。但人家还有优势呢,”刘文静问,“什么优势啊?”姑姑说,“出过国,”刘文静问,“去哪儿啊?”姑姑说,“苏联!海参崴……”刘文静叹口气,“我以为去哪儿留学呢,那以前就是咱们老祖宗的地方——出国干什么啊?”姑姑说,“可牛了,搞工程!”刘文静问:“学工程学的?”姑姑说,“不是呀,他是学俄语的,他大哥是做工程的,他当翻译,”刘文静有点蔫儿说,“他哥是干工程的呀,那不是关系户嘛,能有什么本事啊。”姑姑一听来气了,拍着大腿说,“我的傻侄女,关系户还不叫本事啊,他亲大哥是搞工程的,搞得还是政府工程,你以后跟着就是吃香的喝辣的了!”刘文静嘟囔着,“我不吃,”姑姑说,“先见个面——”刘文静说,“我又没让你们给我介绍对象,”姑姑说,“见见省得大姑白忙活!”刘文静拗不过,心想反正和杨白也吹了这么久了,去见见给家里人个面子,顺便也看看到底是真才实学,还是关系户也好,反正人也都是要结婚的。这里解释一下,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对待介绍婚姻还没有今天这样强烈的排斥,所以这次的相亲,刘文静觉得不能算作她的又一次妥协,她心里有数,这是她半推半就自己主动的结果,由此可见,她也还是个相对公正的人。
第一次和曹宝正见面是约在一家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国营餐厅。记得头一回曹阳听刘文静讲到这里的时候还特别插嘴问起来,“什么是国营餐厅?”看来年轻人是不懂那个时代的社会背景,讲历史不是她的强项,刘文静索性回答,“就是挺好的饭馆,老板是国家,不是随便谁都能开。”相比起曹阳,第一次走进那样大的国营饭店的刘文静更好奇的还是曹宝正是什么样子。单从照片上来看,长相倒不错,表情一本正经,头发浓密,眼睛大,鼻梁高,嘴唇正合适,不过没见过真人之前,免不了提心吊胆。习惯准时的她,这次先到了一会,占据主动权,生怕紧张。她找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小姐送过来菜单,她摆手说,“等会点菜,等的人还没有来。”听她这么说,服务小姐转身离开,而后又周到西式地送过来一杯温水。
把冰水接到手里看着窗外,刘文静开始第一次认真地咀嚼起了他的名字,“曹宝正,曹宝正”……这人的名字可真怪,前后两个字各能组成一个谐音词,前面是“草包”,后面是“保证”,倒过来串一起想就是“保证是草包——保证是个大草包”,想着,她几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结果这嘴角刚向上挑的动作还没完成,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一片阴影。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出现桌边处,来不及打量约定好的特征,只听男人开口问,“你好,请问是刘文静吗?”心中一动,忘记笑一半没笑完的事情,紧忙回答是,然后才打量起这个男人。这时候男人又开口了,只不过这次他改到站在对面的座位上,象征性地问,“您好,我是曹宝正,我可以坐下吧。”听曹宝正这样问,刘文静赶紧欠身做出请的手势,说,“啊,你好,坐,快坐吧——”
他们两个的第一面就这样匆匆忙忙地开始,彼此之间在交流前互相在内心达成的共同点,是对面坐的人尚有眼缘,外形般配的问题不用多心了。在接下来长达近两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再加上三天后两个人在电影院黑暗里相处的两个小时中,刘文静对曹宝正做到了以下初步的了解:第一,有文化功底,从谈吐上来看的确比杨白那个直愣愣的退伍军人要好,谈吐幽默,有风度;第二,大概是有几段恋爱经历的缘故,显然比较懂女人,该温暖的时候温暖,该平静的时候平静,不会用力过猛,敲到好处;第三,不吹牛,高中时贪玩直接承认,按理说这种无法查证的事情,像姑姑一样骗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感觉还算真诚;第四,家里条件应该尚可,至少见过世面,既能出入大饭店逛跳舞厅,又能钻小台球室,了解物价便宜,还是贵,很实用。
根据以上的观察,刘文静最终选择与他打开天窗说亮话,准备进行真正的交往,而不是不清不楚地泡在一起吃饭看电影的关系。正巧,曹宝正同样有这个意思。很快,他们正式成为了正式的男女朋友。因为有双方家人介绍,自然不用避嫌,相处时间不长就互相到了对方家里。曹宝正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上面的姐姐哥哥各两位,但一家人都不太爱说话,一时间刘文静也看不出他家人对她的态度是什么样子。与之相反的,倒是她的家里对曹宝正是都很满意。记得约曹宝正来家里吃饭是晚上五点,本来说是中午,不过他那段时间实在是忙,经常需要陪他大哥曹宝瑞在外面应酬,脱不开身。曹宝瑞是当地建筑工程处的一位副处长,官不大但赶上建设时期,手里实权不少,既有市政建设项目,又要扶持周边区县,动不动还要跑到苏联谈什么材料进口。据说那个年代在当地提起“曹宝瑞”三个字,早一批下海在商界有头脸的人没有不给面子的,隔三差五就一大堆人找来吃饭,去得全是顶级饭店。曹宝瑞有心提携弟弟,偶尔会叫他一起露露脸。弟弟也争气,尽管不是什么优秀的大学,但好在那时候大学文凭也是稀有,人长得端正,话不多,必要遇上苏联人却又能说俄语,于是到后来,带一次两次之后,就也习惯,常带在身边。
晚上五点,家里的一桌饭菜早操持妥当,弟弟妹妹都已经落座。尤其是刚刚工作的妹妹刘文雨,在铁路忙得成天不着家,今天特意赶回来,说要见见未来姐夫。看了看时间,刘文静觉得有些尴尬,她试探地说,“妈,要不咱们先吃?”孙巧梅好脾气地说,“这傻丫头,咱家头一回请人家吃饭,咱们先吃是干啥呢,再等会。”刘文静想说点什么,偷眼瞧了瞧在屋里一言没发的刘耀民,咂巴咂巴嘴终是没敢出声。又过了一会,时间其实也不长,最多五点一刻,刘文静家的门终于被敲响了,大家一起顺着响声望过去,期待着这位介绍来的“准姑爷”。刘文静打开门,看见的确是他,有点不高兴,抱怨着说,“怎么才来啊。”曹宝正干笑了笑没多解释,而是顺着刘文静让出的路进屋,赶紧把带来的一大堆礼盒交给她手里,不等她介绍就主动道歉,又鞠躬又作揖的,说,“不好意思啊叔叔阿姨,今天实在是走不开,这我还是借着说上厕所跑出来的呢。”孙巧梅一边摆手说没事,一边让出一把椅子,示意让刘耀民赶紧出来。等局面稳定,她才放心去厨房拿没拿的菜。在座的人又由刘文静介绍了一圈,成天陪着各路领导商人吃饭的曹宝正纵使有点紧张,做出的样子也非常周到,不卑不亢很有礼貌。最让人满意的,是那天他足足陪着刘耀民喝了半斤多白酒才告辞离开。刘耀民显然是喜欢这个小伙子,一直送到门口,并且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曹的酒量再练一练就更好了啊,”听完刘耀民的话,曹宝正一个劲儿点头,作谦逊状道,“叔叔酒量太好了,我真是陪不了,看来还得多练。”
众人嬉笑之余,刘文静也不知为什么突然想和他单独说会话,从卧室换好衣服打算跟着出门,对此刘耀民没说什么,一旁的孙巧梅不放心地问,“你这么晚了干什么去啊?”刘文静说,“妈我送他到楼下找辆车,他喝得有点多了——”看刘文静关心自己,曹宝正紧忙辛勤地拒绝道,“不用了文静,我自己下去没事儿。要不这么晚了我一会还惦记你。”不光他拒绝她,另一边不懂她本意的孙巧梅居然还做起了军师道,“要不让文礼跟你一起送吧。”刘文静暗骂一声多事,执拗说,“妈不用,我顺便跟他说几句话,”孙巧梅实在地问,“说啥,在这说呗。”到最后还是刘文雨懂姐姐的心思,解围说,“妈,你让我姐去吧,没事儿的。”这样,刘文静才如愿送曹宝正下了楼。
迄今为止,甚至到更远的以后,曹宝正和刘文静谁也不愿意再提起那晚他们在楼下的情形。假如要是觉得他们说了什么浪漫的誓言,在离婚之后羞于回味,又或者觉得他们在楼下有了什么奇遇,让两个人怕泄露天机闭口不谈,那就大错特错了。那个晚上非常普通。夏天的风很清凉,月亮很圆,深夜四下无人,出租车也一时半会难以拦到。自从在刘文静家里出来,他们两个人在足有五分钟的时间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更加有可能连看都没有看对方一眼。他们沉默着。只不过,这种沉默和不作为,是与对彼此的矛盾无关的。这完全是他们的自我矛盾,他们陷于对深爱的恐惧当中,进入到了深爱的过程里面,语言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再来表达这两个年轻人彼此之间的感情了——后来他们异常默契地,终于在四下无人,清凉夏夜的月光下接吻了。
这个吻来得好无预兆,像是谁在两个人之间突然安放了一块无限引力的磁石。磁石使他们相同矛盾的情绪,产生磁场,把他们的身体吸引在了一起。尽管迷幻,可刘文静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背部,被曹宝正的一双手紧紧地捧着,而且在此同时,还有来自于那双手的手心渗出来的汗液,穿透衣衫,滋润着她的背部肌肤。她整个人都傻住了。这不是她第一次接吻,但是这是她第一次对接吻产生如此强烈的渴望。并且不仅仅是渴望那么简单,除此之外,她还害怕这个吻的结束,她几乎从吻的一开始就在为结束担心。结果,刘文静越是担心,她自己的手就也和曹宝正的手一样抱得越紧,抱得越紧手心的汗液就越多,滑溜溜、潮呼呼的。直到过了许久,沉迷在吻之中的刘文静觉得背后湿润的地方不再那么灼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凉冷。再接下来,她又觉得先前抱紧她的手在向外推她。这两种感觉形容起来不快,实际上就是一瞬间。一瞬间过后,她睁开眼睛,看见一脸痛苦的曹宝正,还不等她发问,就眼看着他退后转身弯腰吐在了绿化带里。
曹宝正弯腰吐了有一会,起身尴尬地笑了笑问,“有纸吗?”经曹宝正的提醒,站在那里呆若木鸡的刘文静才忙活起来。赶紧手忙脚乱地摸了一圈,从牛仔裤兜里掏出点纸来,问道,“怎么了,你没事儿吧?”曹宝正遍擦嘴边笑了,说,“不用惦记,我又不是得了绝症,只是今天喝了太多,刚才咱俩……”他说到这里停住,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才继续说,“有点喘不过来气,所以就吐了出来,真是对不起啊,我估计满嘴酒味吧,”刘文静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都怪我爸非拉着你喝那么多酒,”曹宝正把擦嘴的纸丢到绿化带里,“不怪我叔,主要是我今天来的时候就在我哥那陪他们喝了差不多一斤了,”听到曹宝正这样说,刚还迷迷糊糊的刘文静吓得瞪大了眼睛,她难以置信道,“你是说你进我家门之前刚喝完一斤?白酒?”曹宝正点了点头,刘文静说,“我完全没看出来,那你要是今天没喝酒,我爸是不是就该让你喝醉了?他临走还告诉你要练练酒量呢——”说完,她没给曹宝正客套或者谦虚的机会,忽然摆起了一副新婚小媳妇管丈夫的架势,说,“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许这样喝酒了,对身体不好,而且我也挺讨厌别人喝酒的。我从小我爸就天天喝酒,这事儿我和你说过的,行不行?”
如果刘文静不爱提起那晚,是因为不愿意承认她真真切切地爱上过曹宝正,而是出于对父亲命令的妥协。那么曹宝正除了这一点外,大概还因为他那天丝毫没有犹豫,百分之百肯定地回答了刘文静。他完全背弃了承诺。他对她说,“好,你不让喝就不喝,以后我的事都替听你说了算——”这句誓言,对于相对追求实用主义的刘文静来说,比一万句虚无缥缈的“我爱你”听起来更加顺耳百倍。三个月之后,她和曹宝正结了婚,婚礼对曹家人来说,不算盛大,也不寒酸。一年以后,她生了曹阳,曹阳的出生在曹家人心里,同样不算盛大,也不寒酸。
在曹宝正和刘文静的前因后果里,足够细心的话,应该不难看出在结婚生子这两件事上的用词,都是“不盛大,也不寒酸。”这两个词在刘文静嫁到曹家之前,是没有在曹家出现过的,因为这是刘文静替曹家这一家人总结出的处事原则,对此也可以看出她极其不满意的态度是从这里开始。
若是说婚礼的事情刘文静本不在意,所以办得好坏不追究也不提的话,那么曹阳出世前后,曹家人的态度,就是不得不提出来了。在此之前刘文静从没有领教过重男轻女思想的可怕,不仅在自己家里没有,就连听身边的人提起都很少有过。不仅如此,而且在怀孕、生产前她还挺想生个女儿,心想毕竟曹家的哥哥姐姐们的孩子都是男孩,万一自己生个女儿肯定受宠。结果证明她错了。在得知她怀孕的肚子里是一个女孩以后,曹家人以她的公婆为代表的一众亲戚长辈,对她的态度急转直下,由最开始的不温不火转到彻底的不闻不问。在不知道原因的时候,刘文静还特意问过曹宝正,“你们家里人是不是对我有看法,还是我做错什么惹大家不高兴了?”结果曹宝正的回答是,“别乱想,没有。”说完就一身酒气倒下睡着了。每次看着熟睡下的丈夫,刘文静都尽力安慰自己,全家人都不喜欢曹阳,还好曹宝正喜欢,但喜欢归喜欢,光喜欢没有用,曹宝正在喝酒的问题上屡教不改,甚至是完全不可救药,就连跟刘文静的父亲刘耀民比起来,也是不如。毕竟刘耀民只是在家里自己喝点,知道工资不多,所以除了喝酒以外的钱,也几乎不用,都交给孙巧梅填做家用。然而到了曹宝正这里,天天应酬,比他哥曹宝瑞还要忙。曹宝瑞有场合的时候他作陪,曹宝瑞没有场合,他又要找他的朋友们喝他所谓的“真心实意酒”,言外之意就是和曹宝瑞喝酒没有意思,想说的话不能说,想吃的不能吃,比工作都累,所以要找自己的朋友做些工作以外的放松。谈到工作,这又是刘文静担心的问题之一。由于她婚后不久便怀了曹阳,孕期反应特别大,就索性放弃了工作,彻底成为了一个家庭主妇,可嫁过来之前看着曹家人生活挺风光,实际上嫁过来才了解到就是一副空架子。兄弟三个人只有曹宝瑞一个人具有些能力,二哥曹宝强都不如曹宝正。曹宝正再不济是个大学生。二哥则是典型的败家子,干什么赔什么,和他那个出门就化妆画得花枝招展的媳妇王敏一对,都没有正事做,就连他们家的孩子曹夏还时常需要跑到刘文静这里才能吃口热饭。至于他的另外两个姐姐,倒是条件不错,不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被她们实践的更不错,两三个月不回来一次,回来也压根不管家里事儿。就这样还不算完,大哥曹宝瑞虽然有本事,可大嫂李华也不是吃素的,大哥要是哪怕一次工资没有按时上交,两个人立刻就能闹得天翻地覆,曹家人简直一团乱麻。
渐渐的,刘文静白天带孩子哄曹阳玩,给曹夏做饭,到了夜里时不常还要和醉酒回家,对家里事物和父亲一样不闻不问的曹宝正吵架。他们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差,当初在月下接吻的感觉早就被生活琐碎消磨殆尽,新到来的是来自对方无尽的欺骗、诟病、抱怨甚至是动手使用暴力。
在刘文静的十五年婚姻中,她是经常被打的。最严重的一次断了两根肋骨住院半个月,最轻也是身上的淤青或者是脸上的红肿。该怎么说她被打时候的心情。更多的是一种屈辱,其次才是疼痛吧。她曾特别平淡地跟曹阳讲起过她第一次被打的经历,值得特别提醒的是,她说的时候并不是在阐述屈辱和疼痛,这一点是曹阳在未来每每想起时能深切感受到的,也有几次,曹阳问过自己,母亲说这些是为了引起她对父亲的憎恨吗?考虑再三后,觉得也不是,那是什么最后也没有结论。刘文静就是用一种平淡冷静几近于苍白的语气在某一次又被打后,对曹阳说,“我第一次让他打是因为他喝酒,”刚十来岁的曹阳一面为母亲擦着药水,一面天真地打断,“我知道是喝酒,我想知道过程,”刘文静说,“家里来了他的朋友,有你张叔叔还有冯叔叔几个人,喝了很晚还不走,我问了两遍,用开玩笑的语气问他们,‘张全儿你这么晚不回家你媳妇不找你啊?’你爸挥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那时候你才一岁多,本来还在睡觉,结果你突然哭了,我哄了半天,你也不睡,你从小好像就知道心疼妈——”
任何事情都怕第一次发生,原因在于有了第一次后面就会有第二次,然后形成习惯。曹宝正打刘文静形成习惯的原因有些特殊,除了有了第一次以外,另其他的原因主要是后面的一些列变化。变化不仅影响到了曹宝正家的生活质量、社会地位,更影响到了他整个人的情绪。首先,一切的导火索是大哥曹宝瑞因被上面的处长牵连,贪污受贿被判入狱三年。在那个年代,以曹宝瑞的一贯行事作风,查出问题来是很容易的。不过也有坊间传闻曹宝瑞只吃喝不收钱,而且吃喝是为了方便行事,开拓民政商三者之间合作道路,他入狱的真正原因是他为人仗义,想替自己的老领导抵一些罪,这样既能卧薪尝胆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还个恩情,同时也能让老领导判罚轻些。但这样的传闻绝大多数人认为不靠谱,圈子兜得太大,白白牺牲的意味太强,起到的实际作用太小,曹宝瑞如果连这些都想不通,那也做不上副处长的位置。反正不管是不可抗力被抓下台,还是报恩替罪仗义入狱,事已成定局,家里人不用太担心他,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到里面不会受罪,政治犯也有政治犯的相应待遇。比他更加值得担心的,倒是弟弟曹宝正,大学毕业以后没有干过任何实质性事务,说是工程处的俄语翻译,其实出国总共跟不会俄语的人交流不超过三十句话,对材料项目一律不懂。还有一点,做领导的哥哥下台入狱,挂闲职的弟弟肯定是要默默离开,不走也会有人踢你走。所以,在曹阳三岁那一年,每天看似风光无限曹宝正失业,曹家人这座在曹宝瑞支持下搭建起来看似同样风光无限的空中楼阁终于坍塌。时年,赶上市政改造,平房拆迁,一家人搬出了院子,各自分散开过起了租房的生活。再而后,又发生两件大事,值得一说。第一件大事是失业的曹宝正在和他的朋友们胡吃海塞昏天黑地地喝了两个月大酒后,决定下海经商。头一项业务看中了新区开发棚改楼的边角,做起了防盗门生意,结果因为运作问题,赔光了家里所有积蓄。后来又跟两个姐姐借了些钱,在朋友的帮助下倒起了煤炭,开始一切不错,有点要红火的意思,就连整天在家里愁眉不展的刘文静都说,“没想到这‘倒霉’倒得还走起运势来了,”结果话音儿没落下太久,走运的人还在走运,倒霉的事就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以前的同学姜雅特意来家里告诉她,在舞厅看到曹宝正和其他女人跳舞了。听完朋友的话,刘文静心里一震,故作不在意地说,“去舞厅不跳舞干什么?不和女人跳舞难道还和男的跳舞?没事儿的——”姜雅看她不信忍不住又说,“跳舞动作挺亲密的,搂得挺紧呢。”这回刘文静有点慌了,笑容僵住但还是违心地说,“可能是喝了酒吧,男人嘛,都这个德行——”这个时候,姜雅神秘兮兮地把脸凑过来,作悄声状在她耳边说,“文静不瞒你说,我看到是你们家老曹,我就留意了一眼,后来他和那女的一起走了。”话都已经讲到了这个份上,刘文静再能忍恐怕也忍不了了,当晚曹宝正没回家,第二天他们大吵了一架,曹宝正打死也不承认,刘文静没办法,带着曹阳回了娘家。由此就要说发生的第二件大事,这一年曹阳七岁半岁,到了即将上小学的年纪,在刘文静带着她去外公外婆家住了半个月之后,一天显然是喝了酒的曹宝正亲自过来接她们母女。起初曹宝正的态度很好,拎了不少东西,这是他的一贯作风。在吃了一顿父母劝,曹宝正赔礼道歉,这种看似刘文静占据主动,实际像是做错了、不懂事一样的饭之后,或者说,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因为刘文静无休止了地抱怨,曹宝正借着酒劲儿,当着刘文静父母的面,居然失去理智的又打了刘文静一巴掌。这种行为任谁都知道,对于一个父亲,尤其是对于一个岳丈来说,亲眼目睹后都是不可容忍的。更何况这个岳丈还不是别人,他可是脾气那么暴躁的刘耀民。刘耀民在看到女儿被打的刹那,大约只迟疑了不到一秒,紧接着什么也没问,抄起手边一个盘子对着曹宝正的头便打了过去。盘子碎了,曹宝正的头和刘耀民的手或多或少都流了血,刘耀民本打算乘胜追击,结果被冲出来的孙巧梅拦住。这边动作稍停,另一边的曹宝正被他的一盘子也打了个醒酒,连忙道歉。刘耀民不依不饶,临被拉到屋里之前还扔出两个碗。最后,就连事情本来就是由她而起的刘文静也坐不住了。她赶紧把曹宝正赶走,连推带搡出门。其实与其说是赶走,除了动作外,更不如说是劝走,因为曹宝正出门后还站在刘家门口呆了一会,他微笑着反复想着刘文静说得最后一句话,“你先走吧,你先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也就是,“我会回去的。”他觉得他头上的血没有白流,他到底还是拿准了刘文静,或者说,他找到了对付刘文静的方法。又或者说他找到了另一种深度报复自己头上流血的方法,他发现刘文静在潜意识里还爱他。
刘文静的婚礼上没有誓词的环节,所以刘文静没有对任何人说到过她爱曹宝正。在这任何人里,也包括她自己。她誓死不愿意提起的那个晚上,是她自我欺骗的要害所在,像是她的肾脏,生命之依,罪恶根源。曹宝正后来告诉过她,“你别再这样假装一副自己受人迫害的样子了,你的生活就像是你天天看的那些电视连续剧一样。自从那次你跟我回家,你是不是特别享受我像现在这样对待你啊?”刘文静沉默不语,她知道他说得是曹阳七岁半她怀疑他出轨回娘家那次。她等着他继续说,想看他能说出什么比这还凶狠的话来。果然,曹宝正继续开口,“你早就知道我和赵洁的事,早在姜雅告诉你之前你就知道吧!你在忍,你在等,你在等一个合适你光明正大、名正言顺爆发的出口——”听到这话,她一惊。不过很快,她又转瞬一想,她觉得这一点曹宝正倒是错了。她确实早就发现了他和赵洁之间那档子破事,她甚至跟踪过他。她心里不服气,不就是一个舞厅里的女人吗?
那是舞厅在时代里最后苟延残喘的阶段,更也许只在曹宝正和赵洁两个人搭上关系后,就彻底陷入没落,被更加新潮的夜总会替代。这伤害无比讽刺,像极了是失败战场上的最后一颗流落而出的子弹,在万般不可能的情况,依然打中了她的要害。她差点忍不住告诉他,“那不是出口,是勇气,”可他再接下来的话,无疑是更加凌厉了,他看穿了她似的,“你之前不敢和我闹,你是害怕吧——你害怕你的证据不够让我活在你的道德谴责下吧?还记得我们那次吵架吗?我可记得呢,你既不离婚也不原谅,你选择回家,带着阳阳一起回到了你告诉过我,你一点也不想回去的那个家。你请求了你视为魔王的父亲庇护你——你这是在惩罚我,这样做,既不会让事情云淡风轻地过去,也不会让你失去什么,我说的对吧?”面对曹宝正的发问,这下她才开始觉得慌乱。她是这样的人吗?她做这些事情是有过深思熟虑,还是完全按照直觉,或者说是被他,被曹宝正逼得不得不这样做的,她根本无法确认。
他说,“恐怕你又觉得你被冤枉,被胁迫了吧。我看你一副欲哭无泪的表情我就都知道了。刘文静,我在外面和赵洁过了八年,你忍了我八年。我从你把我推出你们的家门,告诉我让我先走那一刻开始,我彻底了解了你。你对我家庭的抱怨,对我大哥的抱怨,对我的抱怨,你一直都没有说过,你只是再说我喝酒的问题,因为你知道,我不会为你戒酒。而这个无关痛痒又在你眼中非常严重的问题,不会让我们离婚,也不会让我舒服。你在这中间能得到快感,”刘文静恍惚中插嘴道,“我没有……”说到这里的曹宝正变得很愤怒,他说,“你是没有你想得那样精明,可你也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笨。你还能记起杨白这个人吗?你能,但是你也忘了,凭我对你的了解,那恐怕是你亲手结束和他的关系的吧。他是个退伍军人而已,除了爱你,什么也给不了你。而我呢,除了不知道爱你不爱你,其它一切你自以为知道。也正因为这些你自以为是的不知道和知道,你在嫁给我之后你开始失望。你怪我打你,怪我不关心你,不关心家里,不关心阳阳。那我就问你一句,家里平时是我做饭,还是你做饭?”随着问题在曹宝正的口中一字一顿地振动而出,在沉默之后的刘文静几乎崩溃,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被曹宝正记得清清楚楚。那是他们的开端,是他对她失望的开始。她知道他指得是什么意思。
婚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太会做饭,家里的饭都由曹宝正来做。曹宝正经常带朋友回来,时而喝酒到半夜,时而还要喝高兴后再出去找地方继续,有时一夜不回家。在几次劝说贪玩心极大的曹宝正无果后,终于她在那天想出了一个办法并且付出实施。她事先偷偷练过。然后那天突然主动下厨,在一面接受一片夸奖声的同时,又故意地没有给任何一道菜放盐,令所有的菜都寡淡无味。是人都会知道,这根本不是厨艺问题。她在饭桌上对坐在家里的每一位客人进行讽刺,甚至极早地把曹阳哄下睡觉,亲自参与了酒局,拿起酒就一股脑儿地咽进去。所以最后挨了曹宝正一巴掌。
耳边又传来了曹宝正冰冷的声音,“那天你知道我会打你。我当时真的是没有办法容忍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拘束我。我承认我有错,我酗酒,贪玩,但当时我从没有想过我以后生活在一起的人不是你。我用我习惯对付我妈,对付我大哥的方式对待你,我敷衍,欺骗,耍出一副无赖样儿。不过你呢,你也用了你对待你父亲,就是你心目中那个魔王的方式,来对待我,激怒我吧。你希望博取同情,尤其是你自己的同情,你觉得这样你才能舒服。我不是他,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伤害一个……”说到这,曹宝正已经无法继续再说下去,应声打断他的,是她终于说出的,令他期待已久的那两个字——“离婚。”想了想,曹宝正说,“好,我们早就不该这样相互折磨了。”而作为一直以来受到伤害的那个人,刘文静觉得今天这次的伤害,空前强大,因为她觉察出他差一点说出,“我没办法心安理得地伤害一个我深爱的人。”——也许他会这么说吧,刘文静想。
下,
是的,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这个故事的开始,定在我十五岁半时,离家出走的那天。毕竟从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刘文静这个人。我从她走后我就是这样称呼她为刘文静。我多么希望她的身份就只是刘文静啊,和路边卖烤红薯的王奶奶,学校门口超市的老板周强,我学校的副校长王炳南一样,只是我不小心听说了这个名字而已,不用非要强加上什么需要铭记的意义。我听到了,就记住了,没准什么时候就忘了,也没人责怪我。只是,这不行啊。她为什么身份除了刘文静以外,还是我的妈妈呢。我讨厌她的这个身份,简直成了愚蠢的代名词。我最害怕我成我和她一样愚蠢的人。
我爸的生意最终还是失败了,这是我早就有所预料的,不然我当初离家出走的时候不会联系赵慧带我去做那件事。在我们学校里,几乎每一个学生都知道赵慧的名字。如果你在我们学校问,校长是谁?那可能会有人说不清。但你问赵慧是谁,那他一定会用撇嘴的表情告诉你,她是在中学里一个受所有人惧怕的婊子。还好我不怕她,我们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她比我大两届,说毕业之前保证我不在学校受欺负。我问她,“你是怎么认识贾杰的?”赵慧的睫毛被她修饰得像极了两只黑色的蒲公英,蒲公英在风中舞蹈,聚集不散,她看也不看我回答道,“初夜他帮我卖了三千。”我一听这话,心里不安起来。我夹了一下腿,紧张地问,“卖给了他?”她和我并肩坐着,月光晒在我们的脸上,昏暗又简陋。她淡淡地笑着,还是没看我,说,“他哪有钱买,他就是一不学无术吓唬吓唬学生要点钱的小流氓,最多中间牵个线而已。”听完这话,我是很想说,其实她这样的回答只能说明她是怎么和贾杰建立友谊,到底也没有说他们是怎样认识的。不过我没追问,我那年太小了,小到听见“初夜”这样的词汇,就想把头埋进我意识中的黑暗里。我是个小女生,小女生永远不知道什么是最宝贵的。就像再后来,提起初夜,我还要恶心地吐上一口痰,卖弄风情地抱着贾杰大叫,“婊子,装紧呢,处女谁信啊。”那就是一扇门而已,面对不幸的可能降临,有时候以为推开就是地狱,其实推开,你还是你。平庸又孤独的你。另外,我还记得我那天在恍惚当中,在从月光的施舍当中,我站起来后,应该是和赵慧说了一句,以后我缺钱也找你好不好?我记得赵慧应该是没有说同意或者不同意,她只是说了一句,“你保护好自己,”意思好像是说,“你怎么会缺钱,别闹了。”她不知道而已,我们家的钱,不是我的。现在是我爸的,是我另一个生活在想象中的阿姨的,不是我的,也不是我妈的。以后是运气的,不是我爸的,也不是谁的。反正我总是相信我早晚有一天会缺钱。我极为庆幸当时对她说了那句话,尽管我再后来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庆幸。
第一次见到赵慧,是在我们学校。我亲眼见她把一块砖打在了体育老师的头上。我看她叫嚣地骂着,“操你妈,操你妈,”这一幕,在学校里简直是不堪入目。据说赵慧因为这个被停课一周,记大过,好像还赔了体育老师一千块钱。其中有五百是我的。赵慧常说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每次她这样说,都还不等我否认,她先自己否认。有一次我又问她,“如果你当时抢劫我的时候,我学过武术你怎么办?”她说,“那我也给你一板砖呗,”她说这话时候的表情轻描淡写让我不得不信她会这样做,我说,“你知道当时我为什么给你钱吗?”她说,“你当时说的话特别幼稚,你说你回家里拿五百块钱,能不能和我做朋友。”我说,“其实我是觉得你打到那个男老师的那一下太厉害了,我从没有见过女人可以打男人。”她标记重点似的提醒道,“我打的那个是男——体育老师。”我没说,我只见过男人打女人,我爸打我妈。他经常抓着我妈的头发死命地撞向墙壁,我怀疑我们家的白墙上有血迹。我见过女人被打总是服从,我妈就是这样做的,她只会哭,还有就是和我诉说一些委屈。我想和赵慧说,说我也想学习她的样子,酷酷的,坏坏的,我想说,“我妈和你比起来,我妈就是个傻逼,”可我说不出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对于那时候刚上中学一年级的我太险恶了。不过要是放到现在,我再见到赵慧的话,我可能对她说,“你真是个大傻逼,一个人穿着校服抢劫我——”我想,赵慧听完还是会在地上掐了烟头朝我笑吧。她的笑总是让人亲近的,远没有传说中那么凶狠。她对外总说,“操,你们都给我注意点,曹阳是我妹妹,”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从不叫我妹妹。我也不叫她姐。她每次喊我都是喊,“曹阳,”“曹阳?”而我每次喊她都是,“诶,”“那个,”“我能不能再问你一个问题,”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的名字就叫做,“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我很少正式称呼她。
其实在很多年后,我爸生意失败,我妈不见人影,我外公去世,我外婆患有老年痴呆,我到我那不曾谋面几次的大伯家做客,看见他的孙女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我和赵慧在一起的时期。那时候我们还真叛逆啊。如果她在我身边真想讲给她听,那个叫做曹莺莺的小女孩,只比我小七岁不到,却要叫我姑姑。而我,的确也能一眼看穿她对我的厌恶,只不过除了对此我束手无策外,更没有闲工夫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斗智斗力。还记得吗赵慧,我这次我严肃的称呼你,那时候你在学校也许根本没有老师怕你,都只是懒得管你。后来的我也是,我们下场是一样的。表现出的叛逆除了威慑自己,伤害自己之外,对其他人来说,都不那样重要。没人会跟杀人犯比杀人勇敢。一句劝不听,第二句不说就想远离我们。我们没有听到第三句教育的机会。贾杰那么厉害,不还是因为过失杀人判了个无期。其实你说,他那算什么过失杀人啊?装凶骗钱醉酒闹事我承认他擅长,可杀人的谋略他没有啊。一把刀给他,往脖子上砍死得快,还是往心脏里捅死得快,可他肯定不知道答案。十几个人在ktv门口抢着买单,被别的客人撞了一下就动起手来,一顿拳打脚踢把人家打死了不说,自己也赔了一辈子。我还记得我唯一一次探视他。我想和他分手,于是对他说,“贾杰,你可真是个大英雄啊,以前跟你我从来没后悔过,但你这事儿办的,我他妈后悔了。”我当然也还记得贾杰在那头隔着透明墙骂我,“你要找就找,我也没让你给我守活寡,”我说,“你随便吧——”说完我就走了,他爱死不死。
离家出走的前一晚上,我听见我爸妈在黑暗中的一次超长谈话。我从来没听到、见到过他们聊这么久。在黑暗中,我们都不开灯。隔着我屋子的木门我听见他们两个在互相指责中都哭了。我心想你们有什么可哭的呢,我才是被害最的人啊。至少我是无辜的。他们好像被对方用牙齿和嘴唇伤害的不轻。很后来我才想明白,能被牙齿和嘴唇伤害到的人,想必也被同样的牙齿和嘴唇迷惑深爱过。最后,我听到是我妈妈先崩溃了。她很少那样厉声断喝,她阻止了我爸没说完的话,我特别好奇我爸要说什么,我听见我妈如同一头斗败了以后决意跳崖的狮子,她怒吼着,“离婚!”她说完的时候,这两个字在我家里环绕很久,挥之不去。我爸沉默着。我心想,太好了,借这个理由,我可以离开家了。我看电视剧都这么演的。不管对错,反正第二天一早我就跑了。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了你家楼下。你在我眼睛和脑海里总是不管什么时间都是盛装出席。就算那一身蓝白相间的校服,到了你身上也有了别样的光彩,干干净净的,左肩膀上被你用碳素笔画了一只小鸟。“代表什么呢,自由吗?”你走到我面前,问我为什么会来。我一开口肯定是给你吓了一跳,我说我想要钱,越多越好,什么方式都行。你没问我要钱干什么。当我找到你,说出这句话时,我想我们作为这样要好的朋友早已心知肚明。在你的带领下,没去上课。我见到了贾杰,我从台球室桌案上吊着的灯里看见他那白皙的脸。说真的,我忽然不再想要钱了,我想告诉你,我要他。可我的话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你们就在我面前接了个吻,丝毫没有避讳,你一秒钟都没有再耽搁就把他叫到一边对耳语,并对我指指点点。我猜你们很快说到了正题,你们的眼神不断飘向我这里来。最后我看见你们都笑了……笑得很淫荡……深深凌辱着我。其实我也并不傻。我比你小两岁,把我介绍出去,贾杰能得到八百块,你能分五百块。但我相信我们两个之间也是肯定有真性情的,比如在月光下的时候,你眼睛目视前方,前方是一片迷茫,看不到钱。
没关系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怪你,这是每个人的通性,我早就能看懂。即使是我妈又怎么样,我爸又怎么样,只不过做法漂亮一些罢了。而你那时候毕竟只有十七岁。现在说到这里,不如多说几句我没说过的话。就我妈这个人而言,在我记事后,从没有听过她说过爱我爸,或者爱过我爸。实际上呢,她确实是爱过的,不然那天她不会在黑暗中崩溃着提出要离婚,她害怕。她怕他们两个继续把那天的话题谈下去会牵扯出她的爱情。我知道,牵扯出来她就死定了,再也没脸活下去了——因为只有她没爱过我爸,我爸带给她的不幸福,包括冷战、家暴、甚至是半公开有个第三者介入,以及让她所有忍受的等等才成立。她可以随时把责任推卸给她常提的、所谓的那次“妥协”,把责任推给我外公,甚至把责任推给需要哺育呵护的我。那是她的梦,碎了,所有的支柱也就都坍塌了。她绝不可以承认她爱过我爸,哪怕一秒,承认这个也等同于承认她后面的一切,包括同意和我爸相亲,新婚后发现家里不那么有钱依然坚持,以及这么多年来忍辱负重等我长大,都是演戏,都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动摇,为了别人看待的眼光而用计,为了生存下去的条件而忍受。连我妈都这样,更何况你呢。其实我们两个或许是一种人吧。我们都不爱妥协,也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只不过我们都知道我们的生活方式在人间举步维艰,我们好难过啊。我猜是这样吧。
十五岁半的时候,我父母离婚,我第一次离家出走,我本来打算弄一笔钱去南方,结果我把自己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拿到了钱以后,没出息地只想着回家。回到家里,我家空无一人。我知道,这个家终于摆脱它的痛苦了,它不再那么重要,它变得可有可无。傍晚,我爸严厉地责问我去了哪里,我像是一个投错了邪恶主义还自以为伟大的俘虏,死活一语不发。晚饭,我爸给我做了四个菜,葱爆羊肉,西红柿鸡蛋,红烧豆腐,还有一个不知道是用什么鱼炖得汤。汤很鲜。我俩在我回家后成功完成的第一句对话是,“好吃吗?”我点点头,放松警惕地回答,“还行。”第二句对话是,“我和你妈离婚了,”我点点头,说,“我知道。”第三句对话是,“大人的事小孩别管,”我点点头,“嗯。”这三个对话完事以后我爸就起身离开了,过了二十分钟他出来捡碗,顺便给了我一个信封,和他以往偶尔回家后给我妈的一模一样。他说,“不许夜不归宿。”我拿着信封回了我的房间了,我数了数,是一千块。相比起我书包里的那三千块钱,这钱来得可真容易。是啊,我为什么要用这样方式赚这样一笔钱呢。这是我很多年后都想不通的问题——从此以后我爸每个月都会给我一个信封,他给我多少我就花多少。还有一点,是我妈好像去了南方。这算是代替了我那天的志愿吗?我爸说她在走之前只留下一句,“阳阳要是出了什么事儿,我也不想活了,”以后,就再也没回来过,我爸还说让我多想她,不可以怨恨她,她不容易。这样想来,他和我妈的教育方针倒是一致。我妈讲给我他打她的时候,也没有叫我恨他的意思。只是我爸的话我从来都是一听一过不往心里去,反正他也不太回家。至少在他生意失败之前都是这样,后来他是回家了,不过我搬出去了。
我和贾杰两个人的一切都是我争取来的。我以前听我妈说,她最瞧不起我奶奶家这边的人处事浑浑噩噩的,什么都混一混就过去了。她说她一辈子除了妥协我外公不要让她和一个她很爱的海军在一起外,她什么也不妥协。她还说也就是因为这一次妥协,她就毁了一辈子。我不相信她说的,理由我讲过了,是她主动提出跟我爸结束互相折磨而离婚,这就是最好的证明。她爱过我爸爸。我才不要像她那样满嘴的独立坚强,到头来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我可以随时变,但我每一次变化我也要名正言顺地说出来,我只顺从我自己的选择,我不在乎其他人的话。这一点,从贾杰出事后,我去看守所和他分手,也可以看得出来。
我承认,我就是那天在台球室喜欢上他的。十五岁的少女,对一个传说中的校外小流氓天然是会失去抵抗力的。我多希望能出三千块钱的人是他,哪怕事后他告诉我没有钱我都可以。只是现在说这个,确实有点马后炮。当时的我其实很紧张。我即害怕我被这一位位不熟悉的人,用几乎可以拨开我衣服的目光打量我,也害怕我接下来要面临的事。我把我赚到的三千块钱给了赵慧五百,剩下两千五我觉得我多数都把它们用在了贾杰身上。那件事情发生后,我毫无羞耻心地去找贾杰,还是在台球室,灯光还是那么暗,吊出他一整张清晰的脸,其余的部分丢失在烟雾里。他目光由球杆方向直射,我看他,他不看我。我站在门口,球利落进洞。他问,“来了?”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原来他知道我的出现。可他没有看我,我不敢确定地反问,“忙吗?”我们就是这样搞在一起的。他出了台球室的后门就把我按在墙上吻我了。后来问我过他,“你怎么知道我去找你是什么意思?你就敢突然亲我?”他说,“打你一进门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一问一答诞生之时,我对他的答案不光满意而且崇拜。后来再一想,狗屁。现在对于这个一问一答,真是懒得回忆,毫无抒情可言。说得矫情一些,人生的重要永远只在眼前。不懂?那就细细琢磨。
从小我受尽了家里的琐碎,在我家里的所有亲属包括我父母在内,我最喜欢的人是我外公,果断且智慧,看人下菜碟,理直气壮:跟我外婆稍有不顺即愤怒到掀房揭瓦;跟我妈妈、小姨、小舅这一辈就总是寡言,或者以教育为主;然而到了我这里,则是百依百顺,但他的百依百顺并不懦弱,是那种把我往他想要的方向引导,然后再给我。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了,我十二岁左右他就过世了。与他截然不同的是我奶奶家的人,他们很不喜欢我。至于不喜欢我的方式,也不怎么夸张,说穿了就是冷淡。对她们而言,孙女这种生物完钱是有则有,无则无的一个存在。其实,我也不喜欢他们,一个个利益熏心呆板无比。尤其是我的大伯,他是我最讨厌的。据说他在某一阶段是我奶奶家这边权威的象征。我妈说他在当地政商界都有名声,后来因为替人顶罪而高权落下,入狱三年,出来以后当了到处干点零活儿,虽照其他人的生活质量还高出一大截,但威风早已不复当年。他这个人,我觉得和贾杰很像。承担只用凤毛麟角,逃避索性破罐子破摔。贾杰和赵慧分手的时候,打了赵慧好几个耳光,一脚踢掉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虽然这个孩子的事是因为赵慧来了例假,正肚子疼,又被他踢了一脚,情急之下编造出来的,可是贾杰听完后并没有任何动容,转身就走掉了。我大伯也是这样绝情,以前风光时照顾家里,无非就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安排个工作,给点零钱,这对他来说都是小事。况且我爸爸真才实学,到底是水利大学俄语系毕业,就算他不解决工作问题,照样不是问题。假如他真那样好,怎么不给我二伯安排个工作呢?怎么不解决一下我那没人管的堂哥曹夏的生计问题呢?当然,我知道我没资格质问他,但让我看不惯的,是他作为一家的权威居然非常的怕老婆。他在出狱之后对我伯母李华的惧怕简直到了可笑的程度。我那自称受过高等教育的伯母一口咬定是我奶奶家的人连累了他们家,不许大伯跟我们来往,逢年过节也不到奶奶家,最多是大伯单独来看一眼,二十分钟便起身告辞。
我给赵慧一件一件讲我们家的事情,充满真诚。赵慧的评价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说,“我们家的特别难念。”赵慧已经毕业了,我们就是都一样,不是老老实实读书学习的姑娘。我们之间的区别就是她到处动手打架,我不和人发生争执。讲我家事情的时候,这是我们两个的第一次交锋,也是最后一次。
和贾杰分手的那年,我二十岁。我们在一起四年,我爸生意失败两年,我妈杳无音讯五年,我离开家三年。我觉得每一个时间节点都会发生出一件大事,一年又一年。那年我认识了庞飞,是个高个瘦挑小眼睛的上班族。我俩在网络上认识,我是本地人,他是来自周边的一个县级市。庞飞很好,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没有任何恶习,回家以后还会给我洗袜子。我们两个在一起我显得特别无所事事,有一天我对庞飞说,“咱们两个别在这里呆着了,咱们两个去南方吧,我很小的时候就想去。”说完,还不等他回过神来,我的心瞬间紧了一下,我感觉到一股撕裂的疼痛,我疼的几乎皱眉。对不起,我想到了那三千块钱的来之不易。结果他接下来无所谓的回答成了我的一剂良药,药效好用到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舒服,他说,“我走哪儿都一样,你想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呗。”你看,尽管他是那种令我曾十分看不惯的,那种好好读书老实巴交的男孩,可真的论起叛逆来,还真比我们这些自以为叛逆,自以为酷的人厉害很多。再后来,我俩去了北京,南方很大,我却还是怕碰见我妈。这很像世界上的人很多,一起走的却是我和他。
到了北京以后,我找了一份便利店的工作。我很喜欢,累是累了点,好处是总能看到各色的人。这个城市很厉害,让我觉得自己不再各色,只是芸芸众生里一颗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种子,所谓的生长环境恶劣,和真正的暴风海啸比起来,那是我用自己的眼泪制造出的悲哀。我总会拿庞飞和贾杰做对比。是光明正大的对比,和庞飞产生探讨的对比,绝不是小女生的偷偷对比,那对我来说获取不了任何确幸感。我很讨厌庞飞对贾杰的批评,我觉得贾杰可怜,如果他还是从前的他,听到庞飞这样说,他会打得他晕头转向。我总说,“你别这样说,他从小就没人管他,哪像你们,爹疼妈爱的,自己不去找钱,怎么生活下去啊?”后来又一次我好像还急了,我很少在庞飞面前爆粗口,“操你妈的我和贾杰都是一种人,你是不是也特别他吗的瞧不起我啊?”我说完我就后悔了,我知道他不是那个意思,但我就是气不过,我忽然为了贾杰而感到委屈。替他委屈,莫名其妙产生一种不要脸的英雄迟暮的心境。还是那句话,他算个狗屁英雄,喝醉酒把人打死了,迷迷糊糊都不知道怎么进的派出所,他就是个大傻逼。我想不通,我怎么会为了这么个人去伤害赵慧。
我实在想和赵慧道个歉。我连和后来网络上认识的庞飞都能道歉,我肯定也能给赵慧道歉。我不能做个想爱的时候放任自己,爱到伤害别人的时候还寡廉鲜耻的人。不过我找不到赵慧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我们家的小公园,我们两个谈了那么久,都是我一直在说话。讲我,我妈妈,我爸爸,讲我们一大家子人那些破事情,而我对她的家几乎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她和她奶奶一起生活。她什么也没有和我说。我和贾杰在旅馆里赤身裸体的被她抓住。我们还以为是谁敲错房间,完全没有狗男女该有的惊慌失措。我躺在床上,盖着被子,贾杰则穿着短裤一脸厌恶地开门。看到这种情景反倒是弄得她慌了一下。她当时的神情令我记忆犹新。在其后的日子里,我还有过一次被人捉奸在床的情况。甚至我的小腹部还被那位愤怒的女人插上了一把刀子。不过这些事需要晚点再说,现在想说的是,在即使后来的那位女人在我眼前停留时间非常久,哪怕她还打了我、骂了我、可能还恨了我,我都真的也记不住半点细节。她的反应似乎太普通了,是一张全然按普通剧本来表演的脸,根本没有五官发挥的空间。而赵慧和她截然不同。她就那样像木头一样呆站在那里,短暂的两秒钟过后,紧随而来的,是她的眼神。她这次的眼神和帮我卖掉初夜时的笑完全不一样。我敢肯定,这次的她在心痛。她为我心痛。
贾杰这个王八蛋,他打女人的样子一定比我爸曹宝正还不如。每次在他打我妈的时候,我都是边拦着边大喊,“曹宝正你松手,”只是这句话简直太没用了。我们三个人陷入了沉寂,我坐在床上,贾杰手握着门把手,赵慧盯着我们。我觉得她简直要把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看穿了。
是贾杰先做出动作的。他本就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在对待学生群体的问题上,他是有绝对超出同龄人的处理能力的。他只用非常小的声音说了句“等等,”声音小到无法分辨他是对门口的赵慧说,还是对床上的我。说完,他迅速穿好短袖,在我们两个人的注视下还不忘理一下头发,接着抓起赵慧的胳膊就往外面走。我没追出去看,我一丝不挂追不上他们。可我能感受到他们走得很快。很快出了门,很快出了旅馆,很快出了我们刚刚还互相喂吃的,互相拥抱在一起的那条街。街上的路灯都灭掉了,我的心也跟随着一起黯淡下来。我脑子里所有闪烁出的暗示都是在提醒我,“我的这个夏天结束了。”如果那个夏天真的是在那里结束,那就是个梦一样的夏天。躺在我身边抚摸我的少年,是个又好又坏的少年。他偷偷摸摸给我的爱情,是个真实又虚假的爱情。所有的亏欠都能再补救,那该有多好。我时常做出这些根本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在这些幻想当中,我几次都深深地跌落进去,我觉得我的一切青春就在那个被赵慧捉奸的晚上结束,后来的事情发展是他们重新和好,他们抛弃了我我也无所谓,因为我总认为有一种抛弃是值得让我怀念一生的顺理成章。只可惜,这种抛弃并没出现。贾杰和赵慧之间如果不存在问题,那么我不会成功地介入进去。他们早就看透了也看腻了对方。他们两个在一起用最肮脏的语言互相谩骂,互相也早就习以为常。那晚,他打了她,打得算是非常重,在几个耳光还没有打退她的情况下,他又在临走时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她倒在黑夜里,在裤子上摸到了血,她想报复他,她大吼着,“贾杰我操你妈,我怀孕了,你的——”贾杰可能真是对她太过了解,头也没回地说,“自己处理,以后别让我见到你。”
我知道,贾杰打她不是因为爱我,这是两件皆然不同的事情。我也知道其后赵慧在我生活中的消失也不是因为贾杰的警告。我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去小公园里和赵慧见面,我们在假山上吹着晚风,心情都没有一点愉悦。我看着黑夜黑得越来越纯粹,云一点点压下来的时候,她和我说,“别想了,不怨你。”我说,“那你以后……”我是想问以后她会不会被贾杰报复,毕竟那时他在我心里还是个传说级的小流氓,会被盲目崇拜的那种。赵慧打断我说,“我不爱他他就是个屁,今天算是正式把他交到你手里了,在今天以后你看他再敢动我一下试试?”说着她还真看了一眼手表后,道,“今天还有四分钟结束,快回家吧,两个女孩子在这呆着多危险。”那是我第一次在她嘴里听见“危险”这个词。以前我问到她用砖打男体育老师时,她没说过。问到她把初夜给一个陌生人换钱时,她没说过。就连我紧张地说要把我的初夜卖给一个陌生人时,她也没说过。可那天她却说了。看来我们还真是很奇怪啊,为了掩饰自己的脆弱,总爱把一些郑重其事的词放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而面对不能承受的,往往就随便地笑一笑。
我说,“好,回家吧。”赵慧朝我点点头,我们在一片漆黑中相视一笑。再黑我也感受得到,那是一种极有力量的微笑。
在北京的日子,我真切地感受到我与庞飞是正相反的两种人。他早九晚六,每天坐一小时的地铁去上班,在电脑前面坐着,夜以继日也不会厌烦。我说,“你忙什么呢?”他会直接给我回复两个字,“工作,”我当然知道他是忙工作,可我不知道他的工作是做什么。他耐心地解释给我听,只用一分钟我就大喊大叫地把头用被子蒙起来,说我听不懂。而我在便利店的工作,距离我家走路十五分钟,没有准时,不定期早晚换班。我偶尔可以睡到中午,再起床吃他早上给我做好的饭。偶尔又要七点就出门,困得哈气连连。我们总是不能够完整的在一起。除了时间对不上,内心蕴含的某种情绪也不搭调。我跟他提起贾杰,他会紧紧地抱住我,在我耳边告诉我,贾杰带给我的伤害留给他连填平;我提起赵慧,他就油嘴滑舌的情场老手一样跟我讲,“每个人一生中都会和太多过客产生交集,只不过在这些过客当中,有些会给你一杯奶茶,收你十五块钱,有些会给你让个座位,跟你相互一笑,还有些就在你身边过去,一晃就把她忘了。赵慧只不过是你过客里比较重要的一位罢了,我是你的一生。”除了我不认可张慧是个过客以外,说实话,我更讨厌他的这副嘴脸,完全是有过训练后而做出的应对。甚至还不如他曾经,从听到赵慧开始好奇,后来听多倒胃。听到贾杰无论我说什么,他都持否定的态度和我吵架。那样起码是真实的他。我觉得和他在一起,如果不能不吵架,而是只能避免吵架的话,那就又是一种“混”,一种妥协的态度了。刻意早晚会有产生疲惫的一天。我提醒着我,从小到大我听了我妈那么多的故事,无论是贾杰,还庞飞,我绝不混,决不妥协。我会用我的方式击败生活。
最终我还是采取了行动。我不再上整天的早晚班。我在庞飞不知情的情况下开始只做兼职。同事小雅问我,“你有其他工作了?”另一个同事小梅说,“人家男朋友是做办公室的,安排一份工作不成问题的撒。”我对她们笑笑,不置可否。事实上,我除了每天晚上八点到十一点在便利店等着庞飞来接我回家以外,其余的时间都在郎勇的身边。郎勇有女朋友,可我也有男朋友,这样一来都不吃亏。他说他还有事情需要慢慢处理,和女朋友分手需要一个过程。我开始想不通,后来他给我买了一只两千多块钱的包,我就不生气了。我再次提醒自己,毕竟我也有男朋友啊。我说,“我等你。”后面有一天问郎勇,我说,“在你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啊?”郎勇他觉得我是个好女孩,他说“我忘不掉在便利店给我拿烟时候的样子,深夜依然微笑着。”我清楚地察觉出来,这种好感是庞飞所没有的。他总是把我的一切行为与贾杰、赵慧这些人联系在一起。尽管他没有提过我由于父母离婚想离家出走,卖掉初夜的事情。但我除了他内心深处的不理解之外,也能感觉到一丝丝不易被察觉的鄙夷。
“初夜”的事情对我的伤害,不得不承认是有的。我以前在贾杰怀里的时候,痛哭过一次,我哭得很痛苦,什么也没说。他摸着我的头安慰我,“都过去了”。那是我们刚吵完架。我恢复起部分理智,心想,过去了吗?钱都花给你了,中间到好处你也收了,你当然认为过去了。所以,我总是不能释怀,我渴望换一个和这件事情本身无关的人,再容我发泄一次。就让我哭会就好,别问我为什么。我也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什么。或者说好多事情,比如,判定爱上一个人,给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承诺,都没有为什么,不是吗?也不是的——我始终没有和郎勇提起我的往事。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觉得我是爱他才这样做的。可我没有意识到的,也是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些事情对于郎勇实在是有些过分的小儿科。说到底,他和贾杰是一种人,只不过一个具有物质品味,穿好西装,开好车,跟我们这些傻姑娘聊爱情。另一个则是用较为特殊的精神品质代替。纹在上身的纹身是贾杰的西装,一道道因为打架留下的伤疤是他的汽车,这些对待叛逆的小孩格外有用。和贾杰在一起时,我当然也不会提起和我同桌因为考试而闹出的矛盾。太丢人。我在相同的诱惑面前,中了两次一样的招。这是我很后来才意识到的。
说起我和庞飞分手,那是一件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按照我的逻辑,我们还远没到该分手的时刻。哪怕我们在这中间已经闹得很不愉快,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连神经大条的他都会常问起我的新衣服是哪里买的。我指着一件几千块钱的风衣说成淘宝三百八一件。可他不依不饶,他居然叫我把购买记录给他看看。我指着他,憋了半天,我委屈地说道,“你这是不信任我。”我知道我在委屈什么,我的扭曲我全能看得清清楚楚,我不像我妈那样骗自己。我委屈的是,他给不了我的东西,我换了一种方式得到,他竟然还要这样声色俱厉地指责我,怀疑我,质问我。我的人就在他的身边,朝夕相处,这样近的距离想掌握我的心,他不应该用这样冰冷的方法。我夺门而出,我走的速度不快也不慢,我知道他不会来找我,他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了出门上班的时间,他会把一切留到晚上继续争吵。我太了解他。
和庞飞争吵完,出了门以后,我发现这是我在北京的第三个秋天了。我很喜欢北京的秋天,出了门就会让人心情好起来些。也可能他在我心里现在根本不重要吧。我的所有气愤都是因为心虚伪装出来的,还有一种可能是我只是为了自己抱不平而已,我们两个不知不觉已经又变回两个独立的个体。我走了很远,后来我去了郎勇住所附近,见到一家咖啡店进去坐下,什么也没点只是看着窗外。我有点期盼能看到郎勇或者他的车从我眼前过去。但这个时间他一定还在睡觉,说不定怀里还有其他女人。可能是她女朋友,还可能——我不忍往下面继续想。
有一部分时间里,我搞不太清楚自己。我还是喜欢拿我和赵慧来做对比。几年来我在北京见过很多人,各色各样,来自全国各地,给她们拉到个僻静处谈心,都能讲出几分轰轰烈烈,包括我自己在内。但我觉得都没有赵慧精彩。我和赵慧的不同之处数不胜数,也许是她比我大几岁,我看不懂她。只是有一点,她很缺钱,我并不缺。这一点也是我和贾杰不一样的地方。我妈刘文静在我青春期无法沟通的过程中,和我唯一愉快的交流方式,就是给我零花钱。我爸到了离婚后更不用说,唯一的交流方式就是给我生活费。我在金钱方面很自由。所以我也总是觉得我不是贪图郎勇的钱。那些包、衣服等等,他喜欢给我,我就拿着。不给我我也从不要。我甚至还对他说过,“说不定哪天我就不爱你了”这样的话。他没回答我。我觉得,完没有依附他什么,和我妈曾依附我爸是不一样的,我不害怕他不回答。
咖啡店里的客人开始多了起来。看了看表,快中午了。我犹豫了一下才拨通了郎勇的手机,面对他我总是不能拿出自己本色的态度。我想这就是爱情。在最刚开始我对贾杰也是这样。李宁外,这也是我对庞飞所一直缺乏的。我们两个一直就是我随随便便的相处,想到哪里,我就说到哪里,想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也不怪他说我从没有在乎过他了。电话里传来贾杰懒散的声音,“宝贝儿——”,听他对我的称呼,证明他大概是一个人睡的。我心情又一次明亮起来,我问,“你在干嘛啊?”他在电话的另一头又打了个夸张哈欠作为回答,说,“想你。”我觉得很温暖,说,“我在你家附近,”他说,“在我家附近?干什么?”我感到他的语气里有点紧张。我说,“等你啊。”他马上说,“好,我去找你。”我试探着,开玩笑地说,“不请我去坐坐?”他沉默了一下。我说,“开玩笑的。不逗你了,我在商场里的咖啡店。”没过多久,他就出现我的身边。他出现的方式很像我第一次见到他,急匆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可匆忙中却没有一丁点慌乱。那是一种我所不熟悉的稳重。他带我去吃饭了。我吃了很多,甚至还喝了很多红酒。在点红酒之前他劝我别喝了,说毕竟都是起床第一顿饭,对身体伤害太大。可在我的坚持下,还是点了。我想他是可以感受到今天的我是存在异样的。我们干杯,我说,“开心,爱你。”他说,“我也爱你,”他的声音特别柔,我觉得我心窝紧了一下。我就害怕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让我不得不和他在一起。几杯红酒下肚,我的脸开始发烫。我再次提议道,“喝完这瓶,我们能再开一瓶吗?”他没同意也没拒绝,把话题聊到其他地方。借着酒劲我偷偷想,他证明他了解人的另一种方式,是静默,面对我心情不好状态下的要求,他只能看情况而定,不好马上同意或者拒绝。这方面又和赵慧很像。在我随口一说有一天缺钱会找赵慧的时候,她告诉我保护好自己。可我真正找到她说我要用那种方式来弄到钱的时候,她却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帮我实现了我的想法。无数次夜里睡不着,我都觉得她肯定不是为了她能拿到那区区五百块的介绍费。她知道,每个人都会犯错,犯错就会有代价,可我恰好就是那种不惜代价要一意孤行犯几次错误的那种人。不过也有一种可能就是她什么也不知道。之前我说过,“我们都不爱妥协,也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只不过我们都知道我们的生活方式在人间举步维艰,我们好难过啊。”所以她可能只是单纯想帮我而已。
我们应该是都喝醉了,尤其是他。因为我再提议去他家,他居然就真的把我带回了他的家。他的家真大,客厅,卧室,书房,都很大。我去了他的卧室。他醉得完全忘了他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张巨幅的婚纱照。我在他和另一个女人的婚纱照下和他拥抱。他完完全全醉了,只是我突然醒了过来。这一切根本就是一场骗局,受我情绪的感染他喝醉才出现了这个严重到足以致命的纰漏。他的女朋友是他的妻子。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我一度憎恨与我爸生活在一起的另一个女人。也或者——我早就是这样的女人。在我跑到台球室的后门跟贾杰接吻的那一刻我就是了。我突然非常憎恨我自己,我被他压在他们家,仅属于他们的柔软的床上。我竟然很想念庞飞,那个怀疑我,与我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男人。我早上刚和他吵架气到夺门而出,傍晚就在另一个男人家里想念他,我真是罪大恶极。不过我再次提醒自己,我这样的举动也很真实。这是我不混,不妥协的表现。我试图推开郎勇,可他好重,死死地压着我,另外还扯我的衣服。他问我,“怎么了,怎么了?”在我耳边轻轻的,在和我调情似的。而我想他是真的太醉了。我思绪很乱,想的事情很多,可我万万没想到后面发生的事。
在郎勇睡着,我一个人默默地开始转衣服准备离开时,他们家的门发出了拧动的声响。是女主人回来了。她是郎勇的女朋友,也是她的妻子,她看见我之后的一瞬间怒不可遏。我们这两个女人只在这一瞬间就相互产生了敌意,更严格地说,是她对我产生了敌意。我亲眼见到一个本来留着卷发一脸笑容的轻熟女人变成了一个疯子。我感到她的每一根头发都在这一瞬间炸立起来,她阻止我继续穿衣服,她阻止我离开,她让我说清楚一切,她没有碰睡得不省人事的郎勇。还好是秋天,衣服不多,我在她的干扰之下也能穿完。只是我想离开就不那么容易了。她家里值得骄傲的面积成为了我的阻碍,我要走好多步才能到门口。我不想和她争辩。我那时满脑子都在做假设——假设她只是他的女朋友,假设我没有喝酒头脑清醒,假设我身体不被酒精控制可以走出一条完整的直线,我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我百感交集。我想一闭眼睛就跳到庞飞身边,也许他可以保护我。如果他在,他不会让这个女人扯我的头发,打我的耳光。我终于走到门口。原因不是我多么的厉害,而是这个女人突然转身边骂边走地离开了。
我艰难地在门口穿好我的高跟鞋。鞋也是郎勇送我的。我以为穿完一切就都结束了,我离开这个家门,我就可以去一个没人的地方把所有的事好好梳理,不用再为这些仅在一天内发生的事而难过苦恼了。结果,我想不到,在我完全直起身体准备转身离开的又一个瞬间——我的小腹部被插上了一把刀子。那是一把确确实实存在明晃晃冰冷冷的刀子。原来她并没有打算放我离开,她是去厨房拿了一把刀子。她要杀死我,她说这是她和郎勇的承诺。郎勇如果再出轨,不管是谁,她就先弄死另一个女人,再弄死郎勇。由此可见,郎勇出轨不只一次两次;郎勇很在乎和她的这段婚姻;郎勇对我只是玩玩而已。我很想问她一会儿会去按约定弄死郎勇吗?可惜我的身体软了下去。当我在失去意识之前听到她的尖叫声时,我猜,她不会舍得更不敢弄死郎勇了。她真是太冲动了。
等我醒来,我在医院的病房里。如我所愿,庞飞在我身边了。他见到我醒了,咽了一下口水,干裂的嘴唇能表达他陪了我很久。我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力气。是他先开口。他很少先开口,他说,“你醒了?”我微微点头,觉得小腹一阵疼痛。他说,“你怀孕了。”我心里一惊,我完全都不知道。他继续说,“警察来过几次了,好像有事情问你。还有个男的来过一次,和我说你醒了给他回电话,应该是和警察找你的事有关。”我猜到那个男的是郎勇。庞飞没说我和郎勇的事情,而是说应该和警察找我有关。听到这,我不知道是该窃喜还是难过。因为这其中表达两种意思,一种是他不追究我和郎勇的事。另一种是他在报复我,他在告诉我,郎勇根本不爱我,他是为了他“女朋友”给我的那一刀来的。我说,“你……”我肚子太疼了,说话很慢,声音很小。他打断我,“我一直在这等你醒过来,”我没有感动,我觉得他没说完下文。果然沉默了片刻之后,他说,“我们分手吧,”话音一落,他旋即起身离开。我没有挽留,我看着他消失在病房,我想到了我曾经在幻想中渴望过的,会让我怀念一生顺理成章的抛弃。我的眼泪滑落到脸上,打湿了枕头。我望着天花板一整天,模糊中,天花板出现了他说分手时候的表情。在我康复后的日子里,我发现,这成为了我对庞飞这个人容貌的全部记忆。
三个月后,我接到了我爸打来的电话,他已经有两年没和我联络过了。相比起他说什么,我甚至更好奇他居然还有我的电话号码。调整了一下情绪,尽量装作没事,在电话里我叫了一声,“爸?”他说,“阳阳,在干什么呢?”我们两个都真能装傻,像是从来没有断了联系一样,我说,“没什么事,怎么了?”他开始变得吞吞吐吐,说,“爸爸有个事儿想和你说。”他恢复了记忆中对我的温和,这是很多年不曾有的。也或者是我忘记了。他继续,“我和你赵阿姨想结婚,”听完我大吃一惊,在我爸生意失败以后,我以为那个他在舞厅认识的赵洁早就离开他了。我从没问过他们的事。我说,“嗯,怎么了?”他忽然语气又变得害羞,他小声地说,“我俩想办个婚礼,我和你赵阿姨,尤其是她,想让你也能参加,还有——”我直接拒绝,“我不想去。”但在我打断我爸的同时,也听到他被我打断的尾音,“还有她家的姐姐也和我们一起结婚……”我好奇地问了一句,“什么姐姐?”我以为是那个女人的姐姐。没想到这个时候,电话里出现了另一个声音,“喂,”我认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爸出轨的女人的声音,比我想象中的年轻。我迟疑了一下,没说话,结果她说,“曹阳吗,我是赵慧——”电话这头的我,我目瞪口呆,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热泪盈眶,我什么话都想不起来。我从来没把这两个人联想到一起过。
我的包里,揣着十万块的现金。我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很让我费解。钱,是郎勇夫妇给我的。我最终没有起诉到刑事,接受了他们提出的私了条件。他说十万,我没还价。我看他的眼神,原来在他眼里我不是个好女孩。他眼里,我始终都是爱钱的。我们都没提我掉了的孩子。事实上我是因为不知道孩子是谁的,我觉得万分羞愧。不是对他们,而是对我自己。医生说我可能再也不能怀孕了。我居然和得知我爸妈离婚时的反应一样,我从内心深处接收到了一份快感,彷佛得到了解脱。我真害怕我的孩子,和我一样。自以为可以做到不混、不妥协,不管到什么年龄都叛逆身边的一切,追逐自己认为好的一切,结果发现和自己最不想成为的人原来都是一种人。我成了我妈刘文静,她没准就成为了她妈曹阳。还好以后不会有这个她了,我真庆幸。
那天在电话里,我还是没给赵慧道歉。原因是我说出的对不起,对此时此刻的早已脱胎换骨,再也不叛逆的她来讲或许太小儿科了。和我给郎勇讲过去,给贾杰讲我的同桌一样小儿科,我不能讲。我听说她早就知道我是曹宝正的女儿,所以她才在缺钱的时候要抢劫我。她那时候她恨她妈只要我爸不要她。她说她真的把我当妹妹。她说那个事情过去之后,她就想通了,再也不闹了,现在找了个普通上班族要结婚。她说她很爱他。她还说她后来发现她挺喜欢我爸的,觉得我爸是个很可爱的长辈。这次换成了她一直说,我在电话另一头默默的听。我还是没有我妈的消息,我不知不觉揣着十万块的现金到了郊外的一条河边。我想起赵慧问我的最后一句话,她说,“都过去了,你到底能不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我在河里看到了赵慧的样子,她还是那样,现身就是盛装出席,和我一样,执拗一点没变。我想给河里的她一个回答,我刚要开口,她忽然不见了,再换出来的场景,走进我的眼里:水势盛大,激流里多的都是泥沙。
我小声说道,“过不去的,有很多事都是过不去的。过去的唯一方法就是要妥协着,混着。我才不混呢。”良久,我想了想我和我妈的所有经历,我质问了一下愈发湍急浑浊的河水,“谁能做到不混呢——”我觉得,这个问题可能没有答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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