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世俗遇小儿惊吓,夜卧不安,即以小儿贴身衣置斗中,柱香灶前拜祝毕,一人抱斗呼其名招之归,一人应曰“来矣”。’
这是南方江南一带的招魂仪轨,记载于古籍读物上。灵魂这事真是有趣,时不时离家出走,任凭肉体如何孱弱不堪,没其他强制性手段,断断不想回家。我之前病了一年半,时常觉得身有重物,腰酸背痛。到了去年十一月份,简直成了手无缚鸡之力,每天洗脸结束,照例进行护肤程序,中途我都要垂下胳膊休息数次,喘着粗气。胳膊更是有莫名其妙的酸麻感,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感觉,有时候疼的忍不住大叫,闭眼做凝思状,试图减轻奇怪的病症。
没过几天,两个腿也出现酸麻感,上楼梯几乎抬不起来,每一层楼梯我都要想迟暮老人一般一层一个脚印,十分缓慢。再后来,没法出门,走五米喘十分钟。把这个病症告诉我老家人,让表哥拿着我的八字去找阿尔山庙的喇嘛看看怎么回事,喇嘛当机立断:魂丢了。我不信,又给我的萨满朋友发去我的照片,你看看,我怎么了?萨满朋友笑了一下:身体空的,魂没了,是不是还觉得头脑像浆糊一样糊住了,不动的感觉?我说是啊。难道必须招魂了?
这么想着,就觉得愈发不能拖下去了,赶紧买了回老家的机票,找萨满招魂吧。提前联系好了当地一个萨满师,我一共只待八天,时间不能浪费,第二天就过去了。
我妹妹陪着我。那是一间位于阿木古郎镇偏僻处的一座平房,我们在白雪环绕的平房里穿梭,走了几圈才找到。之前我在北京的时候,就已经联系她了,当时她看我的八字和照片,说魂丢了,如果不及时招魂,很容易出生命危险。我想赶在新年之前把这事解决了,灵魂的事事关生死。
敲门的时候,院子里有两只狗,一只是蒙古獒,另一只是普通的小狗,狂吠不止,它们时不时地撞到铁门上,想把我们这两个陌生人赶跑。但我们很执着:事关灵魂。我和我妹妹互相点点头。
其实进去就开始紧张了,我们先是在屋子外面,用香把全身都熏了一遍,连同我背的包,我脚下穿的鞋。要踏入萨满师的神堂,必须清除身上的不洁之物。
我迈着很轻的步伐进去,生怕惊扰了谁。也在此时让自己变得轻微,懂得驯服自己狂傲的心。女萨满正在屋子里穿着传统服饰坐着,她表情有些严肃,不发一言,我只和她笑了笑,她就开始用手里的佛珠看我的事情:“受过惊吓,你的灵魂就走了,离开有一阵子了。”我点点头,接着,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双眼一直盯着手中的佛珠,偶尔抬起头看着我,和我说简短的一句话,在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里,她总共向我描述了这样一个事实:
我的灵魂太干净了,在以前自杀的时候,宇宙中的黑暗能量通过我的血液和我建立了链接,导致身体也被污染,这些负能的攻击也让我的灵魂遭受了不安,它几乎时常脱离我,以至于它一走,我就身体不好,总是虚弱。而且除此以外,小时候也受到过惊吓。我说,小时候的惊吓很正常,小孩子都容易受惊吓。
她说需要招魂了,不然你的身体会很不好。我说好,这正是我来到你这里的原因。
她让我搬上凳子坐在房间的中间的位置,我的眼前全是她供奉的神灵,我也见到了几个翁滚,还有放置萨满神袍的架子。抬头看正中央,墙壁上挂着龙的图腾,那是供奉的龙王。她也移到了房间中央处,坐在一个小凳子上,脑袋上戴着冬季的传统帽子,手里的萨满鼓叮当作响,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接受这个严肃的招魂仪式。
她就坐在我面前,背对着我,左手手持萨满神鼓,右手持鼓槌。我们谁都没有出声,在寂静中等待一场仪式的开始。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左手开始抓住鼓背中心,轻微的晃动萨满鼓,叮当声伴着一阵轻微的沙沙声,来了,第一声“咚”的声音清脆又迅速的传入到我的耳朵里,我对这个声音很熟悉,已多次在不同的场合见过萨满师敲萨满鼓,这个声音对我来说,有某种安抚镇定的作用。
我闭上眼睛,再次主动进入了做梦的观想中,大概是由于先前看到了供奉的龙王,我在听着萨满鼓的声音时,眼前出现了两条龙,一条是黑色的,一条是黄色的,当然颜色可能和观想中仍有出入,事实是,我确实不太记得是什么颜色的龙,它们在那间神堂里,围绕着我,和鼓声一起舞动起来。
龙的龙须依然在脑海中清晰可见,我坐在萨满师身后,看着她的背影,似乎被什么东西吸住了。很快,随着鼓声的稳定,她开始不由自主的唱诵了起来,萨满调听起来清脆悦耳,就好像巴尔虎长调一般,带着一种高亢的,悠远的寂静感,这个寂静感在阵阵鼓声中,显得格外特别,她的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鼓声里,可是又仍然那么清晰的传到耳边。那两条龙还在。
可是,莫名的,还是想哭。
你还搞不清为什么想哭。
按照中国人的说法,人有七魂六魄,缺一不可。支撑你现世肉身行走和思考的,就是这些虚无缥缈的,抓不住又看不见的一丝或几丝游魂。要说我的魂丢失了,近期倒是没什么感觉的,大约是前未婚夫莫名其妙的分手,我搬家,开始大量脱发,在床上整整躺了四个月,眼睛险些哭瞎,身体动弹不得开始的吧?那是我人生恶梦的开始,你永远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那般冷绝无情,甚至,毫无道义可言。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几乎难以活动,喝水、或者上厕所,都是缓慢的起床、穿拖鞋,像极了一个病入膏肓的患了绝症的人。我自己住,我的前未婚夫知道我在那里没有任何亲戚朋友,在我养病的一年里,他没有给我发过一次短信,打过一次电话。这个人,就像从此消失了一般,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在我的生命中出现过。几乎每天都是外卖,我没有力气做饭,只能躺着。每两个月的回京,要提前告诉自己一定要振作。我在家里没有哭过,没在妈妈面前哭过,姐姐们问起,我说,这个问题不必问,我自己解决。
大概如此。
我那引以为豪的天生发红的大波浪的自来卷,从此掉了一半。
身体处在幽冥之界,犹如被打开了一道大门,灵魂大约就是此时惊慌失措,以至于无法找到回家的路径吧。我在想。
灵魂需要爱抚,何况她那么惊慌失措。萨满师照例唱着动听的萨满调,这歌声实在太美了,以至于我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后,感觉她像一个翩翩起舞的白鹤一般,眼前甚至有白鹤的灵气在跳跃,一种奇怪的幻视。我看得入了迷,甚至已经忽略掉耳边的萨满鼓的鼓声。这联结天地神鬼道的震动频率。
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萨满师站起身,转过身,看着我,用她的萨满鼓绕着我开始敲打,同时用蒙语呼唤道:来吧,来吧,过来吧敖登托雅。赶紧来,来吧。我只是静静地坐着,没有像古籍读物写的那样,应答一声。
她在哪儿?我其实有些紧张。她出去这么久,冷不冷呢?
接着,萨满师开始找出缝纫用的红线,一头绑在鼓上,一头她自己拿着,又继续敲了一会儿,同时继续轻轻呼唤我的灵魂。然后开始用手将红线进行两头反方向的拧裹,接着,让我伸出左手,一圈又一圈的,套在了我的左胳膊上,轻轻的打了一个活结。她说:“不要自己摘,等它自己掉落,如果掉在家里,你用打火机把它烧掉从窗户扔出去,如果掉在外面,你就不用管了。”
如今这个红线在我胳膊上已经有两个多月了,我并不急于把它扔掉或者让它脱落,我想我的灵魂需要借由一个链条稳稳地,狠狠地,临在我的体内。
萨满师此时告诉我,我的灵魂经常跑丢,我想大概是我的情绪太不稳定导致。我应当让自己内心更加强大,你肉身的苦痛,会惊扰你的灵魂,它竟然如此脆弱需要我们小心呵护。落下来,落下来吧。
我不断的对自己这样说着。临在,请你和我临在。
那天以后,我的身体开始出现好转迹象,尽管它是一种非常缓慢的,甚至不易察觉的方式转变的。这是一个很令人欣喜的消息,在一场严肃又神秘的秘术场合里,我通过这位通灵的萨满师,找到了我精神的内核,一个小小的,强大的,同时脆弱的灵魂。如果没有它,我的肉身也势必将继续承受某种不可描述的疼痛和虚弱。
这让我很是惊讶。
但同时我想,我再也不能让她对我失望了。
我得保护好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