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如何与父母沟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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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了一辈子,验证人类社会是无法脱离的
1、
听说我爸的工作又没了(也不知是自己辞的还是被开的),跑到公园里摆字摊儿,并饶有信心能发财。
听说他终于肯给自己办低保了,并找我妈要户口本——两人刚把婚离掉,户口还没来得及分开。
听说他卧病在床,拒绝所有人的探视。
听说……他独自在家的时候也找过女人,还被敲走一笔钱,被女人的丈夫把破家砸了个稀巴烂。
这些都是通过他的朋友、我的前姑父老张转述的,老张转述给我妈,我妈转述给我,我再选择性评论几句,而找女人那件事直接掐断了我带着孩子去见他的念头。
以上心理转折发生在我跟我妈回老家期间,探亲兼办离婚,这婚早就该离了,至少在我看来。两个人持续几十年互相鄙视、贬损的生活有什么意思呢?但他们每次都会用一句话把我顶回去:还不是为了你!
这句话是十分有效的,每次都能让我屁滚尿流,痛悔不已:我有罪,真的,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我洗不清的原罪。
听说我爸找女人的事以后我心里甚至有些幸灾乐祸:那就活该你得不到看外孙的资格了。
过家门而不入这种事说的就是我,城市很小,最后庆幸也并没有碰上。
但是我妈离婚办得不太顺,据说他态度十分抵触,提出了诸如要钱等等一系列堪称无理的要求,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老张在其中斡旋,也表示有些看不下去,有那么一分钟,我胸腔里升起一股愤怒:这个人真的,没有那么一点点,意识到自己曾给家人带来过多么大的痛苦,他甚至还坚持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
片刻之后我又迅速平静了下来,说明之前做了两年的心理咨询还是有效的,我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情绪修复力,刚燃起的愤怒被一种淡淡的悲哀所代替,他不过是,没有办法做自己命运的解题人。
2、
如果世界上真的存在时光机器这种东西,那么我会有哪几段想要修改的历史?
第一,我要回到三十多年前,去阻止15岁的我妈跟23岁的我爸相识。第二,回到更早一点的时空,告诉我爸锁好抽屉,不要被他的同桌看见他记录着“不恰当内容”的日记本。如果这样就能使他们各自走上另外一条相对平稳的坦途,而不是如今已知的,铺满痛苦的荆棘路,我情愿没有在这世上存在过。
那样我妈也许会听家里的话,嫁一个平平无奇的好青年,为攒钱买房和孩子的成绩操心半辈子;我爸也能考上大学,以他的性格也许不至飞黄腾达,或者会因为学不会逢迎而始终不得志,起码有一份相对正常的工作,不会半生与人为壑,避无可避。
但他们最终过上了这样的人生,大概也是一种命中注定。
对我妈来说,15岁那年夏天,到村子里做油漆活的英俊青年在她家门口水塘边掉下的毛笔就是一个美丽的诱饵,诱使她义无反顾,不惜对抗所有亲人也要做他的妻子;对我爸来说,这个诱饵就是他危险的表达欲,有些话不说可以埋在心里,说了就会被算作一种犯罪行为,被关押,被暴打,被取消学籍,人生一夕改道。
后来我爸的高中同学几乎都有着不错的前程,在小城担任着不同单位的实权人物,那位告密的同学也混得很好,开了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连锁医院,公交车身印着医院的大幅广告。这些是我上了高中以后我妈才告诉我的,“如果没有这事,也许你爸后来也不会变成那样。”我记得她当时随口感慨了一句。
也许吧,毕竟再等几年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爸就是赶上了,没有道理可讲,我后来常常想,这到底是不是导致他后来那样偏执、狷介,不走寻常路的主要原因呢?全国数十亿人共同经历了那些年,比他遭遇更加悲惨的大有人在,为什么变成那样的偏偏是他?
还有顾城,后来我从顾城相关的传记、回忆文字中努力提炼他和我爸这一类人的共同之处,发现他们都天真残忍如孩童,他们拥有高度抽象的审美能力,他们都极其不善于处理具体事务和与人类社会的相处,经历特殊时期的催化后,这种对人骨子里的不信任促使他们离群索居,企图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找到内心的平和,却都以一败涂地告终。
3、
结婚不久我爸和我妈开始每天打架,原来手指长得修长好看的男人不止会拿笔,拿起扫把、铁锹也是很厉害的。我的太奶奶跟他们住在一起,据说受不了这种家庭氛围气得提前升天,我那时候不过两三岁,对那一段历史的记忆已经不太清晰,只记得那些年我经常待在舅舅和姨妈的家里,跟表哥表姐们在一起,而我妈时隐时现,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她曾有过许多能够离开我爸的机会,结婚前,结婚后,后来我舅妈甚至许诺,如果离婚再嫁就帮她找好工作和下家,连孩子(就是我)都可以帮她养着,结果这一段婚姻还是艰难地续存到了2017年,一直到律师介入才寿终正寝,这一年他刚好60岁。所以他们到底是不是为了我才勉强捆在一起的呢?现在的我知道了,那不过是他们对自身无力的一种习惯性掩饰。
我妈跟我爸其实有过两个孩子,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在世上仅仅停留了七天的小弟弟,我到差不多十岁的时候才知道他的存在,从那之后,我思考的问题又多了一些,如果他还在,我爸后来会一意孤行带着全家住到山上去吗?如果他还在,我所承受的内心压力是更多了还是更少了?如果他还在,我们家的许多决策是不是会重新制定?
我渐渐长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我爸并不准备送我上学,他有一个“在家教育”的想法雏形,就在家里由他自己教,教完小学教初中,教完初中教高中,直到考上少年大学(也仅仅是一个概念)。
这个计划自然是遭遇了多方反对,其中最强有力的阻碍来自他同学,这位同学后来当上了市里的教育局局长,在我重返校园的行动上再次起到了关键作用,此处不提。当时还是校长的他听过我背诗之后,惊为天孩,当即拍板让还不到5岁的我进一年级旁听,于是我拥有了我仅有的、为期一年的小学生活。
不懂上课纪律,跟班主任的女儿跑出去玩,被我妈揍了一顿;吃到平生第一块、班主任女儿嚼过的泡泡糖;我妈进学校食堂帮忙,又被我爸极力阻挠,不得已只好离开,都是那一年里发生的事,那些年的冬天似乎比现在要冷很多,上完课回家,冻僵的双手放进热水要过一会儿才会有知觉。
后来就是我退学回家,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上着课被我爸领回家,之后再也没回去过。
没过多久我们就搬家了,向西搬,搬去了有一条河穿过的镇子,而我也正式开始了在家念书的日子,每天上午由我妈给我讲语文或数学,下午练字,晚上等邻居小孩儿们都放学后开始疯玩,那时候他们甚至都很羡慕我:看她都不用上学。
我爸的业务开始稳定起来,从以前走村串乡做木工、油漆活儿转型为制作一种装饰用的牌匾,用泡沫纸烫出松、竹、菊、寿星等,装上玻璃挂在家里,亮堂,气派。他本人也从一个纯愣头青逐渐有了几分受人尊敬的气场,人们都叫他“罗师傅”。
“罗师傅,也教我们家孩子练字撒。”
“罗师傅,过年来我们家吃饭嘛!”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年大概是我们家社会化程度最高,最相安无事的时光了,我爸勤务正业,我妈甘心帮忙,除了不熟悉的人见到不上学的我要略略表示一下惊诧,这时候我往往都会大声地纠正他们:只是没上学,不是不读书!并把手中的《十万个为什么》举得再高一点。
罗师傅教我写隶书,“蚕头燕尾”,他这么告诉我,每个字起笔缓,收笔徐,扁长的样子很是优雅,但这种装饰性较强的字体并没有给我的硬笔书写打下良好的基础,失去规范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作业本上的字都被老师评为“极差”,“难看”,只是当时的我并没想过,这也会成为我爸将来不断反对我上学的一个切入点,他的理由是,上学后连字都写不好了,可见上学是有害的。
4、
那段时间看起来很长,其实也没有那么长。真正算起来,只有从1991到1993三年而已,记忆中称得上美好的家庭生活,就在那三年里面书写完毕,也许因为质量较高而拉长了记忆的跨度,总之,那是我们还富有生活热情的年代。
在那个有河的小镇换过大约四个住处,再往西,搬到更远的、海拔更高的小镇又换了三个住处,在我儿时的印象中,都是非常好玩的地方。河里有鱼有虾,岸边有野葡萄,搬开石块还经常见到仓皇逃窜的螃蟹。山区小镇就更好玩了,原汁原味保留了一条至少百年历史的老街,光溜溜的青石板路两边有好几十户人家,都是三进的院子,每家一个凉幽幽的天井,堂屋之上还有阁楼,阁楼铺着木地板,经年的微尘在不知道哪里漏下来的阳光光柱中飞舞。
我和我妈用攒下来的盆盆罐罐在门口的小空地上种了很多花,都是最最常见、最好养的品种,太阳花、夜来香、五月梅、仙人掌,捡到什么养什么。后来还养了一只小猴,是山里的人抓到拿镇上卖的,这只猴子为我家在镇上赢得了超高人气,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小客人到我家门口看猴子吃东西。
夏天吃过晚饭,我们全家会沿着小镇的公路散步,一直走到天黑透,沿途经过许多种着花的小院子,暗藏生机的池塘,绿意盎然的玉米地,我爸一路唱着歌;冬天推开窗,外面就是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墨画;大多数时间里,我爸是性情和善的,我妈是笑意盈盈的,我也跟我的发小交上了朋友,等她放学就一起到处玩耍,尽管偶有不愉快,总体还是生趣十足。
小镇生活如此美丽,让人留恋,以至于多年以后的现在,我还时常在梦里回去那个地方,但也许存在另一种解释,因为每次回去的路都走啊走啊走不到头,而且在梦里重返我爸隐居的那座山,一次也没能爬上去过,证明我跟他的和解还远未到来?
我爸就是在那个镇子第一次看到了把与世隔绝的想法付诸实施的可能性,他要带着我们全家搬去山上,还不是那种鸡犬相闻的恬静小村,而是彻底占据山的最高处,过自耕自种的原始生活,尽量不与人类发生交换行为。从他看中的那座山山顶走到唯一有人烟的地方,步伐矫健的山民都需要整整半天,有的路段几乎完全隐没在蔓延的荒草里。孤独,深僻,不需要日常交际,这就是他的理想居住地,他完全为此疯狂。
在一张我家的老照片上(现在已经全部遗失),我爸湿淋淋地蹲在一从半人多高的荒草里,举着一瓶酒和一只面包,眼中发出狂热的光,同样湿淋淋的我蹲在一边,看得出不太高兴。那是我爸第一次带着我和几个朋友上山考察,当天走到半路下起了雨,大家都淋得一身透湿,他为终于能够实现多年以来的梦想而兴奋不已,我除了觉得湿的鞋子穿起来不太舒服,并没有对他的情绪有一丁点感同身受。
5、
但我几乎完全忽略了那段时间里我妈的想法,她到底有没有抗议过这个不切实际的主意,又到底有过几分挣扎,最后又是怎么妥协的,后来她也没有详细谈过。就当做她“嫁鸡随鸡”的惯性还是最终占了上风,尽管隐隐觉得不妥,也仍然想维持这个家的完整,所以她选择了顺从我爸的安排,开始准备起上山的事宜来。
决定上山之后,我爸四处走访了周边几座有人住的大山,一座山上有一个小小的电视信号站,两个小伙子在其中值班,另外一座山上有一个小庙,一对夫妇守着只有一尊神像的小庙度日,无论如何,这些人的居住行为依然带着社会属性,跟我爸的避世需求有着本质的区别。我爸在看过这些之后,信心日益增强,就在1994年的春天,他按计划全面启动了上山的行动。
有必要描述一下他所看中的那座山,从我们当时租住的房子后窗看出去,山就伫立在最远、最显眼的地方,由一座主峰和两片侧翼组成,形状类似一只振翅欲飞的神鹰,属鸡的我爸立刻找到了他与这座山的内在联系,鸡乃鹰之子,命中注定他要成为这片山头新的主人,为此他连自己的道号都想好了:混蛋道人。表明他是混沌初开之际神鹰所诞下的一个蛋。
从这个名字可以看出,我爸其实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搞笑气质,当然他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搞笑,这种态度与效果之间的落差又进一步加深了他身上发生的一些事的幽默程度,怀着这样严肃天真的初心,又对所谓人性、及一切凡人的想法这样陌生,后来所遭遇的那些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采购清单上的东西有:足够三年用的盐;足够三年用的卫生纸;一些简单的农具;一些玉米种子;一些化肥;一只收音机;几大包洗衣粉;一对油灯;三头羊,一公二母,后来这几只凭着它们的三羊之力在山上繁衍出一个大家族,关系之混乱简直细思极恐。
一对油灯把铁匠铺的人难住了,没有可供参考的样板,后来铁匠根据想象,把我爸要求的东西做得像两只小型的洒水壶。但真的上山之后,油灯其实也很少用,那如豆的灯光会使黑暗显得更黑,孤独显得更孤独,所以我们只好上床睡觉。
雨天也是睡觉,雨水会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漏下来,漏到床头一片湿,泥地上长出几株不知名的植物,猴子在室内待不住,拴在房梁上一声一声的哀叫。下雨总是这样令人绝望,除了雨过天晴时,我们会看到在别处难得一见的,真正壮丽的云海。
说回我爸的上山计划,我毫不怀疑,他在心理上是做好了终老准备的,只是没详细问过他到底要怎么安排我的未来,当然后来也并没有这个机会了。
他把这些年做手艺期间所攒下的一点钱,加上店面转让费全部投入到了上山的花销当中,一部分用来采购物资,一部分用来雇佣人工,山顶原本有个荒废多年的小庙,我爸就在这间小庙的基础上建起了我们将来要住的地方,最后成形的“家”有一个石砌小院子,院子靠山崖那边是一排共三间房屋加半间厨房,房屋背面各开着一个尺许的小窗子,并没有玻璃什么的,所以室内总是很潮湿。屋顶用茅草苫盖,只能有限度地挡住风雨,我后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一个春天加一个夏天。
确定上山的日子,山下好几个村子的村民都闻讯而来,帮忙搬东西及开荒,我们所有家具送出了一部分,剩下的化零为整,躺在山民人手一只的背篓里缓缓爬上山顶,包括一张一米五宽的床架。我赶着三头羊亦步亦趋跟在后面,当时还处于童年时期的小公羊已经显示出了十分叛逆的脾气,动辄跪地不动,我抓住它的羊角又拖又拽,哪知道日后身强体壮的青年羊会在院子里把我追得鬼哭狼嚎呢。
东西搬完,百来平的地也已翻松,玉米种子撒下去,我爸笑眯眯地把他为自己准备的一块匾挂到了院子门口,上书三个大字:向阳居。我坐在山崖高处,呼啸的山风穿肠而过,山峦间的云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完全散开的时候,看见远处的镇子,仿佛遥远的小人国。从此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了,小伙伴、电灯、电视、烤火腿肠,还有门口那一大片花,花一盆都没带,全部送给了住在我家旁边的发小。
山居生活正式开始,我爸每天都有很多事做,修猪圈,锄地,还要吟诗写字,我妈做饭,整理衣物,我放羊。山顶并不是一个水源充足的地方,我们要喝水需要走一里多路,来到一块山崖下面,石缝的泥土中插着根中空的竹管,一天一夜会接满一桶,提回去烧开再喝。盥洗在不远处的一个小池塘,池塘里有一群青蛙,后来被我抓了一些回去给我妈做菜。如今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顶多能从快手之类的软件上了解一点所谓的“野外生活”,竹筒煮火锅,瓦片煎鱼,不难把这想象为一种有趣的尝试,但当你每天要爬上百级台阶提水,漫山遍野地找羊,晚上天黑就要睡觉,在黑暗中听着山鼠磨牙,你只会希望每天短一些,再短一些。
6、
夏天刚到的时候我妈就下山去了,后来我知道她是去为我重新上学找门路,在这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我从一米多高的山门上摔了下去,虽然片刻之后我还能能全须全尾地爬起来回家,我妈知道之后仍然吓得脸色发白,后来我才慢慢体会到她当时的后怕,万一摔出什么好歹,可能来不及送到医院,而当时我只是担心她会狠狠地骂我一顿。
整个6、7月我就跟我爸两人在山顶度过,我没有什么对他说,他也没有什么话对我说。我早上把羊赶出去,中午回家吃一点他胡乱做的黑暗料理,下午又满山找羊,其实找不找得到都没有太大关系,羊比我更早适应这里,它们的蹄子天生就是用来爬山用的,我常在山崖下面找到一堆黑乎乎、圆溜溜,还带着热气的羊粪蛋,它们会在固定的地方过夜,有时也会在草丛里发现母羊刚落下来的胞衣,这证明它们家族又添丁了。
大公羊下巴长出了一把骚胡子,羊角越发雄伟坚硬,它成了这个家族绝对的男一号,每天领着成群的妻妾儿女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没多久附近村子的人慕名而来,找我爸借它去配种。不像我跟它之间的剑拔弩张,它跟我爸保持着一种松散而互相信任的关系,也许因为他们是方圆几十里内最有力量的两个男性。我爸知道它会替他管好羊群,它知道我爸会给它提供稀有的盐巴,照顾它新生的后代。每次配完种回来,它老远就大声呼叫,声调似委屈又似炫耀,我爸在任何一个地方,听到就赶紧与它应和,一人一羊,暂时超越了吃与被吃的宿命,在荒山之上维持着他们孤独而稀疏的王国。
我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每天坐在山门口高高的岩石上等她,后来我妈回来了,那一部分的记忆慢慢混淆起来,突然间我又要重返校园了,虽然我对学校基本上也是陌生的,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激动还是不知所措?
那个夏天我记得的事有,回老家,做了一套小升初的卷子,分数惨不忍睹,上学的事反正是定了下来,就在老家的镇上。捡到一只狸花小猫,跟表姐一起到河里抓小鱼小虾给它吃,后来我跟我妈回山上收拾行李的时候把小猫也带了回去,寒假的时候再去,小花猫听说是天冷钻灶膛死了。
上学的事我爸应该是反对过的,但我妈这次表现出了一定的决心和行动力,这成为她走向自立的一个起点。我们就那样带着几身夏天的衣服回到了老家,我上学,我妈在我上学的地方当小卖部店员,一个月200块。
多年之后,我被我的咨询师问到第一次进入教室时的细节,记得还带着为住宿买的枕巾和塑料衣架,以及一个新文具盒。班主任叶老师匆匆地做了一点介绍,我忐忑不安地穿过全班同学好奇的目光坐到后面,9月的天气依旧炎热,初中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7、
后来才知道当时初一各班的班主任其实都不太愿意接收我,原因也简单,怕我拖班级后腿。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这匹山上下来的黑马在所有课程上的表现均大大超出他们预期,还被任命为英语科代表,捡了个大便宜的叶老师笑得合不拢嘴。
一个没经过学校教育驯化的孩子就像我这样,虽然脑子还算聪明,在功课上偶有耀眼表现,但马马虎虎,目无纪律,班上屡屡发生的各种无厘头恶作剧一多半都出自我手,为人又有几分缺心眼,还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当着同学的面就敢揭发抄袭,一度甚至被评为班上“最坏的人”。这种跳脱不羁的性格让我的故事又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一个神童,心智未开的神童!
叶老师对我相当宽容了,在他眼中我虽然顽劣,大约还算是个可造之材,尤其作文写得生动有趣,完全有别于当时风靡的那种“记一件有意义的事”,不时还能闪现对人生意义的思考,我妈却深为我的激进思想感到不安,我们家再不能承受第二个我爸了,叶老师告诉她无需太过担心,“以后慢慢就会好的。”
后来我算好了吗?我慢慢学会了做一个合格的社会人,藏起异端想法,关注热点话题,知道网络生活流行趋势,却仍然有相当一部分时间里,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会这么想,也没办法让别人弄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想。
与此同时我爸孤身一人在山上,寂寞使他才华横溢,他以“劝妻”、“劝女”等主题为线索,创作了大量自我陶醉的韵律诗,这些诗后来被收录进一本册子里,连同一部分展现他独居期间性苦闷的文章,取名《罗某某文集》,打印了几十份在我的婚礼上散发,他是这样的需要读者,全然不顾这种做法是不是合适,不过他一直也是个不合时宜的人。
时间说快也快,第一个寒假很快就来了,我妈按原计划带着我上山寻夫。坐了大半天的车,到山脚村子里留宿在我们认识的农户家,准备第二天爬山。结果当天晚上下起了雪,纷扬一夜过后,上山的路被大雪盖得严严实实。
大雪挡不住她上山的决心,不说一路上的艰难,怎样用一根棍子边敲落树上的雪边找出勉强可以下脚的地方,又怎样一步一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路上靠身体往前丈量,当全身衣服都被汗湿的我们终于出现在那个黑乎乎的小院门口,我爸胡子拉碴,顶着一头野人般的乱发出来迎接我们,彼此都激动万分。
我妈后来对她在那天早上做出的决定颇有悔意,激动很快被失落代替,家徒四壁,冷锅冷灶冷被窝,而这远离人迹的地方竟然也曾被梁上君子光顾,我妈给我爸织的纯羊毛毛衣,他的收音机、食物、及一些尚趁手的工具都被席卷一空,大概是上山发现他不在的村民干的。我爸对此事的应对措施是,在门口贴了一张文言文的《告诸君》,大意是来了有水可以喝,有凳子可以坐,还请各位君子遵守做客礼仪,不要伸手才好。
我妈气得肝疼,那年的年夜饭吃的什么我已经忘记了,家里只有玉米、土豆、一点大米和一点腊肉,没有春晚,没有烟火,只有对坐无言的三个人。好在后来我们就再也不用在那里过春节了。
8、
我爸最终从山上下来的原因称得上荒诞,某天放羊回家,村里叫人给他带上来一纸通知,让他即日到村委会接受问讯。其实自从他搬到山上之后,附近村子就流言四起,比较初级的,猜测他到山上生孩子,想象力更大胆一些的,说他到山上搞间谍活动,还要修秘密机场,流言经过发酵,在村民们口中传得愈加猎奇,真是非常好的夏夜闲谈素材。
我想象我爸接到通知时的表情,他必然深感愤怒,这些庸人们,怎么就不理解他只是为了清净的、一个人的生活呢?那一叠一叠的诗文本子就是证明啊,但他终究颓然下来,为躲到山顶也避不开人世纷扰而感到格外挫败。
对从这些事上面受到的打击他自然是不肯承认,坚称是因为思念我们才决定重返人类社会,山上是呆不得了,我妈叫了个大货车,把他和一车破烂及几十只羊一起运回了老家,暂时栖身在一个废弃的军区红砖房里面。
我们老家曾驻扎过一支规模很大的部队,据说还曾拥有过制造兵器的工厂,如今大部分都已荒废,只剩一小块有人留守。小时候村里几乎每家每户都能找到几样部队里来的东西,子弹,带铜包角的箱子,部队有澡堂,每个周末还会放电影。再往深处去,穿过藏在山体里的几处隧道,来到大片大片荒草掩映的,带着明显极权式审美的建筑群前,破碎的玻璃窗张着黑洞洞的大嘴,为这里平添几分哥特式的阴森气氛。
我爸就选了其中的三间房子安置他的新家,其中一间布满干硬风化的狗屎,我用扫把扫了半天才勉强看见地面本来的样子。也并不是只有我们一户,当时我们还有一家人做邻居,象征性地替部队看着这片区域,我们住进去没要一分钱。
如今再想起那个地方,我记得的仍是害怕的感觉。一个人爬到后山,在一栋不知道从前做什么用的红砖房里发现一架巨大的机器,风从黑黝黝的窗洞吹过,外面阳光灿烂,我的汗毛却根根竖起。门前有一口深井,晚上往里看仿佛发着淡淡的荧光。来的路上经过一个早已荒芜的小院,据说一家人因为不同原因先后死去,中庭的杨树长到三米多高,在风中婆娑摇动。
但是我妈那个寒假去不知道什么地方忙她的事业(其实是被小卖部老板拉进传销)去了,很久很久都没见她回来,我每天就着一点辣萝卜丝下饭,一个人沿着山边的路走很远,期待能在路的尽头碰见她,就这样过去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她有一天出现了,迎着太阳,光芒万丈。
我们杀了几头羊过年,不得不说山上养大的羊真的好吃,羊肉之嫩,之香。后来那些羊反正也不知道怎么慢慢地少了下去,羊也没了之后,我爸只好来到了我妈新盘下的小店里,过上了他所十分不屑的蝇营狗苟的苦闷日子。
(以前的照片全没了,百度出来两张,一张是那座山,一张是有驴友去上面玩拍的照片,就是我曾经摔下来的地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