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深刻的爱，是理解和接纳

《面纱》剧照

“我对你根本没抱幻想。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是个二流货色，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仅仅为了一己之私跟我结婚。我爱你如此之深，这我毫不在意。”

十年前，我听到爱德华·诺顿念出《面纱》这段著名的告白，心中有紧缩的刺痛。

古往今来，热恋中的人从不吝惜用最华丽的词句妆点情话，然而冷静想想，这些动听的赞美，几分真几分假，彼此心里还没点数吗？等到激情消退，睁开眼一看，人还是这人，却从窗前白月光成了隔夜的饭粘子，胸口朱砂痣成了干透的蚊子血，大呼上当受骗。

捧得越高，自然摔得越重。倒不如一开始就扔掉恋人滤镜，卸了妆坦诚相对，如果还能爱得死去活来，再喊“心肝儿肉肉”也不迟。

巧的是，毛姆写完《面纱》后十多年，又以那段告白为文眼，写了一本《情迷佛罗伦萨》。这本书讲的是30岁的美艳寡妇玛丽，在佛罗伦萨与三个男人的情感纠葛。有意思的是，她与这三个男人的关系进展，正好取决于他们对她不同的接纳程度。

第一个是埃德加爵士，比她大二十四岁，仕途光明，外形庄重优雅，从她十五岁起就深爱着她，如今她再次单身，向她郑重求婚。

第二个是花花公子劳利，整天不务正业，身材矮壮，举止粗鲁，风流成性恶评一片，明确表示想跟她快活一番。

第三个是流亡美术生卡尔，生活穷困，靠打零工果腹，在玛丽吃饭的餐厅演奏小提琴时，收到她的巨额小费，感激不已。

正如毛姆笔下的其他女性角色一样，玛丽有些愚蠢的天真和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总盼望能当一次救世主，如果一个人一无所有，她就愿意把一切施舍给他，以此满足阴暗的虚荣心。她只把这些傻话告诉了劳利，可能是觉得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自己也不喜欢他，就用不着在他面前端着。

你可能已经猜到，卡尔就是最佳人选。她把这个穷得没饭吃的落魄青年请回家，带他参观豪宅，为他烹饪美食，再让他享受艳名远扬的美妙肉体。果然如玛丽期待的，卡尔被巨大的幸福击倒，将她视为最最伟大的女神。

第二天玛丽从女神梦中醒来，示意卡尔可以走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当卡尔明白这一切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怜悯”，他从无比爱慕变成刻骨仇恨，昨晚还把她当做女神，今天就骂她荡妇，一心要杀掉她泄愤。

玛丽的愚蠢在于不懂得男人是虚荣的，尤其是年轻小伙子，以怜悯的名义施舍他，就是一种忍无可忍的侮辱。她把一个跌到低谷的人，带上九霄云天，然后再狠狠扔回路边的阴沟里，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此。

当卡尔成为一具尸体，惊慌失措的玛丽竟然去求助并不熟的劳利。劳利以混迹风月场的经验，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亲自开车，帮助玛丽抛尸，并且严肃警告玛丽，这件事千万不要告诉埃德加爵士，接受埃德加的求婚并且尽快离开这里，是玛丽最好的人生选择。

玛丽不以为然，在答应埃德加求婚的时候，也把这件凶案告诉了他。然而，从埃德加微妙的反应中，玛丽感到了他的失望，尤其是说到她主动引诱卡尔交欢的事，他的脸色巨变。于是玛丽恍然大悟：他爱了这么多年的“玛丽”，是从他手中接过巧克力糖的天真小女孩，是年轻丧偶等待他拯救的凄楚小寡妇，而不是她本人。

最终玛丽拒绝埃德加，选择了劳利，也是情理之中了。劳利深刻地理解她并接纳她——她的愚蠢、她的聪慧，她的胆怯、她的勇气，她的放荡、她的慈悲，一切都是活生生的玛丽本人。

卡尔把她当做女神，也当做荡妇；埃德加把她当做小女孩，也当做小寡妇；只有劳利，实实在在地看到了眼前这个有欲望、有感情、有活力的30岁女人。

想来也是，就连玛丽莲·梦露都说：

“如果你不能应付我最差的一面，那么你也不值得拥有我最好的一面。”

何况你我凡胎肉体，都不是神仙。再完美的人，也有晨起的眼屎与口气；再磊落的人，也难免促狭与阴暗。泛泛之交尚能维持修饰过的体面，面对朝夕相处的枕边人，如果还必须戴上假面，未免太痛苦了些。

前几年大热的《消失的爱人》，正好可以看做反例。艾米一直都是“完美女人”，外貌、学业、事业和人际无可挑剔，遇到尼克后，摸准了他的脾性，扮演他喜欢的那种“酷妞”，顺利与他恋爱结婚。

艾米对尼克之所以由爱生恨，表面上看是感情转淡，尼克出轨所致。这确实让艾米痛苦，然而她更憎恨的一点在于，当她不想再扮演“酷妞”，在尼克面前表现真实的自我时，遭到他冷淡地排斥。这也让她进一步坚信：“没有任何人爱我本来的样子，连尼克也是。”

这句话所包含的心灰意冷，道出了所谓“爱情”的残酷真相：绝大部分的爱是有条件的，你的“好”，大家都喜欢；你的“坏”，大家都讨厌。正因为爱情的功利性如此普遍，才体现《面纱》里那段告白的动人之处：能理解并接纳“坏”的部分，才构成最深刻的爱。

就像以前二十出头时，老想在对方面前端着。后来年纪渐长，在外面奔死奔活，要拿腔捏调才站得住脚。等回了家，只想做个平凡人，打嗝放屁嬉笑怒骂，酒气色气烟火气，唯独不需要仙气。

最好不过，那人也知根知底，见识过彼此的阴影，还愿意牵着手，一起在红尘里打个滚儿，能从对方眼里，看到最真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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