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故人
1997年,我父母离异,我因此搬家,转学。开学几个月后,我还没完全适应新的生活,一天,听到周围的大人都在谈论,领导人全部都要来我们宜昌了,江xx要来,李x也要来,来参加大江截流。
几天后,我通过电视直播知道了“大江截流”是什么意思。一辆辆巨大的装载车开上已成型大半的围堰,把石料投入长江江心的最后一段奔流。镜头扫向沉闷的主席台,有人兴高采烈地鼓掌,有人面无表情地鼓掌。
我记得看的时候,旁边一个女人一直喋喋不休地说,她老公跑去现场看了。然后伸着脖子死命地在电视中的闲杂镜头中找他老公,我不明白为啥子要伸脖子,可能想营造一种她自己也在现场的幻觉,和老公的距离只有人群里走散了那么远。
但其实真的也不远。我们县就在大坝下游不远处,正因为是下游,所以这个画面对小小的我来说,不过是发生在附近的一场略有些无趣的奇观,与不知道什么意义的国事罢了。
上游差不多同样远的地方,是一座叫秭归的县城,我有一个亲戚是那儿人,在大江截流的大约十年前,整个大家族迁来本地。秭归的老县城是座古城,宜昌的本土名人宣传里,名号最大的两位,屈原与王昭君,其实都是秭归人。
再往上,是兴山,过了兴山,是恩施州的巴东,再过去,便是重庆地界了,巫山,奉节……从重庆奉节的白帝城,到宜昌夷陵的南津关,就是几千年来地理与人文上狭义的“三峡”。
贾樟柯的《三峡好人》中,来自山西汾阳的韩三明拿着一张写有“四川省奉节县青石街5号”的字条来到奉节寻十几年未见的前妻,当地的摩的哥把他带到长江边,指着宽阔江面的一小块在河之洲说,“那个长草的土包包,就是青石街5号。”
这是1997年我所看到的那场截流奇观所造就的人是物非。
从秭归开始,却并不止于奉节,三峡工程蓄水后,全淹或半淹了十几座县城与上百个城镇,秭归、巫山、奉节的老城,都是随江展布、依山层迭的千年古城,沿江更有古迹无数,或迁或沉,沧海桑田得这样具体,“一个两千年多年的城市,两年就把它拆了。”
三峡楼台淹日月,我可以用一大段苍凉的排比,叠波重澜出这些人事古今却江山代谢的胜景淹没,但这种念天地悠悠的怆然叙事从不乏文人墨客,存在于当世,应更多地看到当世的人。
我记忆中的一些童谣,只在宜昌本地听过,甚至只在九十年代末听过,但其实,它们都是披着童谣皮的政策宣传曲。
一首叫《雀尕飞》——
雀尕雀尕飞,雀尕雀尕飞
飞到老家去看家家
雀尕雀尕飞,雀尕雀尕飞
家家不在家呀,家家不在家呀(咦!家家上哪去了哟?)
为了三峡建大坝,建大坝
家家搬了家,家家搬了家
(这里面的“尕”与“家家”都读ga,雀尕是小鸟的意思,家家是外婆的意思)
随着高峡出平湖,老街沉江底这些自然变迁而来的,是100多万三峡移民,“家家搬了家”。
这里的移民,未必一定是背井离乡别故园的大迁徙,许多只是搬至地势较高的地方建新城,或者到宜昌,重庆的其他新区开始新生活。更便利的交通,更活跃的经济,更“整齐规划”的新城,以及宣传所带来的崇高感激励,不是所有人对此感到悲观。
然而,一座城涓滴而成的生态与记忆,与固物粘连的文化,与地势附系的习俗,哪怕只抬高半座山,也会被撕裂得粉碎。有历史的,也有个人的。
小三峡,巫山过去最美的旅游景点,曾经游客如织。成为“孤儿”的马泮艳在这里工作过,卖景区的石头给游客。随着支流倒灌,那些漂亮的鹅卵石,带着她“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一起沉入了深深的江水中,而她背负的黑暗重新浮出水面,还要很久。
百万移民中,有十几万在世俗意义上更幸运或更不幸地真正离开了旧土,北至山东,南至广东,东至上海。
便有了《三峡好人》开头时,混杂着“为救李郎离家园”唱段的江边广播——
“前往崇明岛的移民朋友们请注意,由奉节港出发,前往崇明岛的太白号长江客轮马上就要靠岸了。”
长江到了上海仍是长江,过了崇明岛便是东海,尚可以亲切一句“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一位移民,从离开重庆,到在上海落地生根,得要十几年;一滴长江水,从白帝城出发,流到吴淞口,只要十几天,乘着重力势能转化成的动能。
还有更快的方式。重力势能在三峡大坝前就地转化成动能,再靠三峡水电站转化成电能,瞬间便能传输至上海,点亮着包括移民们在内的万家灯火。
这水,这电,就是他们的三峡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