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小剧场——《前田庆次》

“这男的,没出息!” 聚乐第大厅里中间主位上坐着的尊者丰臣秀吉,手里的折扇“哗”地一拢,扇头往那个走出门外的高个男人背影一点,满布皱纹的老脸上尽是不屑。他扫视了一圈下面坐着的几十位军政大佬,迎着他们好奇求解的目光:“四十年前,这男的是跟我们一起混的。那时候,我们都才十六七岁,毛头小子,身份是织田家的下等足轻,睡在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足轻长屋。那个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就指望着战场上立功积累,出人头地。他从小骨架子就比别人壮,力气也比别人大,几个小屁孩里他的天分是最棒的,前途也应该是最好的。可三十年后,宿舍里的其他三个人都混出来了,一个当了关白,就是我丰臣秀吉;一个成了五大老,就是前田利家,一个虽然现在隐居在家,但那也是当过关东管领的人物,就是泷川一益。这三个人,不管在哪个榜单上,都可以排得上日本前十的风云人物了吧。就剩他一个前田庆次,啥也没混出来。京都十万平头百姓中的一个,没权没势,泯然众人。在权贵面前,只有让人使唤供人取乐的命。我刚才让他给你们跳一支舞,他不就像个大妖怪一样跳起来了嘛。为什么我们三个都混出来了,就他一个没有?什么叫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就是活生生的现实范例啊。在座的各位成功人士,你们有谁想跟他换?” 秀吉一边说,一边把头转在下面的利家,指望着来一个心心相印的眼神交汇。没曾想利家却紧抿着嘴角,目光跟着前田庆次的背影移动,脸上阴晴不定。秀吉等了片刻,还没看到利家有把目光转过来逢迎的意思,这可不是这个老实人的一贯作风啊?秀吉的眉头微微皱起,心中大为不悦。 利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他想起的是他年少时候的日子。 那时候他才十几岁,自己的房子都没有,更不要提现在享有的象征着权势身份地位的大公馆了。他只能和其他同龄人一样,住在一所劣质木板拼搭起来的集体宿舍里——也就是足轻长屋了。他所在的足轻长屋,有四个单间,依次住着四个稚气未脱的少年人,都是织田家的下等足轻。住在足轻屋的三年给他最大的印象就是一个词:“苦闷。” 天不亮,星星挂在天上还没走,山里的野鸡就开始催命一样的咕咕叫了。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把他从床上吵起来。醒来的第一感觉没有别的,就是疲乏无力,浑身的肌肉跟绷在了一起一样。使劲的揉两下眼皮,还是跟粘了胶水一样睁不开来,好不容易睁开,却是一团乌漆抹黑的什么也瞧不见。这不还早着呢嘛?被窝多舒服啊,简直人间仙境!他翻身只想继续睡,可这下心里却怎么也不踏实了,心一横一屁股坐起来穿衣服,那动作叫一个心不甘情不愿。好在左边隔壁同样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心里平衡了些。他终于下了床,左手端起案上的隔夜凉茶漱了两口,右手拿起一方毛巾擦了两下脸,就这样出了门。外面已经有两个同伴在等他了。 两个同伴,一个是矮子,长着一张猴脸,要是不穿衣服,别人准以为“它”是从山上跑下来的;另一个是瘦子,像根豆芽,什么狗洞墙缝都钻得进去的样子,大人们都说,这孩子不做忍者,当了足轻,浪费了这份身板,怪可惜的。这两个一个话唠,一个闷葫芦。猴子总是一副乐天派的样子,特别会说笑话,喜欢自黑,外加捧人,动不动就夸谁“哎呀,你可真是尾张国无双啊!”瘦子呢,少言寡语,故作深沉,喜欢摆酷,从没见过他露齿大笑,要笑的话也就是嘴角微微一撇,眼角微微一抽,额前的头发微微一甩。大概是为了显出特立独行与众不同来,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一益”,却喜欢别人叫他的姓“泷川”。利家跟他们一比,倒显出是个中规中矩没有特色只会埋头用功的老实人了。 足轻屋的四个少年人,有三个到齐了。还有一个呢,没来,只听到最右边的单间里,传出第四个人粗重的鼾声。 他们三人列成一队。猴子又出列,膀子摆动,原地踏步做出了跑步动作,对着其他两人,嘴里大声呼喝口号:“努力——!努力努力努力!努力——!努力努力努力!” “泷川最能跑,前面领队。中间利家,最后是我。”猴子不笑了,板起面孔严肃地发号施令,俨然是三个人里的小领导。于是他们跑起来了。 他们开始用功了。先跑步,跑上个一里路再说(日本古代的一里好像是现在4000米的样子),为啥,为了锻炼身体,加强体质。他们一路向北,跑到小牧山绕上一圈,再跑回来。头两百步,还感觉脚踩闲云,步履生风,跑得自在悠闲,云淡风轻;渐渐地,腿上的筋肉开始变粗变重,越来越迈不开腿;最后那两条腿啊,简直就不像自己的了,而是两个栓在膝盖上的铁柱子一样的沉重负担,恨不能一刀切了,让膝盖以上的部位在空中飞起来。胸腔里的那口气,一开始还能跟花草树木间的清新空气做持续交流,呼出去的是污浊的,吸进来的是纯净的,到最后呢,就是一口浊气刚呼出来,又马上吸进肚子里,再呼出来,再吸进去,来来回回打转,如此恶性循环,恨不得把鼻子和嘴巴上的洞再掏大点。更别提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难受,皮肤下面有无穷的热量来不及从毛孔里散发出来,就把皮肉烧得滚烫。多少次了,他们都是在终点扶着大树站着,牙齿和地面建立起了联系,拉出粘牙糖丝一样的酸水,一坨坨地吐在地上。 跑完了,终于能歇一会,猴子就拿出了三本书,一人发了一本,上面写的都是汉语,要求背诵里面的汉语诗词。这个利家就怎么也想不通了:咱们作为堂堂的日本人,学什么劳什子的汉语?这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可是猴子就跟那些长辈一样板着面孔手指强硬地指着书上的汉字一遍遍强调:现在的日本的上流社会就流行这个,所以他们也必须会!那好,那就背吧。仰起脸来看着天,大声地背着中文,一字一顿,背得头发昏,脑发胀,喉咙干痒,声音嘶哑。因为不感兴趣,所以总是背了后面,就忘了前面,翻来覆去就是记不住,只好一遍遍从头来过,最后磕磕巴巴地背出来,可喉咙里却好像被谁放了一把锯子,来回地挫着嗓子,丝丝的疼。长辈们说得一套一套的,这些唐人的诗词是多么多么的优美,可是为什么我只觉得枯燥无味? 跑完了,背完了,太阳也彻底爬出来了,这就完了吗,没有!这才只是他们漫长一天的操练课项目中的冰山一角罢了,接下来还有上午的枪术、剑术,中午的弓术,弩术(听说最近还要与时俱进新增加一个科目:铁炮);下午还有兵法操练、军略操练。晚上呢,晚上总有点闲的时候了吧,能出去尽情玩了吧,没有!晚上要用来复习白天几门操练课的内容,要不断的重复练习以达到熟能生巧,哪里有时间去玩啊。 他们坐在河边,休憩片刻,看着河对面的房子升起袅袅炊烟,有几个早起的明眸皓齿的少女从房子里出来,眼睛看着地面小步地走,端着木盆到河边埋头洗衣服,长发秀美,皮肤白皙,身形窈窕,在水中倒映出几幅美人图。利家悄悄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把衣服上的褶皱用手掌抹平,然后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偷眼往旁边一瞧,就见泷川一益不声不响地把手伸进河里,蘸了些水,然后开始捋头发,把旁逸斜出的碎发乱发都给捋平顺了。 秀吉竟搬了一块石头,放在他们中间,然后就站了上去,双手叉腰,吹眉瞪眼摆出一副神气十足三个人里的小队长样子。他清清嗓子,伸出左右手,各拍了一下利家和一益的后脑勺,像长辈教训人一样,粗声大嗓地拿捏着腔调:“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小鬼,苦啊!可这不都是为了你们将来出人头地吗?清州城每过三年,都会进行一次足轻考核,身体好的,跑得快的,动作敏捷的,才可以编进织田家的精锐部队‘赤母衣众’里面啊。就是编不进,再不济,给城主大人当个跟班提鞋的也好啊。城主身边的人,怎么说也比下层足轻晋升得快吧。很快就能有一间独立的房子,有一辆马车,吃饭也能顿顿有鱼干了吧,这样才能让你们未来的妻子,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啊……。套用唐人的诗词,苦苦苦,苦中才有黄金屋,苦苦苦,苦中才有颜如玉啊。哎呀呀,颜如玉呀颜如玉,颜如玉呀颜如玉……” 他一边碎碎念,一边脚底打着拍子,手舞足蹈,眼神向着对面飞来飞去,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对面的女孩子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看到他扭动身体的怪样子,忍不住放下手里的伙计,捂嘴偷笑,跟女伴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秀吉一看对面的少女们对他有了反应,更得意了,动作更大,笑得更腻,满心的欢喜能从抬头纹里满满当当地抖落出来。人说得意就能忘形,他突然停住动作,蹲下身子对着两个兄弟,学着大人模样附耳低言:“兄弟,有句话说人生在世,不忘初心。你们告诉我:咱们这么努力,初心是什么,最初的动机是什么?” 他“哗”地一下又站起来,猛拍了一下胸脯,眼睛看着天空,陷入一种不切实际的狂想幻想之中:“我实话跟你们说吧,我的初心就是:我要是将来混发达了,我就盖一座日本最大的大房子,把成千上万的颜如玉都装进去,嘿嘿。” 连一向少言寡语故作深沉的一益都被他感染了,一腿伸长,一腿弓着,摆出一个慵懒造型,头一歪,嘴角抽动一下,终于直抒胸臆:“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利家笑笑,不吭声。那两个不依了,一个推他肩头,一个推他脑袋,逼他说。他被逼不过,终于文绉绉的说了一句(唐诗真没白背):“娶个美丽姑娘,与她入对成双。” 河岸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岸的这边也有一些少女出来洗衣服,淘米,择菜,就在离他们仨不远的地方。三个人没正经了片刻,到此为止,又提到了年底赤母衣众考核的事情。利家也稍稍放大了音量,用一种揶揄的口气说:“猴长官,你说咱们三个人里面,谁当赤母衣众,谁给织田大人跟班提鞋啊?”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本来应该讲得很轻松的玩笑话,他却说的很僵硬,连腰也不自觉地挺直了。秀吉锁起眉头,摸着下巴,做出一副发愁思考的样子:“嗯……跟班提鞋嘛,这么没技术含量的活,就由俩位兄弟代劳了吧。至于赤母衣众的首席队长,就由我木下大人勉为其难了吧。”利家笑骂一句,正要伸手推秀吉一下。秀吉已经双脚蹬空像个青蛙一样摔了个仰面朝天了。再一看,石头已经不声不响地握在一益的手里了,随手往湖里一抛,“扑通”一声,溅起老大水花。 他们回足轻长屋吃早饭。刚到檐下,边上的单间门开了,一个长发乱糟糟的女孩子探出头来,正好看到他们回来,脸上的红霞顿时羞到了耳朵根上,把头埋到胸口,小碎步加快匆匆地走了。 “哟,小鼻子小嘴的,脸上还带点婴儿肥,看起来傻乎乎很好骗的样子,虽然有点矮了,但是很可爱呀!前田庆次这家伙,这回祸害的又是哪家的姑娘?”秀吉咂咂舌头,眼睛里多多少少有点羡慕嫉妒恨的味道。他把头转向利家:“今年第几个了?” “我怎么知道?”利家突然没了好气。 “第*个。”一益突然开口,说了一个数字,面无表情。 “什么祸害人家姑娘,猴子你说话怎么就这么难听?你情我愿的事。再说我的外号叫什么呀——‘花之庆次’——谁占谁便宜还说不定呢?” 一个高高大大的小青年扎着黑色腰带从门里闪出来,他一出来,其他三个人马上就相形见绌了。很多年以后利家想起此刻的情形,仍然印象深刻。当时利家就盯着庆次看,看见他的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故意朝着秀吉忽闪忽闪的眨巴,一股子调皮劲呼之欲出。这种调皮劲女人最喜欢了。他随意扒拉了一下衣服,让胸膛更敞开些,精瘦的上身漂亮的肌肉线条已初具雏形,显出一股阳刚的蓬勃朝气,又显得特别男人。这又让他摆脱了那种讨女人欢喜,讨男人憎厌的小白脸形象。总之,这个人真是长了一张好脸,一副好身板。同样是姓前田,但利家的心里总是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三位兄弟,在利家的单间桌子上,有八个饭团,每个里面有三颗乌梅,我吃不完,给你们吃吧。当然了,你们要是觉得这是嗟来之食,那就爱吃不吃,不吃拉倒。但是,我可真是一片好心啊。另外,下午你们就在营里训练,不用回足轻屋了啊。什么什么,一大堆脏衣服还没洗?没事没事,我找姑娘帮你们洗。” 秀吉甩个白眼:“干嘛不吃?不吃白不吃!” 泷川一拂头发:“那就再好不过。” 利家没有作声,把头别过去了。 庆次不再理他们,抬脚就走了,不知道又像野武士一样到哪里去撒野了。也许是去找少主公织田信长了吧。少主公织田信长也是一副四处游荡一天到晚没正形的样子。最近清州城里流行的运动项目女子摔跤,就是这两个家伙组织起来的吧?这两个现在是臭味相投吧。利家望着庆次的背影,他的背影宽阔颀长,走起路来却一点不显笨重,飘飘然地,在河边道路上越飘越远。除了长得标致以外,这家伙还一身的邪气。没事跟女人一样画着色彩斑斓的眼影,胳膊上绣着怪物的纹身,嘴里叼着一根烟斗,啪嗒啪嗒的抽。利家就想不明白了,这明明就是一副不学好的样子,可为什么洗完衣服头上顶着木盆走路回家的少女们,总是对这个二流子偷偷侧目,眼睛里满满当当的都是嫌弃、好奇、倾倒和爱慕? 好吧,这都是些乡野少女,身上一股土味,眼神不好使,情理之中嘛。利家这么不痛快地想着。唉唉唉,前面迎面过来两个中年大汉,肩上抬着一顶小轿子,往这边来了。哎,停下来了,轿子落地,移门拉开,一个红衣姑娘扒着门框,身子一蹿跳了出来,小脚空中一并落在地上,不倒翁一样地摇晃了半圈身子才站稳,对着前田庆次鼓掌欢笑。尾张国的国花织田信长的妹子阿市公主你们知道吧,比刚才那些村花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他和她谈笑风生! …… 这是利家他们三个跟前田庆次相处的倒数第二天。 倒数第一天,庆次得到了织田信长亲口下达的驱逐令,被赶出了清州城。 利家记得清清楚楚:倒数第一天的那个上午,他们来到军营,看见民工们在呼哧呼哧地伐木锯树,他们还帮着抬了。然后他们三个就混在一大群少年人足轻队伍里面,在营寨中“乒乒乓乓”耍枪弄刀地操练武艺,背后的衣服浸透了汗水,像膏药一样粘在身上,不透气的难受。突然一阵钟响,紧急集合,于是像弹丸一样散落在操场各个地方各个角落的足轻们,像受到了时间倒流的法术召唤一样,纷纷迅速地向操场中间滚了回去,片刻间汇集成了一个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弹丸方阵。他们的枪术教官出现了,织田家的首席大将柴田胜家。一个满脸大胡子的雄壮大汉,可以看出他的身体里蕴藏着火山一样的愤怒,胸口起伏,鼻息粗重,两腮发抖,每一根胡子都像豪猪龇起了刺一样,根根扎人!前田庆次跟着出现了。他低着头,一杆长枪扛在肩上,背后的枪头上挂着一个行李包袱,脸上的表情有一部分是小偷被人抓了现行的羞赧,但更大部分的是厚脸皮的不以为意,他后面有两个枪兵押着他,从足轻方阵面前轻轻走过,出了寨门,两个枪兵一左一右把寨子的两扇栅门砰地一声关上。他回头看了一眼,眉眼笑了一下,视线往上移去。人群中的利家莫名地望着他,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是军营后面的天守阁。天守阁方向朝南的圆窗是阿市公主的闺房,窗户周围墙壁上的油漆是一个月前新刷的,白得像雪地一样,却有两个大脏脚印印在上面。距离圆窗两丈的地面,有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切口很新,飘着木屑的新香…… “不求上进的人,就会像他一样,滚蛋!”柴田胜家吼着,喉咙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声声炸雷。“你们有谁想跟他换?”
这是利家少年时候对前田庆次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听说他离开清州城以后,就去了京都改混文化圈子了。岁月荏苒,利家变成了青年人,变成了中年人,变成了老年人。在这人生的三个阶段,他来京都或公干或游玩,各自分别见过一次前田庆次。利家在变老,庆次也在变老。不变的是那张漂亮的脸,漂亮的身板。利家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二流子气已经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起来浪子回头但依然野性难驯的稳重,就跟每条街上都会有的曾经痞坏后来变好的流氓一样。这份稳重随着人生阶段的变化而递增,却让他成为了一个更有魅力更迷人的大叔。每次利家看到庆次,庆次都显得非常逍遥自在(不像他虽然可以享受更高品质的生活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忙得苦大愁深),而且身边总会有一个美丽的女伴,在他高谈阔论的时候,手托腮眼角弯弯风含情水含笑地望着他,眼睛里写满了崇拜(虽然利家不知道她究竟在崇拜什么),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故作矜持地低下头去,但脸上却还是遮都遮不住的骄傲和幸福。 每次看到女人的这种神情,利家的胸腔就充满了沮丧,继而是一种从头顶凉到脚底的失败感,最后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到老年,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他都用尽了身体全部的力量,马不停蹄拼死拼活的奋斗着,这才得以步步登高,终于混成了日本屈指可数的几个政治大佬,作为一个超级成功人士而存在着。到了这个份上,他的枕边早已经不缺女人,但是他从来没有像庆次这样,获得过一个女人一见钟情继而死心塌地的发自内心的崇拜、倾慕、缠绵、深爱。他吸引她们的,从来就不是每天早上起床以后看到的镜子里那张平淡的脸,而是背后的功绩、名声、财富、权势。他必须持之以恒的努力奋斗并小心翼翼的终生维护,才能获得前田庆次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而易举获得的东西。这就像他少年时期艰苦努力了三年,成为了赤母衣众的一员,获得了人生路上的第一个小小的成功,阿松才表示愿意嫁给他,答应做他的小妻子一样……
所以当四十年后丰臣秀吉当众折辱前田庆次的时候,戏谑地问各位大佬对于前田庆次这种人生的失败者“你们有谁想跟他换”的时候,从政以来一贯对丰臣秀吉俯首帖耳,曲意逢迎的前田利家,目送着佝偻着背走下台阶却依然有一个叫阿国的美人搀扶着的前田庆次,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四十年前柴田胜家把人赶走的时刻同样的那句问话,那个情景,一刹那间他恍惚有一种回到了过去的感觉,有了一种重新置身于当年那群少年兵中间的感觉,所以他蓦地回头,迎着秀吉的脸孔,简直是忤逆犯上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平静而坚定地说: “我想跟他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