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间弥生的圆点： 精神深处的战场（3）| 与圆点和解

“我会继续工作， 直到恶魔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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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圆点和解

如今，88 岁高龄的草间弥生过着精神疗养院与工作室的两点一线生活。这样的生活，从1973年回国开始一直持续到现在。她收起了“乍现”艺术时期的锋芒，开始探索其他艺术形式，开拓新的领域。

她开始创作小说，以文字继续描绘幻觉。1983年出版的《克里斯多夫男娼窟》中包含三篇小说，和她画作中增殖的圆点象征着她的痛苦的精神幻觉一样，故事中的主人公也全都受现实折磨，陷在奇异的幻象中。小说获得角川书店第十届“野性时代新人文学奖”，而这个新人，当时已经54 岁了。

在20世纪80年代，她与版画家木村希八合作，开始尝试平版印刷与蚀刻版画的创作，画作里常常出现各种日常物品，但几乎都由色彩鲜明的大大小小的圆点构成。

草间弥生也开始频繁与时尚品牌进行跨界合作，马克·雅可布（Marc Jacobs）、路易·威登（LV）、兰蔻乃至汽车品牌奥迪都成了她的“客户”。草间与时尚的关系，实际上从20 世纪60年代就开始了。当时为了组织“乍现”表演，她设立了演艺公司，同时也设立了一间“草间服装公司”，她给服装厂投资五万美元，生产“草间服饰”。她当时的服装设计，实际上是秉持嬉皮理念的一种艺术创作。她也将一种意识形态灌注到服装中：一件能塞进25个人的异形宴会礼服要2000美元，一件露臀低胸的晚礼服要1200美元；但她给同性恋者设计的露臀礼服，只要15 美元。而新世纪的跨界，那些圆点仅具有了装饰意味。2012年，路易·威登联合草间弥生在英国伦敦最著名的塞尔福里奇（Selfridges）百货公司设置了一个“圆点服装展示概念店”，整个商场的地板、墙面和各种装饰品都成了圆点世界。

香港尖沙咀广东道路易· 威登店内橱窗里的草间弥生像，照片为2012 年8 月拍摄（图片：Magrealthkoo，Wikipedia 网站）

她也做出版物的跨界艺术，在2012 年，与企鹅出版公司合作，为著名的经典儿童作品《爱丽丝漫游仙境》绘制插画， 用儿童探索世界的视角体现这则经典故事中那些令人着迷的情景。但草间显然超越了故事本身，她将自己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母题，如生物触角、南瓜、蘑菇等东西填塞到这本幻想之书中，而构成这些物品的，自然是圆点。

我们看得出来，草间不再那么激烈，而是趋于平和了。在各种展览中，常常出现许多平易近人的作品，比如她著名的带着圆点的南瓜雕塑。她也制作一些互动作品，让观众在一片白色房屋中，自己用彩色圆点贴在各种物体上，体会渐渐增加的圆点造成的“消融”。

到了新世纪，她开始制作一些巨型雕塑，形象是青春的少女、可爱的狗以及一些冶艳的花朵。在那些扭曲的花朵中，你当然还能看到草间精神深处的忧虑化作一种幻觉在绽放，但这些雕塑已经把这种精神深渊里的黑暗压制到了最低程度。

2017 年于赫希洪博物馆展出的《消融的房间》（The Obliteration Room）（图片：Ron Cogswell，Flickr 网站）

在2004 年的一幅名为《爱会长长久久》的画中，在许许多多眼睛、嘴唇、眉毛以及不知是何物的圆点与线条形状中间，画着各式各样的少女，她们扎着辫子、穿着裙子，身边有小狗或是小猫， 虽然整体看上去，画面就像西班牙画家米罗画作的一种变体，但细看，就看得到一种欣喜的情绪。

正是这种好像是“和平到来”的精神，让草间弥生日渐成为大众宠儿，走出美术馆。2009年，草间的少女被放置到了新加坡购物商场“中央园区”的11层屋顶花园上，三只色彩明丽的狗狗身上画着圆点，少女身上也布满了圆点，而这作品的名称是《一起去绽放的郁金香乐园吧》。

草间弥生的少女与狗雕塑（图片：Yuya Tamai，Flickr 网站）

从2010 年12 月起，在草间弥生的出生地松本市，出现了彩绘红色圆点的巴士。看起来，她与自己的城市也和解了。这些圆点，风格与早期相比，既是无限重复的一以贯之，又似乎显得不那么阴郁。日本作家、编辑青野尚子在《PEN》杂志上写道：

“这些图案虽然源自于草间的强迫症， 然而近期的作品却都是让人觉得既明朗又强悍，积极肯定生命，不是让人感到作者内在有什么纠葛或痛苦。生命本身即艺术——是这样的喜悦在吸引大家。”

松本美术馆外的草间圆点自动贩卖机（图片：Sota，Wikipedia 网站）

但不论草间是否已从精神深渊走出，那些曾经她与之战斗的圆点精神从未离开过她。

2010年，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潘力曾经去日本对草间弥生做过一次采访，当时潘力问她，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画这个圆点。草间弥生先说“今天的问题好像有点难”，然后开始解答这个问题（潘力：《“增殖的魔幻”——草间弥生》，载《美术观察》杂志，2013年第4期， 第140—146页）：

“我认为宇宙的起源就来自圆点， 我自己也是一个圆点， 地球、月亮、太阳都是圆点。我从中听到来自宇宙的召唤。圆点是创造的象征。在我全部的艺术活动中，运用这个创造性，也是我思想展开的基础。因此，圆点一个是不够的，必须有很多。作为艺术家，要有新的创造性。我在20世纪60年代的许多艺术活动中就使用了圆点，也在电影和偶发艺术中出现过。”

美国路易斯安那当代艺术馆（Louisiana, Museum of Modern Art）举办的草间弥生回顾展中的一间圆点镜屋，2015 年（图片：Susanne Nilsson，Flickr 网站）

荷兰著名的策展人，雅普·古尔德蒙（Jaap Guldemond）曾经在2008年策划过草间弥生在鹿特丹博伊曼斯·范伯宁恩美术馆（Museum Boijmans Van Beuningen）的展览，他评论草间弥生从未间断过艺术形式的创新，说她“是一个天才”，以相当独特的原创性吸引广泛的观众。但“绝大多数艺术家都是接二连三改变主题在创作，然而草间有着首尾一致的视觉概念和主题”。在她的回顾展览中，几十年前创作的作品与刚刚出炉的作品并置在一起，也“不会感觉有什么不协调或落差，反而会呈现出一种鲜明的整体感。这是她在追寻新事物的同时自我视觉概念没有动摇的证据”。（日本《PEN》杂志编辑部编：《就是喜欢！草间弥生》，中国台湾脸谱出版社，第176 页）

在巴西圣保罗Instituto Tomie Ohtake 美术馆参观草间弥生展的观众（图片：Vivian Farinazzo，Flickr 网站）

尽管经过一生时间，草间弥生成功地将她的圆点从一种精神对抗的武器变成了被大众接受的时尚元素，但我们不能忘记，每一个圆点，都是她与自己困苦战斗的耀眼纪念碑。

她现在的敌人只有时间，她意识到自己来日无多，就算是快90岁，就算住在精神疗养院，她却比以往更勤奋地作画。她永远像26 岁时那样充满艺术野心，与自己的精神疾患作对。那个时候，她在日本《艺术新潮》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将自己比作托尔斯泰笔下的傻子伊凡——

“我会继续工作， 直到恶魔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