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与共感
昨日买到今年最后两期《读书》杂志,今天去公司的来回地铁上读了几十页,深为11期《被鲁迅记忆抹去的敷波先生》一文所动。
读此文方知,鲁迅原文背后,隐藏着另一位当年在仙台医专光辉熠熠、被学生们奉为男神的教授敷波先生。其所教授的课程,无论数量还是重要程度,均远在藤野之上,然而鲁迅去日后记忆的,却是在学校中落落寡合、工作失意的藤野。
文章很详尽,历数种种实证材料,证明当年鲁迅之所以对藤野先生饱怀深情,对他的授课内容认真笔记,其缘由,不单单是原文中所提及的日本老师对中国青年的亲切照顾与私淑恩遇,更深层的原因,竟是因为一种失意落魄之人的“同病相怜”。
藤野先生在受到日本学生孤立的时候,仍对这个异国学子抱有一腔热情,这正如一无所有的人仍对他人倾囊相授一般,是最令鲁迅感动的。鲁迅把所有的敬意都献给了一个善良的失意者。当全班同学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男神敷波的时候,只有一个来自弱国的失意青年,默默站在藤野先生一边。伊藤虎丸在《鲁迅与日本人》中认为藤野先生与青年鲁迅之间浮现了“超越国籍的‘真的人’的关系”,董炳月进一步解释为这是一种和国籍无关的“弱者的共感”(董炳月:《“国民作家”的立场:中日现代文学关系研究》)。只有当我们把敷波先生的强大存在也放在鲁迅求学期间的师生关系中加以考量,我们才会更真切地感受到异国学子与失意教授之间“惺惺相惜”的爱和敬意。
读至此段,令我感动异常。

藤野与鲁迅的情感,不仅体现在鲁迅带回国的八本医学日记中,关于藤野课程笔记更为详细认真,并经过反复多次的修改校正,也体现在鲁迅离开仙台前夕藤野先生的那张署了“惜别”二字的照片,更体现在鲁迅从这种情感中所汲取的精神力量。
文章说,鲁迅回国后与日本人的交往中,多次怀想藤野,询问藤野现状,并在厦门奔波焦躁的夜色中写下那篇让藤野名留青史的文章。
然而可以很容易看到,青年鲁迅的落魄失意与藤野先生是完全不同的。
青年鲁迅是因为看不惯大清留学生在日本的作为嘴脸而主动“躲”到仙台医专那样一个僻地的,由此成为该校唯一一个留学生;在仙台医专,藤野的课经常被故意占用,用来播放日俄战争宣传资料片,鲁迅的孤独苦闷、尤其是作为“弱国子民”而又看不到光明出路的那种压抑感,唯有日甚一日。由于藤野评分苛刻,造成期末考试中大量不及格,学生出于不满不平而造谣藤野在笔记中故意露题给鲁迅的那次误会,更让鲁迅感到作为一个“辫子青年”的屈辱。由此心生去意。
正是在这种种压抑中,藤野先生的那份顾惜、私授、关怀才显得超越了种族的善与爱。鲁迅可能更是将藤野先生对他继续未来学业的期许鼓励,看成了藤野对中国强大的一份盼望。于做人于爱国,藤野的这份情意都是沉甸甸的。正是基于此,鲁迅才把藤野先生所赠照片挂在北京寓所书桌对面的东墙上,时时令他“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这真是一种人格、人性、良知的力量了。
而藤野的失意则不然。文章说,藤野与敷波同出东京一个著名医学教授门下,是敷波的直系师弟,后者对藤野到仙台执教也曾相助。问题出在人格类型上。
敷波先生之所以星光闪耀,是因为浑身上下的都市气质,落落大方,谨言崇高,且自持一种西学教育理念,课堂上全程德语授课,格调甚高,俨如今日国内学术明星,不得不风光。藤野则有一股迂腐的夫子气,外语又极不好,终于在鲁迅离开仙台后不久的“高校改革”中被刷下来——其时日本高校已经在以是否有“留学经历”评定师资等级了,一番奔波之后只落得个回乡担任赤脚医生的境遇。
因此,藤野的失意,是一种本性的“不合时宜”,与家国大局、文化命运无大关联。
当然,文章进一步探究了藤野之所以如此人格的文化原因。藤野出身于儒医世家,和风气保守的旧藩,那里也是日本传习宋代佛法的曹洞宗祖寺所在地,藤野自幼及终身崇敬汉学和孔孟之道。文章描述藤野客厅高挂《孝经》十八章全文,四十五岁之后得二子,令二子每日清晨高声诵读后方能吃饭,可见一斑。
因为这种背景,藤野木讷朴拙的人格——作者用陶渊明自谦语“性刚才拙与物多忤”类比,才与西学才富的敷波发生了命运的分岔,也才具有了一种“在尊敬中国圣贤的同时也应当爱护那个国家的人们的心情”的赤诚。
有趣的是,鲁迅本心原本十分厌恶“孔孟之道”,却没有因此而讨厌迂老夫子藤野。我宁愿认为,鲁迅对孔孟之道的厌弃抵斥是彻底、没有余地的,因此在这一关涉藤野的文化心理上不存在“文化复杂性”的问题。只是,鲁迅绕过了这个阻碍。
另一层心理学层面的材料是,鲁迅虽然受到藤野的精神感召,时时“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却并没有遵照先生的嘱咐,将后来的行迹近况去信告知先生,并附上新的照片。
鲁迅对藤野先生,反而形成了一种十分夸张的“想象性认知”。一九三五年给日本友人山本初枝夫人的信中,鲁迅带着一种想念与追思的情愫,认真讲述当年仙台医专的藤野老师,“该校现在已成为大学了,三四年前曾托友人去打听,他已不在那里了。是否还在世,也不得而知。倘仍健在,已七十左右了。”而实际上,藤野先生只比鲁迅大七岁,其时六十一岁,正蜗居乡里给妇孺治病。(与鲁迅五十五岁寿龄不同,敷波先生和藤野二人,后来都活到了九十多岁。)
鲁迅先生性格严苛、残酷、锐利,是不必说的。这在他对待藤野的情感上也略有体现。即便是对待自己崇敬的人,鲁迅也不愿轻易报以亲昵的往还。这与传统礼教道德中的孝悌忠信、千里寻友接席促膝截然不同。鲁迅在对待藤野先生的时候,似乎也是由这股抵抗气质在发生作用的,换言之,鲁迅骨子里是决绝,甚至不惜无情的。
在仙台岁月的敷波先生与藤野先生二人的“选边站位”中,鲁迅区别于所有日本学生,不顾势利环境,独独与失意落魄的藤野发生情感共鸣,“记得藤野先生与他谈话时‘有些凄然’的细微表情变化”,我觉得,这是一种超越理性、直达人性的痛苦的同情。
2017/12/25 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