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的胃口
岸边停着一艘白色的客船,我上到第二层,普通舱,在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船的内部装潢也是白色的,窗户一扇接着一扇,坐着的时候从哪一扇望出去都望不到海,几个一起旅行的男人和我共享一个桌子,在船开始颠簸之前,他们一边聊天一边吃着船上卖的梅子干,在分发呕吐袋的时候相互打趣,船晃动的越来越厉害,工作人员说今天风浪较大,让我们不要随意走动。陆续传来一些呕吐的声音,我旁边的几个男人闭着眼睛靠在沙发靠背上,这时候我还没有感到恶心,过了一会儿船上的人都开始吐了,我不愿再看,就闭上眼睛把头转向窗子那一侧,我听到旁边男人把呕吐袋撕开的声音,呕吐的时候喉咙发出的哇哇声,我闻着整船的酸臭气味,同时和胃里的翻腾搏斗。半个小时以后船停了,我已经大汗淋漓,走下楼梯的时候我的脚在发软,值得高兴的是我没有把胃里的酸东西呕出来。 这两个岛之间每天有两趟船往返,我乘的是中午那趟。出码头的路沿着岸边修建,沙滩上浮着一些垃圾,不时被风吹起来,打在沙滩上的海水呈现一种泥浆的黄色,走出码头看到有人跟我招手,我坐上他的摩托车。新铺的柏油路闻起来很干净,从海边到内陆都种满了树,其中最多的是香蕉树,这些树阻止我在摩托车后座上看海,反胃的感觉持续了半天,天黑以后,我坐在一个大桌子前吃饭,和很多人一起,在一个有两层楼八个房间的院子里,桌上的菜很丰盛,虽然他们没有准备迎接任何人。 房子主人隔壁的房间空着,我住了进去,不过是暂时的,彩色的墙上零星挂着没有人愿意看的小海报,电视从墙上凸出来一小块,每个人都希望表现得慷慨,还好我勉强能听懂他们想说的话,我喜欢在自己家以外的地方看电视,让我觉得我不在什么切实的地方。 第二天我和阿姨一起打扫房间,在这么明亮的屋子里灰尘除了到人眼前没有地方可去,我尽量使出力气去做还没习惯的事,在铺每一张床的的时候我都拼命控制自己不要躺下,我看起来可能只是有些笨拙,但是此刻我的内心没有任何可爱的感觉,有一个打气筒不停从我身体里抽气又充气,我忍耐着这个声音。她比我适应得快,我对这一点非常感激,我没想到海会让人觉得这样厚重,我说我喘不过气了,他们说每个人在这儿都是这样的,然后给我指了去海边的路。 只需要走过一户养着狗的人家,再从一个小洞钻过一排不矮的挡风树丛,最近的沙滩就到了。钻过洞总能让人感觉到开阔,当我离它越来越近,这片沙滩脏到让我相信它是真的,尽管如此,有一段时间我还是频繁地来这里,睡午觉或者散步,因为这里没什么人。在岛另一边的海是另一种风貌,大大小小的纯褐色的礁石,海水因为透明而蓝得发绿,因为这样的水,眼睛看见的光更硬和更亮,来往的人很多但是非常干净,没人能在那儿停留很久,因为门票150块钱,有人在你后面不停催促你。 回去以后我和阿姨一起收拾海鲜,摘野菜,每桌在这里吃饭的客人都会免费得到一盘。老板每天下午去市场买客人点的海鲜,老板娘或者坐在电脑跟前,或者躺在他们安了两个空调,每天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开到十八度的房间的床上。有那么几天我看不清所有客人的脸,只记得他们吃了什么菜,每份菜吃了多少,剩下了多少。忙过晚饭时间这一天基本就算结束了,虽然有时候到了九点我们还没能吃上饭,通常情况是我、阿姨、老板和老板娘一起,但阿姨有事的时候她会先走,剩下我们三个,我喜欢阿姨在的时候。有的人对你还算好,但是你能感觉到这种好不是因为你,不是因为你怎么样,他们只是在展示友好或者善意,这是他们的习惯,或者道德,或者他们想用这种方式和别人保持距离。 我在这栋有两层八个房间的小楼里居无定所,当客人住满了所有房间,我就不得不暂时睡到老板和老板娘住的屋子,这种时候老板会走两百米,去睡到他们的另外一个客栈,说是他们的,其实这两个客栈都是老板娘的娘家人开的,老板也是打工仔,他的主要工作是做饭(炒菜),每天至少被油烟熏上两个小时,饭菜让他很难下咽,我们吃饭的时候,他就不停地喝啤酒。如果有聊得来的客人,他们就会一起喝到深夜,老板娘从来不会参与,她每天吃了饭就早早回到他们堆满了床单、放着三张单人床拼成的大床的房间,躺着看配音夸张的古装剧,偶尔从里面发射一些怒气粒子到酒桌上,客人会用“理解、理解”的眼神看着苦笑的老板,一些觉得自己在生活中身不由己的人,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别人开一些他们觉得无伤大雅的玩笑,这样对他们来说其实很危险,但是我偶尔会让他占一次这样的便宜,因为他还不是恬不知耻的人。 比起上了年纪的人我更愿意接触年轻人,对于我那段时间观察的人来说,过了十八九岁的人可以称之为上了年纪。白皮是一个刚上年纪的人,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表现的相当紧张,在岛上的几天,他和家人这里看看,那里走走。在他离开的前一天,几拨客人被老板邀到同一张桌子上喝酒,他紧张地坐在旁边,酒量很差,也许放松的感觉让他有些迷失,他讲话的声音越来越高,散场之前还莫名其妙地对我大吼了几句,第二天起来以后他在这次旅程中的紧张值达到了最高峰,他不停躲闪,再没有看过人的眼睛,探来探去像一只找不着洞的老鼠,还好可以回家了,我自作主张地为他这样想。有两个在暑假闲晃的男孩结伴而来,他们总是高兴地窃窃私语,好像有说不完的秘密,在他们面前我总是觉得自己过于聪明,这种感觉其实不对,但是我任由它发展,我教他们欣赏鱼类,指挥他们收拾别人的碗筷,擦桌子、扫地,似乎他们不是任何人的,而只是我的客人,只要我想我还可以睡进他们的房间(为了给他们一种被霸占的感觉),然后把他们拖住多待两天,这样台风来的时候我就不至于那么烦闷了。 我亲眼见过的水母只有两只,一只是我坐在摩托艇上的时候路过的,它浮在水面上,开摩托艇的人说死水母才会浮上来,我才觉得它白色的肉处于被泡烂前勉强聚合的状态,另一只死的更明显,台风过后我走到那个脏海滩,一坨白色的东西醒目的摊在那边,我走过去,发现它没有我想象的透明,里头还裹着一些黑乎乎的东西,我用手指戳了它一下,冰冰凉凉的,然后失去了把它撕开来玩一玩的冲动。 又走了一会儿,我发现海滩上的另一个人是阿姨的女儿,她也看见了我,高兴地向我招手,我向她走过去,她说她想看台风有没有把海里的东西刮上来,每年台风过境以后她都能在海滩上捡到很多小虾小蟹,不知道今年为什么什么都没有,我说我在那边看到一直大水母,很脏,她说停电了是不是很无聊,去我家玩吧,我说好啊。我们离开了海滩向阿姨家走去,路上全是积水,电线杆倒插在地上,散落的电线泡在一汪一汪的水里,水面反射着阴沉的天空,被我们一脚一脚踩没。她很好,但是没有阿姨那么好,我觉得她对我热情是因为她和我一样需要朋友,她向我抱怨她家院子里的即将成熟的龙眼被刮得一点也不剩,还有别的什么果子也全被刮掉了,我听到也觉得可惜,因为那些龙眼和果子我本来也是能吃到的。阿姨在房里弯着腰洗什么东西,看到我来了非常高兴,每次我见到阿姨都想要冲上去拥抱一下她,但是每次都没有,尽管这样阿姨还是常常觉得我太夸张了,虽然这种夸张让她很开心,我发现院子里的几棵树都受了伤,藕断丝连的枝桠乱糟糟地垂着,但是因为这个院子和这些树,阿姨和她女儿在我看来仍然很富有,显然她们也这么觉得,而且她们能看出来我也这么觉得,这种心情让我们对彼此感到信任。 我独自路过了这个岛上的很多地方,人来人往的教堂,普通的白色灯塔,一条开满了店、开阔但是腥臭难忍的海边街道,几片景观迥异的海滩,不管海滩是什么样,海是从来不会显得普通的,一些地方会被人轻易地污染和摧毁,但是海永远不会。 台风来的那天我正坐在院子里吃阿姨给我带的果子,一个散发着水泥气息的人坐到我对面,问我这里有什么地方好去,他说他是基督徒,老板走出来说你可以去那个教堂看看,他说也可以,接着老板又说了几个景点,但是他自己也突然觉得这些地方没什么吸引人的,一对年轻夫妻也凑了过来,最后他说你们可以去悬崖,在那里看日落棒极了。于是我和他们三个在傍晚前一起出去,为了找到那个地方我们一路打听,最后一个指路的人说,你们从这里上去就到了,然后我们爬了几个小坡,还过了一片长满刺的小型植物地,我的腿被划了几道,不过不严重,爬上去以后是一片长满杂草的平地,有人在那里放羊。我们朝着太阳的方向走去,这时候太阳还很白很亮,但是已经偏移了很多,走到平地边上我们才看到了海,我们站的地方比海高出十米左右,连接海面和杂草的岩石截面呈现着均匀细腻的层次,岩石里嵌着很多沙子和指尖大小的海螺,用手轻轻一抠就能抠下来,我确定我们找对了地方。在我看来这里称不上是悬崖,但是很美,海水蓝得发黑,一直盯着让人有跳下去的冲动,因为美的感觉和恐惧一样强烈。我不认为他们也有这样的感觉,他们知道这个高度很危险,而且脚底的海水在用不小的力度不断撞击岩石,所以他们只是静静待着等待日落,而我焦躁地走来走去,不时做出一些让他们紧张的动作,当我踩在一个稍宽的断层上弯腰去捡一只小海螺的时候,我感受到他们紧绷的神经通过眼神凝聚在我的后背,我突然脚底一滑,站在我背后的水泥一把拽过我的衣服把我拉了回来。我终于安分了一点,这时候太阳开始变红,我第一次发现太阳下降的速度用肉眼也可以看得那么清楚。 我们一直等到太阳降到海平面之下才决定离开,也许是为了看日落这个活动的完整性。现在天比刚才稍暗一些,但还可以说是很亮,不清不楚的一种光线,现在的太阳像一颗被人打出去但怎么也找不到的乒乓球。放羊的人在把羊群往回赶,“回去吃饭喽”,他对我们喊,“还不饿”,我对他喊,“我饿了”,他喊。 不管我饿不饿我们当然都要去吃饭。我们先来到了一个有很多人游泳的海滩,但是这里没有像样的馆子,于是我们买了几瓶水坐着看了一会儿海,除了水泥之外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年轻夫妻里的丈夫,他叫彬彬,此刻显得非常兴奋,实际上他一直都很兴奋,一刻不停地展示着他的情绪,他老婆总是在辱骂他,但是这样更让他们两个看起来像同一个人。彬彬说他真想下去游泳,问我们想不想去,我想刚才在悬崖上被刺激的不只是我,还有他,没有人想去,他表示出失望,随即把衣服脱下来放到凳子上,穿着内裤下了海,他在海里又蹦又跳,他老婆说他简直有神经病,然后拿出相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 等彬彬玩够了之后我们就离开那个海滩去了另一个地方,开满了店但是腥臭的海边街道,我们都确定我们能在那里找到吃的。到达那边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我们找了一家生意不错的小餐馆,点了菜以后来到门口的小桌前围坐下来,这时候刮的风已经有点不同寻常了,但是我们还不知道巨大的台风正在慢慢靠近。吃完饭以后我靠在临海那侧的街道栏杆上吹风,彬彬问我为什么看起来不高兴,我说我觉得有点累了,确实是这样的,他们人都不坏,但是他们有足够的能力让我很快疲倦。风越来越大,还开始下起了毛毛雨,我们决定赶快回去。 回去的路上雨下得越来越大,但是我们不能把车骑得更快,因为路上弯道很多,而且雨打在脸上很疼,等我们回到地方的时候树叶被风吹得在空中乱飞,阿姨正推着她的车准备回家,她问我们怎么才来,台风都来了,她说老板今晚上做了盐酥鸡,很好吃,可惜我不在,我说是啊,我还没有吃过盐酥鸡呢,进到屋子里老板和老板娘各和我说了一遍他们今晚吃了盐酥鸡。我洗了澡出来发现屋子外面声响很大,老板说台风真的来了,老板的朋友阿贵,问我要不要跟他去玩,我说你疯了,他和老板坐着说了会儿话,又跟我借了手机充电器,然后骑车走了。在我们都准备睡觉的时候突然停电了,老板娘给我们一人发了一根蜡烛,说别担心,明天台风就走了。 没有了空调屋里的空气变得又湿又重,像一床厚棉被盖在我身上,我不得不把床头的窗户打开一个小缝。雨不停地飘进来,打在床单上,呼呼的风声瞬间来到了我的耳边,但是我好歹能呼吸了。我尽量往里睡,为了不让我的脸被雨打湿。 第二天我睁开眼看见一片树叶躺在我的枕头边,那一片床单湿透了,雨水裹挟着一些泥浆把它染得发黄。我洗了把脸,从房间出去。我发现所有人都在待在楼下,三三两两的聊天,或者沉默地坐着,看起来他们已经醒来很久了,彬彬问我昨晚上睡着了吗,我说我刚睡醒,他说天哪,太可怕了,刮风的声音太吓人了,他根本睡不着,他一直在想他们是不是快死了,我猜我的湿床单跟他的恐慌比起来还不算什么损失。老板娘正在拖地,她说屋子的铁皮顶昨晚上被掀翻了,漏了一晚上水,说以前的台风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严重。 我想去海边看看,出了门发现地上全是断的树枝和各种垃圾,其中一些在昨天也许还发挥着它的效用,但今天确确实实变成了无用的垃圾,我决定绕远一点走大路,因为小路上全是泥。海浪不像我想的那样大,只是海水非常浑浊,透着和天空相似的灰黄色,昨晚的风浪甚至把肮脏的海滩洗得一尘不染,萧条的景象激发着我的热情,我有灾难和避难所,唯独缺少一个朋友。 到岛上的船因为台风已经停航了,每个人都无所事事,既不能离开,也没有游戏可玩,其中一伙人显得很特别,两个男的三个女的,一看就是整天闲晃的人,以我有限的想象力,只能把他们想成是来度假的皮tiaoke和ji女,或者从事类似职业的人,反正怎么看都不像是朋友关系。水泥身上被晒得很红,他开始习惯不穿上衣,袒露着他白色的肥肉,他说衣服碰到很疼,我不知道他是跑到哪儿去晒的这一身红斑,那几天天气一直很阴。被晒红的地方慢慢开始蜕皮,他看起来就像被开水烫过。 老板和老板娘向我们更新着小岛的受损情况,“十几年以来最严重的台风”,“预计今年全岛的香蕉树将因这次台风而无法收成”,“岛上的电路恢复至少需要一个月”,“该岛各种设施及自然资源全部恢复至少需半年”等等,客人们都在等着通航后逃离这里。我觉得很开心,理所当然的不去想其他事情,也不觉得自己需要离开。 第二天我又去了一次海边,还去了一趟阿姨家。回到院子里的时候我发现客人不像前一天一样挤在一起了,我猜想他们大概已经泰然处之了。我和阿姨坐着说话,突然听见老板和老板娘在大声地讨论有几艘船过来接人的事,我问他们要走吗,他们说你不走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们说所有人今天都走,你快去收拾行李,阿姨开玩笑说你可以住在我家,我很动心,但是还是回到了房间开始收拾行李。我刚收拾好就有人在楼下催我,我太沉浸于不伤筋动骨的灾难,以至于一直被蒙在鼓里。 我拎着行李到楼下的时候,看到阿姨站在门口偷偷抹眼泪,我抱了抱她,说以后再去她家玩,她问我以后还记得路吗,我说记得。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买了几大包墨鱼丝,叫我装在包里带回去,这个很好吃,他指着墨鱼丝说。 码头前排了很长的队伍,都是从生活里逃出来又迫不及待钻回去的人,我们站在末尾一点点往前移,之后不断有人加入队伍,我想起阿贵还没有还我充电器,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的弟弟给了我一个充电器,他说你用这个吧。我们陆续登了船,冒着一切问题即将迎刃而解的风险。 我和他们走散了,我找了一个位置坐下,船上座无虚席。行驶的途中船剧烈晃动了两下,船上的人发出海浪般的尖叫,一些海水浸进了船舱,漫到了我的脚下,当我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另一个沙发上,旁边放着打开的墨鱼丝,电视播报着台风对各个岛的损坏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