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很惨

我个人逃离一个残破家庭的影响都疲累不堪，很难想象那些完整父权与粘稠亲权笼触下的同龄人在面对怎样的困境。对大部分「也没有很惨啊」的普通际遇者来说，最隐蔽的痛苦不是一个彻底灾难的原生家庭，那样只需要毫无负累的决裂与对抗即可，而是一个溶进大环境的「正常」家庭，他们也没有表现出超越环境的主观恶意，而这正是问题所在——环境本身即是恶意，一个平均化的家庭就是恶意的基层实施单元。

一方面，你对具体的亲情关系，生活细节，以及共同的经历、回忆、陪伴、相助抱有温情与善意，这些可能是的确存在的，没有美化的真实，是与社会形态无关的，任何时代都可以亭亭如盖的人类普遍情感；另一方面，当话题进行到生活方式，价值理念等「你整天在想些什么」领域，泛着全家福欢笑的金光就开始褪显出陌生的狰狞来，高远抽象的话题不会终止于餐桌，终于会通过无数种古老，精致，又带一点点新技术的伦理工具传导到你接下来的人生路口旁，阳光普照地阴郁着。甚至，你都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像父母皆祸害小组成员那样激进，因为他们「本质上都是很好的人啊」，「也是为你好啊」。

前有理智围堵，后有情感追杀，时刻还得惶惑于自省：你是不是太苛刻了，毕竟他们也是其所在背景的洗教，是伥更是鬼，你不过也是在特定环境下才生长出自以为自由意志的「进步」，你成长于他们提供的物质基础甚至命运牺牲，你傲慢什么？

然后便在融洽与爆炸，再融洽与再爆炸中反复挣扎，反复消耗，反复折磨，这是青年特有的悲壮。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成长到，他们会老去到达成和解，也绝无可能再认同与遵循下去了。

如张爱玲所言，「孔教政府的最高理想不过是足够的食粮与治安，使亲情友谊得以和谐地发挥下去。近代的中国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余孽，父亲是专制魔王，母亲是好意的傻子，时髦的妻是玩物，乡气的妻是祭桌上的肉。一切基本关系经过这许多攻击，中国人像西方人一样地变得局促多疑了。而这对于中国人是格外的痛苦的，因为他们除了人的关系之外没有别的信仰。」

多疑与痛苦未必是坏事。这几代中国人，如果子女能与父母意识同步， 要么是非常罕见的幸运，要么自身不过是上一代的复制品，接力的环境平均。大部分后者都自认为是前者，那也值得羡慕，但他们和父母没有完成的冲突，终有一天他们的子女会和他们继续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