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托克维尔说:“ 相比于沉思,我更倾向行动,一向如此。”
他援引了一个从古代流传下来的区分,行动专指政治行动与政治生活。在19世纪30年代,他的沉思生活为他的政治生活攒下了资本,他不迟疑地运用它。《论美国的民主》两卷为他赢得了广泛的赞誉。他在巴黎沙龙里简要而精到的谈论赢得了名流的瞩目。他也肯花力气赢得家乡民众的选票。
当他以议员身份投身政治之后,首先感到的,却是失望。政坛上的两股主要势力,分别以基佐和梯也尔为领袖,的政治主张以至领导者的人格,他都不认同。基佐的政策,鼓励民众竞逐私利,限制他们的公共行动。他的口号,用今天的话重讲,就是“去赚钱吧!”。而这是托克维尔最厌恨的政治观。至于梯也尔,在托克维尔眼中,完全是一个机会主义的野心家,只关心从政带给他的个人利益。于是他独立于这两派,独立意味着没有力量,而没有实现自己观念的力量,政治生活也就没有意义了。
借由1841-1846年他留下来的书信,我们可以一窥政治生活中的托克维尔。从他的同代人直到现在,人们常用“怪异”来形容他的为人和观念,因为实在没法轻轻松松地把他归到哪一派里去。而且他的基本观点和信念又是坚定的,他的怪异不在于在时间进程中的左右摇摆,而在于用现成框架来归约他,会不可避免地遇上矛盾。同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好沉思的习惯与对政治的热情往往互相损害,难以融合。因为,缜密思索得出的结论,让他在现实生活中独行。既不肯依附,又不想独立,如何解决?
首先想到的是,对自己“独立”处境的解释,这样可以让他暂时安于这种处境。他固然渴望把自己的观念付诸实现的权力,但在现实条件下,想获得这种权力必须牺牲尊严。而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获得的权力,却又是短暂无效的。似乎在他眼中,所谓的政治权力,在议会内部的磨损之下,即便获得了也只能实现自己观念的极小一部分,小到已经偏离了它的航道。在政治中生活的人,都没有信念,只为个人利益勾心斗角。他们实际上是这么做的,也迅速通过舆论让公众形成了这种看法。假如还有人谈政治信念,朝野上下所有人都知道这无关紧要——连修辞都不是,无关人心,只是一种没有灵魂的规范。那么,与其去获得这种权力,不如矜持有守,在公众眼中保持一种道德力量,保存政治信念的可能性。这样一来,他的“独立”就有意义了。
过了一年,托克维尔还是开始行动了。但他不是去依附哪一派,而是去给那一派“他们还不具有的立场、语言和道德力量”。不妥协的托克维尔,希望给自己的观念一个肉身。草草一看,他的想法有个显而易见的痛点:哪个派别领袖愿意给自己的身体换一个头呢?但托克维尔不是完全不通世务的人,他在这方面的判断,拜他打年轻时就爱读的古典作品所赐,往往还很精准。他意识到,民主时代的公共生活中,要想影响他人,不能先用观念,要先靠良好亲密的私人关系。
当时的政府首脑是基佐,托克维尔年轻时对基佐的历史讲授很是敬服,但现在,政治观念上他们冰火不容。反对派首脑是梯也尔,在人格上他就接受不了。他选择了反对派中,政治观念与梯也尔有些差别,做人上也感到亲近的巴罗(Odilon Barrot)。他要在厌倦、失望与矛盾中做出改变。但他没能使巴罗真正脱离梯也尔的阵营,尽管后来,巴罗在1849年担任总理时选择了托克维尔做外交部长——那也是他政治生涯的顶点。
终其一生,托克维尔思想中的不动点是自由。他希望公众具有参与政治的热情,在参与中培育对自由的热爱,完成维护自由同时自发遵守秩序的自我教育。他厌恶只看重物质利益与沉湎享乐的个人主义。如果个人主义是民主社会不可避免的自然趋势,那么政府的职责正在于鼓励公众参与的热情,来抵抗这个潮流。他认为,热爱自由的民众更能成为政府与秩序的忠实而有力的捍卫者。然而政府往往认为这种热爱是个不安定因素。
于是他观察到,现实中的民众与政府都与他的观念相背。因此,他把自己的政治职责规定为遏制这两方面的“倒退”趋势,努力维持自由,别再让自由的范围进一步缩小。力图提醒所有人,忠诚于现在已有的那些自由,要是再失去,让他们感到受辱。具体到怎么做,比如,就某一个论题,提出反对派的观点,制造一个讨论的空间,只要有这样一个空间,就能让当权者感到他们不能为所欲为。
又一年过去了。托克维尔发现,公众越来越顺从政府了。基佐的声望在上扬,反对派的士气在降低。而反对派中,不是托克维尔寄予希望的巴罗,倒是他不很认同的拉马丁占据了反对派的首脑之位。而拉马丁,作为一个诗人,很能用他“错误却重大”的意见收拢人心。在托克维尔看来,拉马丁在引导人们发动下一场革命,那是他不想看到的。仍然,托克维尔无法为自己的观念找到一个有力量的肉身。
为什么要有反对派?——谁能保证正确意见是那个唯一的意见?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是下潜到人们意识的底层,规划整个结构,安排他们的价值观和幸福观。——要消灭的不是反对意见,而是提出反对意见的可能,让提出这个问题的“偶然性”从世上彻底消失。
偏离规定的想法,和偏离规定的生活互为原因。那么,有一个偏离规定的想法被提出成为意见,旁人就可以进行人身归因,取消这个想法成为需要认真对待的意见的资格。即便有人想深一层仍要说出来,旁观者一样可以想深一层指出这种表达所承载的,在其偏离常规生活中仍想谋求一点点利益的持有者意图,进行人身归因然后取消其资格。持有者必须意识到这一点,把这类想法收回自身,放弃它成为意见的可能。
消灭这些想法是不可能的。但让它们不能成为意见,得到交流是绝对可以实现的。在某一框架内,持有这些想法就像是落入深阱,一切都会返回自身。慢慢地,这些想法也会自灭。
要做到的,不仅是让“提出它”就意味着危险,因为总有人乐于接近危险。还有人看到危险,就会“隐微地”表达,让这些想法仍然有得到交流的可能。而要让“持有它”就意味着愚蠢,让持有者感受到来自亲友的压力,让持有者自己意识到这种想法的,任一层面的无根基而有伤害,这样才算是为它们的彻底消失奠定基础。
托克维尔在思想中珍视自由,在现实中珍视友谊。再过一年。托克维尔发现,他热爱的政治生活不仅和沉思生活互伤,还伤害到了友谊。
大革命之后,自由主义和教权派就不断争论,结果教权派从对手那学到了东西。他们现在以自由的名义要求政府放开教育权垄断,天主教希望涉入中小学教育。基佐做出了一定妥协,结果反对派指责他向教权让步,教权派嫌让步得不够,争论不仅未平息,还声势更烈。
托克维尔的“怪异”又一次显现出来了。他对天主教涉入政治领域的任何企图都极为蔑视,但他又不认可政府的教育权垄断。于是这一回,他支持基佐的政策。他在与人合伙创办的《商业报》上发表评论,而他一生挚友博蒙所在的反对派喉舌《世纪报》毫不客气地开始了对他的攻击。托克维尔本人的身份,让他一开战就不利。公众很容易想到,托克维尔是贵族,本来就站在“自由民主”的对立面。更进一步,托克维尔一向表明自己对贵族制度并无热情,对民主倒是在理智上倾力支持。那么,在这个争论上,他算是终于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可见他之前是多么虚伪。
这件事让他十分受伤。他给博蒙写了封话说得很重的信。但问题是,博蒙在争论向着人身攻击方向去的时候,感到信念与友情的两难,就向《世纪报》管理者请辞了。托克维尔怪博蒙不仅不来和自己一起办一份报纸,还在另一家助纣为虐;博蒙怪托克维尔不能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过分要求。博蒙和托克维尔一样,感到痛苦伤心。这场风波损害了他们之间的维系。
今天看托克维尔和博蒙的往来信件,能感到是托克维尔理屈。他索取过多。
这就是重点所在。托克维尔一辈子体弱多病,美国、英国、阿尔及利亚的旅行中,都曾一病不起。这些时候,都是博蒙在悉心照顾他。不考虑其它因素,我们可以推测托克维尔对博蒙有着强烈的依赖感。不止如此,托克维尔在他人生的最后,因肺结核辗转病榻时,自己的夫人因为身体或心理原因没法说话,都还需要人照顾,兄弟们来看他,但不留下来看护他,还是博蒙抛开一切,来到他身边照顾。所以托克维尔说出这些话时,我们能看出他有多痛苦:
我没有责怪您,但您给我带来了很大痛苦。我宁愿您把我抛弃在原始森林或是野营中,宁愿您没有像兄弟一样对待我。
除此之外,托克维尔对自身的认识很清楚。他知道自己是激情四射,但又很容易陷入消沉的性格。他需要别人的支撑,一旦有了这个支撑,他就是个最热情最坚定的男人。他竞选议员成功而听到博蒙失败的消息,就鼓励朋友再试一次。因为议会里倘若少了这位朋友,他会感到自己如此向往的政治生活也变得没滋没味。没有博蒙,他会消沉,政治生活也就没了意义。
我们,可能是不恰当地,比较诗人济慈在书信中的表现。用一个不合时宜的词儿,济慈和托克维尔都很有“男子气概”。济慈会去学拳击,会跟人打架,会在心情不佳时收拾一番上街乱逛。但,他给情人芳妮写的信,那些情话,被后人讥为“像小孩跳脚索糖果”。他们的行为,无论公共还是私人,大多时候按各自标准都是体面的。但在某些时候,对某一个人,他们明显地过度索取,表现出不合常规的热情、焦虑和渴望。这种表现,很容易被别人解读为,不管他怎么说爱我,归根结底是爱自己。等到他们被人尊为伟人后,也很容易被人说,在把别人当做满足自己的工具。至于是为他们辩解,还是指责,就因人而异了。
平情地看,这种行为方式,不只伟人有,普通人也有。不能因为伟大就粉饰它,也不能因为普通就指责它;不能因为伟大就指责它,因为普通就忽视它。指责或粉饰,都以他们确实在利用别人为前提。但在当事人看来,这份维系,的的确确是最重要的,重要到对他们敏感多思的心灵来说,是维系他们于人世的唯一绳索。也因为对普通人来说同样如此,这种维系不应被忽视。忽视的人连自己所在的这个人生都没法理解,何谈理解已经死掉,被定为伟人之伦的人生。
接下来托克维尔又给博蒙去了封力图修复友谊的信。信中说,如果没有这场风波,现在是妻子和我要出门的时间了,而除了你那里,见你和你的夫人,我们也没地方想去。
两年之后。托克维尔终于又给博蒙去信谈论政治。这回他剖析了梯也尔的人格,指出了一种人格类型:除非你和他对立且你比他强,否则你没法支配影响他。如果你和他在一个阵营,想着去影响他,结果只能是你被他支配。梯也尔是典型的政治领域中的个人主义者。他败坏了政治,让公众不再相信政治有超越私利和党派的价值。如果博蒙加入梯也尔阵营,无论初衷如何,最后只能被他支配,并且毁掉自己的声誉。
个人声誉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必须保存政治价值的可能性,不能再损失公众的信任。当政治变成了一个游戏场,反对派尤其要关注政治问题本身,不管有否力量实现,这才是保存政治价值的方式。托克维尔表示,他仍然相信公众“粗浅的良知”,这是希望的保存所。
现在,离1848年革命还有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