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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圣之师——卫夫人

郁则 2017-10-26 16:56:36

卫夫人，书圣王羲之的老师，一个书法史上传奇的名字。

诗圣杜甫在《丹青引赠曹将军霸》中写道：

“ 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

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

诗中的“曹将军霸”，乃三国高贵公曹髦（曹魏第四位皇帝，公元254－260年在位）后裔。杜甫写他书法取法卫夫人，但是非常遗憾没能超过王羲之，一个“恨”字传情达意。只有卫夫人的书法造诣极高，才可能令学习者受益无穷，这也说明在当时卫夫人的书法也是受到相当推崇的。

卫夫人像

张怀瓘《书断》中，列卫夫人隶书（正书）入妙品。

李嗣真《书后品》：“卫素负高名，正体尤绝”。

宋高宗《翰墨志》：“夫人善钟法，能正书入妙，王逸少师之”。

卫夫人一介女流，如何受人推崇至斯？还当溯流从源。

张怀瓘《书断》

自东汉灵帝设立“鸿都门学”之后，书法艺术的魅力剧增，大批青年才俊琢磨笔法、切磋技艺、争芳斗艳，蔚为大观。

赵壹《非草书》中描述：“专用为务，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笔，月数丸墨。虽处众座，不遑谈戏展画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见鳃出血，犹不休辍。”

《非草书》

东晋统治阶级内部混乱，豪门大族也无力改变社会现状。玄学中“以无为本”、“清净无为”的思想恰好迎合了世家子弟的追求，使他们可以暂时逃避残酷的现实。饮酒行乐、炼丹采药、纵情山水渐成一时风尚。书法也在此潮流中转变为直抒胸臆的最好通道。在各家族书法技艺的承递（如师承、联姻、交游等）中，不同门户的风格相互融合、除旧革新，文人流派书法艺术质量得以迅速提高。这一时期，书体演变已进入最后阶段，各路面目纷纷涌现。在这新风换代，流派交替之际，卫氏书法家族可谓独领风骚。

卫氏一族

卫视一门“家学相传、四世不坠”，逞雄魏晋，彪炳书坛。在说卫夫人之前，还必须谈谈她家的事。

东汉明帝时（58—78年），代郡（今大同阳高县境）的卫暠 [hào] 以儒学显名天下，朝廷征召洛阳准备任用。可当卫暠一家人行至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时，年老体衰的卫暠突然一病不起，卒于半路。后经朝廷特批，本是大同人的卫暠就埋葬在了河东安邑，他的随从家人也就一并定居于河东。卫暠也就成了《河东安邑卫氏谱》的“一世祖”。结合后世卫门书家支系可以推测，卫暠从大同赴洛阳时，带着包括两个儿子在内的若干家人。卫氏居于河东运城后，一直以儒学传家，但卫暠的儿孙声名不显。不过到了东汉末年，卫暠的重孙（四世孙）卫觊 [jì] 被曹操任用，卫氏门第开始逐渐兴盛。

《华芳墓志》

《晋王竣妻华芳墓志铭释文》，邵茗生 1966

卫觊（？—229），字伯觎（出自《华芳墓志》，名字取觊觎；《三国志》中做伯儒当是觎儒二字近音同音弄混之故，当从墓碑）。年轻时即以才学称世、文章显名。曹操做魏王时，卫觊就和另一名士 “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一起制定典章制度。魏代汉室，卫觊以汉朝侍郎的身份，起草了禅让的文告。书法上，卫觊“好古文、鸟篆、草隶，无所不善”。他的六国古文书法，师法邯郸淳，居然与西晋时发掘的汲冢竹书上的古文几乎一致。这是当时一个名叫不准（音 Fǒu Biāo）的汲郡人在当地盗掘一座古魏国墓冢（魏襄王墓）时发现的，其简文皆用“蝌蚪文”写成。据说这批竹简的数量相当巨大，搬运时总共装了几十车。

《汲冢竹书》

卫觊的篆书，与另一书法名家韦诞齐名。他的草书，南朝羊欣评价“草体微瘦，而笔迹精熟”。而他写的《受禅表》，则是“金针（篆）八分（隶）书也”。他在当时的名望，加之显赫的政治地位，远远高于以正书、行书见长的钟繇。卫觊书法，现已点墨全无。但目前出土于大同周边的北魏时期的碑刻篆引，仍具有鸟篆痕迹，应该说，这是卫觊最擅长的鸟篆的余绪。

《受禅表》，传卫觊

光大卫氏门风的是卫觊的长子卫瓘 [guàn] 。卫瓘（220—291年），字伯玉，他20岁就步入仕途，“明识清允”，方正果敢。汉末张芝以草书著名，其姐之孙索靖与卫瓘被时人号为“一台二妙”，论者谓：“瓘得伯英筋，靖得伯英肉”。

《顿首州民帖》，笔调典雅和润，无夭矫之态，有质朴之风，圆润含蓄，不激不厉。张怀瓘赞其：“率情运用，不以为难”。

《州民帖》

卫瓘采张芝书风同时，又以父法参之而“更为草稿”，他所作的草稿书更具自家面目。他的书法最大成就在于通过“纵引”，出现了突破章草的新体草书所具有的 “放手流便”的笔势。其后王羲之草书正是将卫瓘畅快、飘逸、俊秀的风格发扬光大。此外，卫瓘继承汉魏书风的同时，又不甘心跪拜于传统。他还擅长柳叶篆，僧梦英云：“瓘作柳叶篆，其迹类韭叶而不真”。

柳叶篆

卫瓘有六个儿子，次子卫恒、四子卫宣、五子卫庭都在中国书法史上留有书名，其中卫恒名气最大。

卫恒（？-291年），字巨山，官至太子庶子、黄门侍郎，世人誉之为“博雅不凡”。卫恒绍承父学，又取法张芝，并得其骨。善草书、章草、隶书、散隶。张怀瓘《书断》引其父卫瓘云：“我得伯英之筋，恒得其骨”。唐人称卫恒“古文、章草、草书入妙，隶入能”。

《一日帖》

《一日帖》在今草中含有章草意，字与字之间无连带，为典型的西晋草书风格。仅以《一日帖》对照《顿州帖》便不难发现两者的气息是一脉相承的，书法风格也是近于父远于祖的，他的笔势相对短促，极少连绵，却少隶意。

《往来帖》

岳飞之孙岳珂写过《卫恒往来贴赞》：

“ 书既造妙，摹者惟欲取其肖。

摹既逼真，题者不必託诸人。

以实传信，万古一晋。

无目睫之徇，视御府之印。”

卫恒“博士古文”承袭了卫氏家学，其古文更过于觊、瓘。他的书风纵任轻巧、流转风媚、刚健详雅，在崇骨力中又饶柔媚之致。故袁昂《古今书评》中说他的书法“如插花美女，舞笑镜台”。除此之外，卫恒“祖述飞白，而造散隶之书”。这种书名亦名“云书”，笔动若飞，字张如云，隶书中参以飞白的散隶，行草参半。他的隶书打破了汉时以凝重著称而走向纵放洒脱的新局面，是开创“现代隶书”的先驱。

《四体书势》

如果说卫瓘主要在书法实践上发展了卫门书派的话，卫恒主要是在书法理论上为卫门书派的确立建树了不可磨灭的功绩。卫恒的《四体书势》不仅是第一部系统阐发书论的著作，还是一部古代文学和书体的流变史。《四体书势》由叙述文和赞辞两部分组成，首次全面描述了古文、篆、隶、草四种书体的源流发展，并研究了四种书体的笔画、结体乃至章法上的特点。此著不仅在当时的书法学习上有指导意义，而且功传千秋，有着深刻的历史影响。

《世说新语》中的卫玠

卫瓘的子孙以卫玠（286—312年）最负盛名，其一是善言玄理，其二是姿容玉润，风神秀异，有“玉人”之称，是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卫瓘曾说：“此儿有异于众，顾吾年老，不见其成长耳！”有个典故叫做“看杀卫玠”，说的就是卫玠由于风采夺人，相貌出众，于是被处处围观，最终因心理压力而病死。《宣和书谱》：“恒之子仲宝、叔宝俱有能书名”。卫玠英年早逝，年仅27岁。此后卫氏一族在书法上不复建树。

做了那么多铺垫，终于回到卫夫人身上。再胡乱想想，作为美男子卫玠的姑姑，卫夫人也一定很美吧。

卫夫人名铄（272—349年），字茂漪，廷尉展之女弟，恒之从妹。汝阴太守李矩妻，故世称卫夫人或李夫人，右军少常师之，其子充，为中书郎，亦工书。

蔡琰《胡笳十八拍》“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

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笔法传授人名》记录了卫夫人的师承关系： “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与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

但是这显然是有漏洞的。钟繇卒年230年，卫夫人尚未降生，如何亲传笔法？不过这一书法谱系反映了唐人对魏晋时期笔法演变的某种理解，即卫夫人与钟繇以及蔡文姬的关系匪浅。《后汉书卷八十四·列女传》记载：“（蔡文姬）适河东卫仲道。夫亡无子，归宁于家。”河东卫氏，自然会想到卫夫人家族，有人据此揣测这位卫仲道是卫觊卫伯觎的兄弟。那么蔡文姬跟卫夫人就似乎有点渊源了。

王廙《祥除帖》

卫夫人的夫家江夏李氏也是赫赫有名的书法世家，卫夫人的儿子李充，李充的从兄李式、李廞 [xīn] 等都在书法上颇有成就，尤其是李式的书法成就在当时与书法权威王羲之的叔父王廙 [yì] 并驾齐驱。到了唐代，李家出现了大书法家李邕。李家在东晋以前几乎没有以书法家著称的人物，东晋以后李家书法蓬勃发展，与卫夫人是息息相关的。李式的书法学习定离不开卫夫人的言传身教，张怀瓘《书断》在介绍李式一文中有“甚推其叔母（即卫夫人）”就是证明。

姨母帖

卫夫人和王羲之的关系更玄乎，王羲之是如何与卫夫人建立关系？这点其实就很难理解。王羲之至少要比卫夫人年轻三十岁，晚上至少一辈。清代有本《琅岈王氏家谱》云：“王旷妻卫氏，生二子，籍之、羲之。”很多人以此认为这位卫氏就是卫夫人的亲戚。于是更进一步，确定卫夫人为王羲之的姨母，如果这个考证真实可信，那么“王旷与卫世为中表”的说法也是成立的（“中表” 指与祖父、父亲的姐妹的子女的亲戚关系，或与祖母、母亲的兄弟姐妹的子女的亲戚关系）。

《晋书·王羲之传》：“孙绰、李充、许询、支遁皆以文义冠世。并筑室东土，与羲之同好。”可见卫夫人的儿子李充和王羲之是好朋友。而且永和九年的兰亭雅集，李充也参与其中，二人关系绝非一般。

《晋书·李充传》称：“李充字弘度，江夏人。父矩，江州刺史。充少孤。”因此可以猜测，卫夫人因早寡，携子投靠王家，与姐妹同住，教授外甥王羲之书法也就有了一点依据。

无论是什么样的原因，卫夫人确实是教过王羲之一段时间的书法。甚至留下了许多经过后人编排的荒诞故事。仅举几例：

传说有一天王羲之在画鹅，最后到眼睛的时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抓耳挠腮，无从下手，于是便去请教恩师卫夫人，让她帮助画鹅的眼睛，卫夫人气沉丹田，下笔如有神，接过笔便点，谁知这一点，纸上的鹅竟然飞了起来。

据说，卫夫人扮成观音到集市上卖饼，她烙饼技术娴熟，动作轻快利索，围观的群众成群结队，鼓掌称赞。王羲之恰巧经过，也来围观，不禁感叹“这手艺太精妙了”，卫夫人听出王羲之的声音，故意说，“我烙饼的技术和王羲之的书法技艺相比还相差甚远呢”。王羲之深思熟虑之后又想，这观音老母烙饼的技术实在是太高了，我的书法技术如果能够达到她这种炉火纯青的地步该多好啊，他认为这是神仙在点化他，心里高兴，下定决心自己的字也一定要练的像观音老母烙饼一样精妙。终究集精艺于一身，自成一派，成为书法大家。

王羲之十二岁时曾窃读他父亲藏在枕头里《笔说》，后来“不期盈月，书便大进”。当卫夫人重新看到王羲之的书迹后，便对太常王策说：“此儿必见用笔诀，近见其书，便有老成之智。”并因此而流泪道：“此子必蔽吾名。”

卫夫人与王羲之的典故还有“卫夫人吃墨”、“ 墨汁雨”等，都是在讲述她对王羲之的言传身教。

《笔阵图》

培养出书圣王羲之是卫夫人一大成就，就她个人而言，更有书法理论影响着后人。相传《笔阵图》由她所著，其内容涉及用笔、笔法、笔意、笔势、结字、章法、创作灵感等关键问题。比如一组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关于基本点画的比喻：

一“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

、“点” 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

丿 “撇”如陆断犀象。

乙 “折”如百钧弩发。

∣ “竖”如万岁枯藤。

㇏ “捺”如崩浪雷奔。

勹 “横折钩”如劲弩筋节。

《笔阵图》语言犀利，精辟透彻，说尽书法真谛，道破书学奥妙，全文气势磅礴、惊天动地，堪称千古奇文，是书学开源之作，代表了魏晋时期书法理论发展的高度。

最重要的还是要说说卫夫人自己的书法。《淳化阁帖》卷五刊刻了《古名姬帖》、《卫氏和南帖》二帖。但是还有一些看似不同的碑帖其实是从此二帖中衍化出去的，下面也会说到。

《古名姬帖》

《古名姬帖》共五行，四十九字。左上有“永安宫宝”钤印。释文：

卫近博收群史，得古名姬二十多人，共成一卷，尚未删定，不敢上口。摹钟繇三帖，愧未似为恨，直欲废书耳。严寒知体更佳为慰。

此帖笔法古朴肃穆，姿态温婉自然，吸收了篆字的一些特点，是楷书中的上品，被后人誉为簪花小楷。卫夫人的书法带有女性特有的妩媚娇柔的风格，又与钟繇迥异其趣，具有柔中带刚、刚中带柔的个人书法风格。

韦续《墨薮》

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说：“卫常书，如插花美人，舞笑镜台。”

唐代韦续又在后面添了两句：“卫夫人书，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治浮霞”。连续三组比喻充满动态，但又清秀平和，娴雅婉丽，将卫夫人书法的秀美风姿赞叹不尽。在戏曲《牡丹亭》中，杜丽娘也是习卫夫人字帖，练的一笔簪花小楷。整洁的章法，端庄的体态，工稳的用笔，颇能受到闺中女子的喜爱。

《和南帖》

卫夫人《和南帖》用笔率意天真，结字宽绰，极富趣味性，较之钟繇结字，略显瘦长，点画生动简直不失变化，捺脚出锋处含蓄内敛，但已完全脱去隶意，这也是卫氏正书较钟繇成熟之处。钟繇的书风质朴、厚重、古拙，而卫夫人的书风相对于他而言就显得妍美、流畅、萧散；在用笔上、章法上都更加精致、规范、字距紧密，行距较大，故有一种疏朗萧散之气，整体书风阴柔秀雅，具有独有的清丽、纯净。

劣质出版物

清朝厉鄂所著《玉台书史》载， “晋卫夫人《与师帖》：卫稽首和南：近奉敕写《急就章》，遂不得与师书耳。但卫随世所学，规摹钟繇，遂历多载。年廿著诗论草隶通解，不敢上呈。卫有一弟子王逸少，甚能学卫真书，咄咄逼人，笔势洞精，字体遒丽，可诣晋尚书馆书耳。仰求至鉴，大不可言。弟子李氏卫和南。《淳化阁帖》”。厉鄂所言《与师帖》就是《和南帖》。

还有一些翻刻本断章取义，将《和南帖》母本割断，据文本内容又鼓捣出了《急就帖》、《近奉帖》等等衍生版本，一些出版物并不考究都胡乱登出，实在令人侧目。

南朝梁瘐肩吾《书品》列其书作“中之上品”。

唐李嗣真《书后品》列其书作“上之下品”。

唐张怀瑾《书断》列其隶书入“妙品”，称其书如“碎玉壶之冰，灿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书法的师承，不仅是技法的学习，也是艺术流派上的传承，更高则是对一种思想精神的扬弃。王氏书法是卫氏书法的艺术发展。卫夫人处于极为关键的位置，她一生跨越东西两晋。是融合张芝、钟繇、蔡琰诸家书法的集大成者。王羲之学卫夫人，并不斤斤计较于点画笔墨，也没有一味的在卫夫人的流媚趋向上发展，而是在卫门书派的艺术感召下，将不同时期的风格特征广取博收、兼容并包，把自家书体开辟出一种全新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