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玩人间蒸发，即为奔月

在《看不见的城市》里，卡尔维诺写了一个想象中的城市，在这里，“为了建立维系城市生活的联系，居民从房子的各个角落拉起细绳，用白、黑、灰或黑白相间的颜色，显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买卖关系和代理关系。当纽带越来越多、再也不能穿行的时候，居民就搬离居所，房子就被拆除。”

在热衷身上缠满“细绳”的普通人看来，这些拆房的居民是难以理解的。然而他们却可以说是文学殿堂的常客：文学喜爱这种拓展社会多样性和心灵丰富度的怪人。于是，娜拉出走了， 思特里克兰德去了塔希提岛，萨宾娜离开了捷克和爱情，霍尔顿逃学去流浪……而《奔月》里的主角小六，她来到了内地一座平凡的小城。

小六，二十八岁，在南京有工作，有房，已婚，有情夫，生活正常。按照生活的逻辑，她应该保持那规规矩矩的外表，怀揣婚外情这种看似大逆不道其实也稀松平常的人生秘密，好好地活下去，生个孩子，换学区房，升职加薪……一眼望到底，略有点让人惆怅，但其实也并不坏的人生。

然而，她逃走了。借着旅游大巴出车祸、多人伤亡和失踪这个由头，她手里拿着别人的身份证，来到内地一个七八线小城，随便地打打零工，隐居下来了……

到这一刻为止，《奔月》还像所有描绘了逃亡的浪漫主义和英雄主义的书一样，给人一种释放感和血脉偾张之感。毕竟，在我们普通人的白日梦里面，人间蒸发，也是很重要的一项啊。从庸常的生活里摆脱出来，把自己从七大姑八大姨中间、从恼人的学业和工作里、从无聊的朋友圈和办公室里摘出来，摆脱那些不喜欢的事和不喜欢的人……就像把一个萝卜从泥坑里拔出来，扔到外星球去一样……

人间蒸发，然后呢？……对于《奔月》来说，这是一个开端，而不是终结。对于这其后的故事的把握，才真正显示出鲁敏作为作家的过硬之处：每一步都写得合情合理，却又出人意料。荒谬感和日常感并存，仿佛本就是一体——但是仔细想想，这种“仿若常态”的并存，也是荒谬的啊。

小六愉快地打着零工，穿一身笨重的卡通服在商业街上装吉祥物，“没头没脸的“，无须和人打交道。可是她在小城认识的第一个人，租房中介林子，无视她的拒绝，非要介绍她去超市：“是不是觉得，我不配帮你？帮不了你？“

小六只好去了一家超市当保洁员。她愉快地哼着小曲擦洗厕所，遇到了超市员工的共同翻白眼。

“小六吸吸鼻子，一股齐心协力的敌意，流动着，煤气一样泄露了出来。她知道，她这种没原则的享受般的表情，伤害了他们看待劳作的基本原则，冒犯了这个小小国度的阶级本分。她赞同他们的这股敌意。”

她不在意，她把自己从白领职场里拎出来，并不是为了在超市工作圈里勾心斗角。可是，因为认真干活、做人忍让，她受到了超市大人物钱助理的青睐，荣升为收银员。

与此同时，小六失踪以后，执着寻找她的丈夫贺西南，成了好丈夫的典范。小六的“闺蜜”绿茵出于感动，义务上门给他烧饭做家务。贺西南发现了小六有个叫张灯的做程序员的情夫。老婆不见了，丈夫和情夫就失去了争风吃醋的理由，两个人莫名就成为队友，联手找小六。

张灯作为程序员，一手承担了从小六的电脑和网络里找秘密的重任。而随着他揭开小六的网络的面目，他震惊地发现，这个从前的炮友，才是他的心灵知己。他爱上她。

“他背负着好色、花花公子、始乱终弃、朝三暮四等一长串无聊罪名，孤独地在如林的肉身中出入穿行。他从不敢奢想，能有一个女人，也会与他持有同样的立场。这才是他理解中的男女交合之至境。张灯忽然有种灭顶之颤。”

小六呢，她又到底爱过谁？爱过哪种生活？

在这个小城，她有了稳定的居所，有了新的情人林子，交了新的朋友，而且还有了新的职场生态圈——和原先的一样复杂而斗争激烈。超市的内斗被大段大段呈现，一方面是极为热闹、滑稽和接地气的，带来故事的真实、稳扎生活之感，一方面又是极为出戏，极为荒谬。

当小六随心所欲又精心计划地出走，离开她原先庸俗的城市人生，她却渐渐地陷入到另一种庸俗的人生里面去。

居然就这样的殊途同归了。也当真是讽刺啊。

鲁敏说：“写出格，等于向虚妄的生活做鬼脸。”

在阅读《奔月》的过程中，这种亲近又荒谬的感觉总是萦绕着读者。时而一地鸡毛，时而又进入贤者时间，柔软的地方是出乎意料的喜悦而轻盈，而残忍之处——很多很多——让人心生怜悯却又隐隐产生快意。

两年的时间，不知不觉把小六的隐居变成了另一种上轨道的人生。于是，她又离开了。

她回到南京，默默观察，发现母亲和前夫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到底接下去该怎样生活呢？

“小六快跑。所有的小六都将殊途同归地踏入同一条河流，一条荒谬、奔腾、泥沙滚滚的河流。生活像渔网高抛而来，反复打捞变幻莫测的古老魔瓶。”

看完了，以后心里还挺难受。作者是不是很残忍？有一些配角，他们要求“正常”的生活，他们求仁得仁了。聚香先上车后补票，精心策划，嫁给了中500万大奖的菜场鱼贩子。渴望着家庭的温度的绿茵，得到了小六前夫的求婚。他们要热乎乎的东西，鲁敏就给他们一碗汤，可是主角，她不需要这些，所以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呢？

我想象着小六那愈发惨淡的未来，就像日本纪录片《无缘社会》里的人：活着，没有人和他联系；没工作，没配偶，没儿女，没家乡；死了，没有人知道，即使被发现，也没有人认领他的尸体……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

小六的选择，已然挑战了、蔑视了人类社会的规则，在她自己，这并非不是一种胜利呢。

“春色十分浓郁，池塘上方，正飘着柳絮，也可能是杨花，因为太轻，加之风速不够，它们的飘动特别缓慢，如悬置在半空，却又保持着微小的、连绵不断的移动，若以杨花这种半静止式的坠落做参照，那整个世界就可以极速狂飙了。小六呆呆地看着，心里含糊地开心起来。此时此刻，全世界都在上升吧，只有她一人，跟飞絮是一伙儿的，在这一刻里缓慢地荡着秋千。影影绰绰的摇晃中，时间与空间都在扭转，像拧一条毛巾或一根铁丝，自由地弯曲、折叠，组合成新的架构。多好哇。所有的秩序、占有、离别、希望、死亡，都不存在啦。对她和杨花而言，就只有这溢出速度之外的静止了。”

——这一段是小六眼里的春天。

真美，这一段“溢出速度的静止”，是无意义的人生里面温柔而沉默的一刻。是时间荒原上的一株仙人掌。是你灵魂的灰色水面落叶纷纷。或许，她就是被这无法与人诉说的安静时光耽住，而不能再浸入油腻腻的日常之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