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边有座溪谷
大概是生长在北方干旱平原的缘故,从小对河流有特别的热爱。这么些年与费城为邻,难免好奇到穿城之水。 流过费城城区有两条河,一条是在州境东端作为宾夕法尼亚与新泽西界河的东部大河Delaware River,另一条是Delaware河的支流 Schuylkill River。Schuylkill河源于宾州境内,总长只有一百多英里,它的上游流经曾经的矿区,整个河谷地带在十九世纪是美国重要的工业区。河水在十九世纪末就已经遭受严重污染, 二战结束之后政府着手治理污染, 水质和生态环境持续得到改善。
流量丰沛的Schuylkill河始终是费城的重要供水源,它在费城西北部入城后, 河道平坦,两岸连绵大片城市绿地,在旧时的水厂附近河段,水面辉映近旁小丘上如希腊神殿一样华美的费城艺术博物馆,形成开阔的景观。Schuylkill从西南方向绕过主城区,穿过郊野倾入更宽阔的Delaware河。

很赞叹Schuylkill和Delaware两条河给费城添加的雍容气质,但也常觉得遗憾。它们与世界上大多数流经城市的河流一样,被逼仄的城市挤压,虽然依旧是城区图上舒缓的笔触,但河流原本最动人的清灵和隐秘已被抹去。除非驱车远行到野性未泯的上游河段,它们的存在已经没有多少源于自然的诱惑力。
有这淡淡的失望在心里,前些天的发现带来不小的惊喜。在豆瓣上看到友邻分享费城西北栗树山由路易斯康设计的民居很感兴趣,在网上搜索地址时无意间发现,紧挨着栗树山社区居然藏着一处溪谷公园---- Wissahickon Valley Park。放眼四周,是典型都市外围的稠密社区,在一大片街巷网格之中,居然含着那样一个边界嵯峨参差的狭长河谷,给人的感觉简直像是块落入红尘的飞来峰石。

进一步搜索,那片小山谷Wissahickon Valley 归属于阿巴拉契亚山系与沿海平原之间的Piedmont台地,是古老山脉余波凸凹的细碎皱褶。山谷的规模虽小地势却很陡峭。Wissahickon Creek从山谷里流过,那儿早先是印第安人渔猎之地,印第安人给河水取名Wissahickon,意为“鲶鱼溪”。
Wissahickon Creek总长度只有二十几英里,下游部分长约七英里的河段就是这片绿地公园的主体。上中游的河水都平缓,抵达这里后河水穿过山谷,奔淌短短数英里,海拔高度急降100多英尺,注入前面提到的Schuylkill River。
周末与小朋友一起叫上伙伴探索这条溪谷。把车停在公园北端,我们先是沿着溪谷西侧宽阔清荫的“康庄大道”Forbidden Drive步行。这可真是座都市公园!步道边有铸铁路灯有咖啡屋不说,跑步、遛狗遛孩子、骑自行车还有骑马的人络绎不断。步行大约一公里后我们越过河上红色的廊桥,走到桥下琢磨老磨坊的遗迹 溪谷里有座廊桥,跟着小朋友踩着浅滩上的石头走到河心坚固的石堰上,看石堰一端缺口处跌落的清绿急流。看足流水,沿东岸山崖上崎岖起伏的小径,跟随溪水开始真正的徒步。

山径少有行人,树木繁茂,道边除有野花点缀,还时常有大块被风摧水蚀的古老岩壁突兀叠垒。那天虽是气温超过华氏九十度的秋老虎天气,走过那些潮湿的深色岩石时,却能清楚觉察到一阵阵凉气从石头深处渗出。
碎石沙泥的小径上时常有冒出地面的树根纠结,偶有倒木横拦,要攀扶着跨过。有一段山路特别安静,让人几乎忘记身边都市,就像真的置身远僻的山野。山毛榉、鹅掌楸、悬铃木、山胡桃、松、橡、铁杉、黑桦、白蜡树、蓝果树...这些高大的树木混合着林间矮树、灌木荫蔽着山坡,坡下河水流淌,岩石冷气森森,我们走了很久却并不感到炎热,很庆幸在日午时刻躲进这片幽野清凉。





那天后来我意外被野蜂叮到,大家半路折返,没能走到山谷中段的百年老店。下午开车到山谷南端的一片公园野餐,从停车场导游图上发现附近有个名为“Kelpius Cave”的景点,导游图没有更多介绍,小朋友们都累了也就没有前往。回家查索,才知道那个洞窟是这片山谷现存最老的古迹。
早在1694年,一群从德国来的神秘教派信徒在Johannes Kelpius的带领下,依照当时费城的创建人William Penn对宗教自由的允诺迁徙到这里。他们是一群饱学的末世论者,在那里修道、写诗习乐,研究植物,观察天象,等待人类末世灾难的降临。导游图上标注的石窟就是Kelpius独自隐修的密室。从网上图片看到那个藏在茅草深处的石室,想起在意大利天主教圣地阿西西城外茂密的山谷里,弃绝尘世的圣方济也躲在一样简陋紧仄的岩石密室里长期隐修。相似的山野都成为宗教的庇护地,不过圣方济最后唱出的是热情开朗的《太阳颂歌》,而500年后这位德国来的修士却在新大陆的荒野里苦等十余年至死。
修道士们看中的杳远山谷也被拓荒者们发现。几乎同一时期,1690年,在Wissahickon Creek汇入Schuylkill River的河口附近,有人建起第一座磨坊。接着整条蕴藏丰富能量的溪谷被快速开发,伐木、加工、制造业的小作坊沿着溪谷展开。到十八世纪末的时候,七英里长的山溪两侧已经有二十多个水轮日夜转动。作坊种类涉及造纸、纺织、火药、锯木、面粉加工、榨油。同时期的北美大陆还是一片粗砺之地,但这里已经成为新世界的工业中心。
随着这些作坊的兴起,一段段连接溪谷的横向道路被修筑出来,到1856年,一条收费道路贯通,把整个山谷从北到南联结起来。读到这段历史,心里忽然明白,这个两岸陡峭通行不易的狭长公园里,如今为何徒步小径四通八达,总长度达到相当可观的五十多英里。
这么可爱的地方,当然也会吸引到艺术家的目光。那时候浪漫主义在新旧大陆间风行,这条未被驯化的溪水成为人们逃离城市享受自然美景的天赐福地。


爱伦坡一生颠沛,1840年前后他曾在费城住过几年,那时尽管山谷已经布满水轮作坊和富人消暑的宅邸,但在爱伦坡眼里还是充满诗意的野境桃源。这位阴郁毒舌的鬼才有篇专门记写溪谷的随笔《Wissahickon 的清晨》,用的却是满含怜爱的开朗语气。在他笔下这段溪河并不宽阔,两岸峭拔,植被丰茂,“花岗岩的水岸,纹络分明或覆满青苔,清澄的流水贴着岩石淌过,就像地中海蓝色的水波漫上大理石宫殿的台阶。在山崖前方有时会突出一片草木葱茏的台地,让擅长想象的人得以在上面勾画出绝美的木屋和花园。溪水多转折,特别是在岩岸陡峭的地方,当溪流兀转,瞬间给漫游者带来的强烈观感是,他看到的不是河流,而是一连串绵延不绝且无限变化的小湖,那些如同是镶嵌在高山顶上的璀璨湖泊。”
爱伦坡出生于波士顿,在英国度过童年和少年时光,一生游历丰富。他在短文里先用不少文字指出当时欧洲人对北美大陆的了解失于片面,他们蜻蜓点水式的旅行完全无法看到北美真貌。他认为在欧洲尤其是在英国,最好的自然风景已被人类完全开发,所有的名胜全都交通便利、行旅舒适,而在广袤的北美大陆,如想看到真正壮美的风景,旅人就不能依赖现代化的交通工具,甚至连乘坐马车或骑马抵达的方式都不行,只有徒步,“只有用自己的双脚跋涉,腾跃于陡峭的山岩,冒着高崖上的风险吃尽苦头,才可能体验到真正丰饶的、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大地之美。”

对野外旅行抱有这样执拗观念的爱伦坡对当时已被人类活动染指,两岸产权细碎分隔、地价高溢的Wissahickon溪谷依然怀着发自内心的热爱,不能不说这条溪谷天然的峻美灵秀,确能催生出让人珍爱的情感。
这条溪水注入Schuylkill River。Schuylkill 是费城最重要的水源,为防止工业污水进入大河,费城的费尔蒙特公园委员会在1869至1870年收购了溪谷两岸的土地,之后水轮被拆除,到1884年,溪边的最后一座作坊被痍平。但短短十几年后,Schuylkill河却因上游被矿业污染,导致整条Schylkill river水质严重恶化。那个时代北美大陆整体进入工业化,倒是小小的Wissahickon溪谷,在热爱自然的人群庇护下逆向发展,重又回返到原先荒芜幽静的时候。
1920年,溪谷里那条纵贯的主路开始禁止机动车通行,成为名副其实的”Forbidden Drive";1924年,周围居民发起设立非营利的“Wissahickon之友”,常年协作维护景区和设施至今。1909到1939年之间,几座跨越溪谷的桥梁相继竣工,把分隔的景区和周围社区联接起来。
现在的溪谷是一座风格独具的都市公园,虽然它并不符合爱伦坡时代浪漫主义者对风景”untamed nature”理想化的要求, 但不管对那时还是现在的民众而言,能通过公共交通轻易抵达,与自然亲近一刻,总是上天对普通人给予的特别眷顾。
公园里有个名为“魔鬼池“的地方,是溪流交汇处几片巨石围起的一块清潭。尽管管理方明令禁止游泳,但夏季那里总有很多民众游泳嬉水,导致一些治安和意外事件发生。公园当局声明溪水成分含有污水处理厂排放的中水,水质不能保证嬉水者健康,但无论是公告还是劝阻,都挡不住年轻人成群结队爬上岩石,一跃跳进清冽潭水。

前面提到的爱伦坡写溪谷的小文,最后有个讽刺的结尾。有一个酷暑天他乘小船在溪水上顺流而下,昏沉痴迷,沉浸在对没有复杂机械,没有“水力专用权”概念的古早时光的想象中。在一个峰回路转处,他猛然瞥到高崖上一只美丽健硕的麋鹿。正当他为与山林精灵相遇激动时,发觉近旁树丛中有人正拿着盐块接近那只动物,麋鹿驯顺伏卧,他才恍悟那其实是一只被富庶人家豢养的宠物,浪漫梦醒。而我自己在后来得知那条青绿流水大量源自经过处理的污水时,也与一百多年前的浪漫者一样黯然失落。
但还能怎么样呢,在这个高密度,光鲜,却极度脆弱的年代,能不费周折走近一片绿野,在大树荫庇下倾听流水汩汩,瞥见白头鹰掠过头顶,踩到真的岩石和满地滚落的橡树果,已经算是幸运。草木荣枯,溪水涨落,游猎者离开、旅人来,观星人在石窟里苦熬冥想,一代人有一代人在悖论里冲撞的梦想和挡不住的命运。溪谷不会永恒,但于人类短暂的历史来说它是长久沉默的见证。
与爱伦坡同时代的贵格会教友,诗人John Greenleaf Whittier有一首诗,开头段落描绘的正是这个季节的Wissahickon Valley:“秋天来临,斜阳低垂 / 夕光 落在沉入梦境的树林 和 / 绛紫的藤萝枝上 。/ 紫菀花凋零,金缕梅渐枯萎 / 永恒的星光显现 / 熠熠发亮,离我如此之近。。。”
此时我心里没有永恒的星光,但溪谷在那里。不知道隔天再去,能不能找到馨香的金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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