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数数

我从少年时，13岁开始，脑袋里就出现一个一个声音，一个女孩子数数的声音。这声音从此再未离开。现在我已经26岁了，那声音现在还在，已经数到，我听听，一亿二千六百四十二万八千四百三十一。如果你一半的生命时间里脑内有这么一个声音，你就知道你的语言不再是原本的意义，它将改变你，你听到的话，说出的话，都蒙上了一层数字迷雾，变得模糊，我得重新破解语言，一串数字作为背景噪音，你会对数字失去概念，数字的意义变得透明，虽然能听到日常的话语，并不妨碍领会其意义，但那是通过一个奇怪滤镜之后的意义，夹带一种口齿清晰的耳鸣。我不知道数字意味着什么，也许它在数着我生命的长度，也许来自未知世界的信号，它增强了我的虚无感，让我经常性的超脱于现实，大概这就是简单数列之声长期能够做的，也让我脑壳看起来像个庙宇，我皈依了这声音的宗教，在日常混乱中不可避免地伏拜于它，对我来说太容易了，作为一种宗教，教义是数字或者受难者拯救原罪世人的故事并无二致，只要持续布道就行。而这数数的声音在持续性上无可匹敌。她的声音那么令人信服。
我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听到这声音，快被吓死了，整个人着魔了很久。那晚我从睡梦中被吵醒，我听到的第一个数字并不是一，我记得是四千四百多万，一个很大的数字，没人会在大半夜说这么大数字，然后每隔几秒数字就加一，加一......我怔了一会儿，确认了不是做梦，以为暗中有人，长久不敢开灯，可那声音完全不带方位感，让我一度以为她在脑顶。瑟瑟中我开灯，之后确实没找到声音的来源，许久才意识到，她在脑内。我觉得见鬼了，声音太清醒绝对不是自己吓自己，如果是梦恐怕我把自己掐成马蜂窝都醒不了。恐惧伴随了我很久，我无法入睡，总是失禁。我父母吓得也不轻，开始还不信，后来带我跑了很多医院，看精神科，医生说幻听，臆想症，强迫症，说什么的都有，就是没人相信我说的。我跟他们说，那个声音是真实的，声音很清晰，一定是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我觉得我可以找到她，找到她也许就停止了，如果找不到，恐怕只有到死才能停止。因为年纪小，他们没有给我开药，只做了连串的心理疏导，没有用。到后来我意识到我不康复会令父母失望，他们觉得我不配合不积极，为了不让他们失望，我告诉他们声音慢慢减弱消失了，他们满意了。可那声音从未停止，甚至经历了青春期变声，一直清晰如初。我的恐惧倒是慢慢减弱消失了。我开始慢慢适应她，把她的声音当作前面所说的背景噪音了。我吃饭的时候她在数数，我上课的时候她在数数，我交谈的时候她在数数，我看电视她在数数，如果什么时候那声音突然停止，我想我会立刻窒息，我的意识绕过她的声音，她的声音后来变得透明，我可以自动过滤她的音频，消除干扰，对别的声音完整无误地接纳，去正常生活。我睡觉依赖数字，我的睡眠非常棒。当我焦虑，我注视她的声音就会立马得到缓解。我还会利用她，作为计数器，钟表，或者用她给我提供的数字计算我行走里程，她数数的时间间隔很准。
近年来我开始思考这种不可思议的准确性，又觉得这个人不存在了，一是我始终没有找到这个人，二是这种准确太机械了，不像人。最近我去认真听过时间间隔，稳定在5秒，每5秒数一个数，基本没有偏差。于是我心血来潮去计算如果有一个开端，数字是一，那会是什么时候。大概算了算，会回到我六岁左右，距今有20年。20年前我没什么大事发生。不过我前天突然想到，六岁那年确实发生过一件事，跟我没太大直接关系，但是给我造成了不小童年阴影，只是我选择性忘记了，后来搬家走了再也没有人提起，如今记忆很模糊。大概是一次捉迷藏，轮到一个小女孩找，她蒙着眼，在数数，在转圈，我们四散躲藏。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要数到三十，还没数完，她失去平衡，一个趔趄绊到马路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