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上遇到的副局级包租婆阿姨

回瑞典的头一天晚上跟朋友彻夜聊天，等到上飞机的时候已经头晕脑胀。特意选了靠窗的座位，盼着坐旁边的人能安静点。然后旁边坐下来一个约莫六十岁的阿姨，戴着金丝眼镜，短短的绵羊卷发，左手无名指上有个满钻的鸽子蛋式翡翠戒指。

这时我感觉脸上有点过敏的痒，估计是灰尘导致，于是拿了免洗消毒液来搓手。刚把包盖上，阿姨凑过脸来说，您知道吗，这种密闭的空间不该擦有气味儿的东西，内味儿啊，半天散不出去。

我哦了一声，回头看她，发现她刚把鞋子脱掉换上了袜子。嗯这就是几秒钟前我闻到的奇怪味道的来源。。。

飞机快起飞了，我戴上耳机开始酝酿睡意，但是不太成功。飞机起飞后一直颠簸，我很紧张地抓着座椅扶手，眼睛盯着航行参数，阿姨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等过了一个小时以后才开始真正平稳，机长放话说很快要供餐了，阿姨突然一个挺身，放下了小餐板，精神百倍地凑过脸来问我，哎我问问您呐，待会儿我想要果汁儿，那果汁儿怎么说呀？

我说juice。

阿姨，就四，是吧。

我：。。。嗯，juice。

阿姨：就~四。就~四。就四。好我记住了。

我冲她点点头。这一点头不要紧，这个动作好像突然触发了哪个阀门，阿姨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阿姨：您这上哥本哈根是转机吗？是出来旅游玩儿呢吗？

我：不，我是回家。

阿姨：哦，家住那儿呢！我呀常年住在加拿大，多伦多，一年住八个月。这要不是回来收房租，平常也不怎么回国。没办法呀，这么多套房子，平时我在加拿大给我闺女带两个孩子，连轴转，就这好不容易回来，我就说事情多，其实我想歇歇！这不，赶着回去之前我又报了这个旅行团。

我：您去旅游呢？

阿姨：对啊，这飞机上我们一个旅行团是24个人，12天，北欧五国，两万多。我前两天发朋友圈里，都说我报贵了，我也觉得贵了。

我：去这么多地方，机票什么的算算也得不少钱。。。

阿姨：那是，但是人家旅行社买的都是团价儿，跟咱们自己定肯定不一样。我们上飞机之前导游给我们一人要了九百多块钱，说到时候是给司机的小费。每个人都收了，不给不让。我还在想着，他们那些出国的旅行团，雇的司机都是人家当地的洋人，听不懂汉语的，这些钱肯定压根儿也没给到人手上，都是让导游贪污了。你想想，就这个小费，一个团全收下来得两万多呢，导游得多赚钱呀！我们这不会说英语的，想问问司机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上个星期去的西欧，内个导游一直给我们看得紧紧得，不让跟司机说话，也不给购物的时间。我估计是我们想买东西的地方导游吃不着回扣，所以他就是不让你去买。

我：阿姨您这样不讲英语出国能行吗？

阿姨：能行啊，我住那多伦多，华人挺多的，干什么都方便。我老公以前是奔驰的高管，能说点英语。我就只言片语的，但是现在手机好呀，你猜怎么着，嘿，我用一谷歌的软件，直接拿着对有英文字儿的地方扫描，就能直接出来汉语。还能直接对手机说话，手机能自动翻译成英文给别人听的，然后人家也能说了英文翻译成中文。这样就省事儿了。我在那边儿看电视啊都是给手机搁在桌儿上，电视里放着什么，我用手机翻译软件直接听着给我念出来，啥新闻都能看，你说现在这科技好不好！

这个时候空乘大姐来了，阿姨赶紧大声喊，就~四，我想要就~四！空乘大姐甜甜一笑，给她倒了一杯橙汁。阿姨随即转头对我说，她们这空乘人员真不错，都会说点汉语。你看咱们刚才登机的时候儿，她们个个儿都能说，你好，欢迎，说得都像模像样儿的！

她说着又转头对空乘大姐热切地点了点头，这位空乘大姐是个约莫40岁到50岁之间的丹麦人，带着舒展的职业微笑，大概明白了阿姨是在评论她时，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我选了可乐。空姐继续送餐，阿姨又继续说：

咱们在国内吧，是方便，现在全用外卖点餐，饭也不用做了。回国吃得好。东西便宜，每次买一大堆。挂耳的面膜，二百多，四十片，你算算看多便宜，你们那北欧买不买面膜啊，多少钱一贴？嗬，这么贵，那带不带挂耳的？。。。（这样涉及到哪样具体商品多少钱的内容大概出现了二十多处，我不记得了）。。。。但是国外又有国外的好，你说是不是？我女儿她们住的那社区，华人特别少，都是洋人，见面了都跟你古德毛宁，好阿右的。我在外面这么多年都没怎么见着人家大声说话的。

我：您经常出国吗？

阿姨：怎么不经常啊，我都去过四十几个国家啦。我要不是给闺女带孩子，还能再多去点地方。我跟你讲我那外孙子外孙女，哎呦喂，真是好玩儿啊，我给你看照片（急忙掏出iPad），你看看这，你看看，这是我们在墨西哥度假的时候在海边儿，孩子都跟小螃蟹似的。外孙女快四岁了，今年下半年该上幼儿园啦，小外孙也快三岁了。我这好不容易想轻松下，你猜怎么着，我女儿上个月大电话说，妈，我这又怀上了，预产明年春天！我心想，生了还是我给带，怪不得她不担心生孩子呢！不过她那个工作也好，生孩子可以休一年。

我：什么工作这么好？

阿姨：她在那边一个大学里当行政，工资好着呢。姑爷是在跨国银行，两人工作好着呢。闺女现在住的那独栋耗死，我给出的百分之六十，前后都有好大院儿，地下室特别大，闺女每个月都要开趴儿替。这方便是方便吧，其实都是我在忙，又要带孩子，又要做饭，开个趴儿替还给他们蒸馒头包饺子，哎呦累得我呀。

我：孩子不都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吗？你们那边最早啥时候能上？

阿姨：多掏钱，半岁都能上。一般都两三岁上。我说那不行，这么小的小孩不能给幼儿园，你送那儿的时候看着都好好儿的，其实人家老师压根儿不见得搭理你们家孩子，那在里面吃了亏你也不知道，没办法，知道吧？小孩儿多可怜啊。再说了，在家里，在我们那儿片区了小孩见到的都是自己人，到了幼儿园就五颜六色什么样的人都有，小孩给吓着了怎么办？

我：您说的意思是有不一样的人害怕小孩吓着么？反正都要接触，不是越早适应越好么？（我对“五颜六色”这个词楞了一下，敢情人除了黑的白的黄的还有蓝的绿的紫的）

阿姨：那不是这个道理。能在家里多疼几天是几天。说起小孩啊，哎，你有孩子了吗？

我：没有。

阿姨：我也就闺女一个孩子，特别心疼，结果闺女就是特别单纯善良那种性格，现在就也只能在国外待着。她那性格就应付不了中国这种复杂的人际关系。可我发现吧，我闺女生了外孙以后，突然就特别偏心了，两个小孩打架争东西，不管是谁的错，她都一律护外孙，就冤枉我那外孙女。我闺女她爸爸呢就知道讨好她，也光怪我外孙女。

我：她这是重男轻女？不应该啊，不是在加拿大嘛

阿姨：谁知道为什么呀？我这回来一个月，外孙女每次给我视频都哭得泪汪汪的，说姥姥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可想你了，我看了给心疼得哟。我就在想得提前立个遗嘱，怎么样都要留一套房给我外孙女，让她别在家里受气！

我：提前立遗嘱这事儿好。。

阿姨：可不是。我这前不久跟闺女吵架也是因为房子的事儿。姑爷撺掇让闺女跟我说卖两套房，说他们想做投资还有什么的。我老伴也说听他们的，我想了想还是说不行。没了房子这以后想怎么帮衬外孙女也不是我说了算了。哎，你买房了吗？

我：我还没有。

阿姨：你父母帮忙吗？你老公家人帮不帮忙？他们洋人一般都不管是不？

我：我父母家没多少钱。我也不想让他们帮，压力太大了。靠自己吧，暂时生活也过得下去，不想给父母添负担。

阿姨：你这么说也对。我呢管得多，不就是想让小孩少奋斗几年，多轻松几年嘛。你看我闺女这么年轻，两个孩子，有自己的耗死，还两台车，周围朋友都羡慕不得了，说我们都是四十多岁了还贷才买上房呢，你们提前什么都实现了。

我：那确实少奋斗好多年。阿姨您之前是做什么的？

阿姨凑近小声说：之前在医院做管理，退下来之前是在卫生部，副局级的位置上退下来的，一个月退休金也有一万多。

我：那公务员工资也不算高，就待遇好吧。

阿姨：是啊。工资是一般，好在啊看病不排队，住特需，一百块钱自己就掏三块钱，就这么个概念。在国外就看病不好，有什么病我们还是赶紧买机票回来。

这个时候我已经头晕得睁不开眼了，于是跟阿姨说我需要休息。我戴上耳机，在SAS的电影库里找了一通，最后决定听着《美女与野兽》的日文版休息。说实话那个日文版里的beauty and the beast比这次的英文版好听多了，英文版里茶壶太太的声音唱歌不太行。

快抵达时机组又提供了一顿简餐，阿姨没吃完并且执意把德芙巧克力给了我。阿姨不断赞美“他们这洋人的黄油啊，气死啊，真好吃”，我不置可否，默默地往嘴里填东西，感觉今天的谈话量已经用完了。

飞机平稳降落，我松了一口气，阿姨一跃而起从行李架上拽下来三个大小不一的行李袋。

阿姨：这还不算托运的大箱子呢！

她又坐下来，开始评论前方拿行李开始排队的乘客：啧啧，你看到没，这就是中国人，干什么都要抢！

我：。。。。

我排在她身后缓缓像舱门走去，又路过刚才那个空乘大姐。阿姨欠欠身子，眼睛笑眯成一条缝，大声说：比优特佛！

空姐神色如常地亲切一笑：再见！

之前写按摩店小妹的日志下面有人问我为啥能记住这么大段的对话。这有啥难的，跟人讲话的时候真的认真听了，进入了语境也感知到了对方的存在，加之认真观察，挺容易就回忆起对方说话时的神色和语气，ta热切想表达出来给你听的部分，不难记住大量细节和原话。

这种日志不是说理型的，没有中心思想，就是“日志”。语文阅读理解做伤了的友邻请不要追问“所以你想表达的是？”。对观点感兴趣的话，我写了大量说理型的可以讨论辩驳的文章，欢迎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