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这个故事本来是为了四年前剧作课的命题剧本而写,近日重看,还算有点意思,将剧本直接改成了小说体,阅读起来方便,供诸位一乐。
1.
铸剑师玄青在房内算账,账目上的数字在逐月递减,钱袋里也只余一些细银,铸剑赚的银两已所剩无几。他眼角的细纹叠在一起,叹口气,望向窗外。
门响,玄青开门,一少女站在门口,背着一个包袱。
少女开口:“阁下可是玄青先生?”
“正是。”
少女一笑,松了口气:“我叫江秋,特来请先生铸剑。”
玄青请她进来。室内有熔炉、盛冷水的石槽等铸剑所需,光线阴暗。物品上有烧焦的黑色,不少地方残留着干了很久的血迹。
玄青看她年轻且面容透着天真,不由得担心,问道:“要铸剑,可知规矩?”
“自然。玄青先生用人血练剑,铸一剑杀一人,杀人结下的仇算在委托人的头上,从不过问委托人的背景。这规矩江湖上少有人不知。”
玄青叹口气:“所以自我造出了那三把剑后,也少有人来找我铸剑了。”
江秋眉目一转,想起来了什么:“先生是说如今兵器谱上排名前三的剑?”
“是,都是我铸的。”
江秋笑道:“先生铸剑方式奇特,打造出的剑自然更厉害。然而既然立下了这种规矩,没人来也是人情之中的。”
“可你来了。”
“嗯。”
玄青盯着她,什么也没说。半晌,倒了杯茶,请江秋坐下,问道:“既然知道规矩,就说说想要一柄什么样的剑吧。”
江秋缓缓道:“比龙吟剑更好的剑。”
玄青皱眉道:“龙吟已是我造出的最好的宝剑,当今天下兵器排名第一,淬的是当时第一世家慕容家二公子的鲜血,他从小斋戒,练童子功,血液纯正。找一个这样的人困难之极,杀他也耗尽我的心力,你这要求……”
江秋打断了他,底气十足:“可是,你已经近三年没有铸出一把剑了,如果先生再不有所作为,恐怕……”
“怎样?”
“恐怕你的盛名马上便要消失,大家会说,你再也造不出更好的剑了。而你的那些仇家,在你没用了之后,怕是很难不来找你的麻烦。”
玄青沉默。
江秋放轻了语气,接着道:“先生能杀了那么厉害的人,武功恐怕天下没几个人比得上,你本就隐居于此,只在铸剑时才出去行走,江湖人怎么说,你自然了解的少。不如先生就趁在下这次的请求,另铸一把天下第一的剑出来,也不枉你一世的盛名。你说对不对?”
玄青眼睛看着她,不语。这少女面容娇嫩,看起来不谙世事,没想到机敏的很。
2.
玄青一身夜行衣,默默站在唐府门外的黑暗角落里。看着唐府浩大的府邸,他脑海中闪回着江秋告诉他的一些话。
时间闪回到江秋来的那天。玄青与她坐在一张木桌前,木桌很大,上面各式的雕刻工具,玄青一脸严肃,沉默。江秋默默喝茶,不发一语。喝完放下杯子,把带着的包袱轻轻打开,里面全是黄金。
玄青面上一喜,嘴上仍是端着:“你这丫头,口气不小,出手也不少。罢了,我就尽力给你铸一把剑吧。只是,铸成之后是不是如你要求的天下第一,我不能保证。”
江秋开心一笑,俏生生的:“多谢先生!”
她站起身,好奇地观察着铸剑的器材。
玄青看着她的背影,沉吟道:“近来武林上,可有什么有作为的人?”
江秋背对着他,声音传来:“这几年江南四大家族之一的唐家的公子唐玉,洛阳霍府的霍平,还有京城的白浪、吴歌……都是后起之秀呢。”
“你了解的倒详细。”
江秋转过身,面上有着调皮的炫耀神色:“当然了,听说他们都是生来俊俏,人中之龙,众人皆知。尤其唐玉公子,据说貌比潘安有过之而无不及,武功也是这几人中极好的……”说着她声音忽然弱下去,显得底气不足,“可惜我没有见过。”
玄青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当下的唐府。他从丰茂的草丛中掠上屋顶,见唐府建筑十分奢华,可府内却到处挂着丧幡,阴惨惨的,在夜色下飘荡着一片灰白。正屋的门大开着,不断有多人匆忙出入。听见哭声,玄青掠到正屋屋顶上,屏息凝神,揭瓦观察。发现唐府正堂已设成了灵堂,中间摆着一口棺材,里面有个死人,生得十分年青俊朗。仔细听往来人闲言碎语,才知死了的人居然正是唐玉。
玄青大惊,心道自己竟晚来一步,铸剑的引子没了。正思索间,唐家众人迎着一个中年妇人走进灵堂,甚是恭敬。玄青探头去看,看清妇人面貌后不由得一震,他识得她。
3.
那妇人乃是二十年前极富盛名的江家的江夫人。江家是武林世家,当年江家夫妻二人在府中设了擂台,不少人去府上找他们比试,都败下阵来。他夫妻二人武功和地位虽高,待人却很亲切,又光明磊落。江府大门每日敞开,管家站在门口迎客,登门的人络绎不绝,有拜访的,有想与江家人交好的,也有来挑战的。渐渐的江府的名声越来越大,盛极一时,可人在江湖,盛名之下却也招致了灾祸。
于是后来某夜,一伙黑衣人带刀偷袭杀进江府,人数众多,个个武功高强,训练有素,早有预谋。江家夫妻二人一场血战,最终不敌,江老爷为保护妻子被围剿而死。江夫人怀抱着还是婴儿的孩子侥幸逃脱出来。那些人自认杀光了江府上下,将江府一场大火,化为灰烬。
玄青想着当年江家的兴盛,感慨。重新看到江夫人,惊于她还活着的同时,心下盘算起来。江夫人当年的孩子如若顺利长大,也该是个血统纯正的习武的好苗子。
江夫人祭奠完唐玉后出门来,唐玉父母跟出来相送。玄青凑近偷听。
只听那江夫人道:“之前我还想着,我们两家一向交好,秋儿也喜欢唐玉,不如结成亲家,亲上加亲,虽然论名望是我们高攀了,可是论天资,峨眉派掌门静空师太也说秋儿是极高的,定能很好的辅助唐公子。唉……可惜……唐公子的病,没想到如此严重。”
唐母抑制着自己的哭声,答道:“我夫妻二人也根本不曾想到。唐玉平时从不说,等我们发现他身体越来越弱,才是几天前的事,却已晚了……”
唐父沉默,不作声。
唐玉父母送走江夫人后进来,玄青依然不动声色躲着,仔细听他们所说。
唐夫人道:“她所说结亲之事……若是玉儿还在,真是甚好。”
唐父虽然悲痛,却也隐忍着答道:“不行。他们江家曾经何等辉煌,把我们几大家族全部踩在脚下。二十年前被人暗算倾覆后就销声匿迹。江夫人虽然和我们一直秘密往来,我看却不是真心,只是想借咱们的声名重新爬起来……就算玉儿还在世,也是休想。”
唐夫人道:“那有什么关系?江姑娘知书达理,武功又好,继承了他夫妻二人的武学天赋。要不是江夫人管得严,不放她行走江湖,现在恐怕也是个新秀了。不然,将这门亲事配给磊儿?玉儿走了,我们只剩磊儿……”说着已又是流起泪来。
只听唐父忙道:“万不可。江夫人心计深沉,不知存了什么念头。我们现在自顾不暇,还是避开的好。”
唐母不言,只是抹泪,和唐父一起进入灵堂。
玄青看了已死去的唐玉一眼,深深叹口气,心下可惜。转念一想,迅速掠出唐府,尾随江夫人而去。
4.
玄青跟踪江夫人来到一个极为偏僻的,在山脚下的小山庄前。玄青看着山庄小门,心知这里便是江夫人死里逃生后一直隐居的住所。
他偷偷溜进山庄,抓住一个丫鬟问了江家小姐的住处,将其打晕拖进草丛。玄青找到江小姐的别院,掠上房顶看去,只见江小姐刚好就在她的院子中练武。
玄青定睛看去,大惊。
原来江小姐就是他的委托人江秋。
玄青俯下身细细观看江秋练武,见她果然如之前几人描述,武功不弱,行动起来行云流水,看得出来天赋极高。生得匀称,骨骼精奇。玄青想到这里,心下大喜。江秋已练毕,坐在院中休息,下人给她上了一杯茶,她默默喝着茶,神色惫懒。
玄青落入江秋院中。
江秋吃了一惊,想出招却停住,看清了来人。
“玄青先生?”
玄青道:“原来你是江家的女儿。”
江秋奇怪的看着他:“是的。先生怎么找到我的?”
“跟着你母亲来的。”
“先生不去找能铸剑的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玄青沉默半晌,缓缓道:“我找到了。”
江秋顿了顿,变了脸色。
玄青的脸上浮现出兴奋之色:“你父母武学造诣极高,遗传给你的是良好的血统。比之前的慕容公子更合适。”
江秋瞪大了眼睛:“你要用我的血……?”
玄青得意道:“不错。你当日出手大方,我就知你来历不凡。果然如此。没想到吧,你自己的鲜血就是铸剑最好的材料。”
江秋看着他,大惊,摇着头道:“你不能杀我!不是……”
刚说到这里,江秋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嗓子,拼命张着嘴,看样子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一手捂着脖子,一手在空中乱抓,眼睛四下张望,看到桌上的茶杯,一副死也不会相信的表情,更急切的想说话,却没有任何声音。
玄青一惊,看来是有人在她茶杯中下了哑药,偶然帮了自己。他心下怀疑,却没有精力顾及。此时他眼中只有眼前这个完美的引子。
他阴恻恻道:“我年岁大了,铸了这么多宝剑,该留把自己造的东西防身了。孩子,你不要怨我,怪只能怪你自己招惹了这事。”
江秋忽然冲过来,想先发制人。玄青早有防备,一掌挥出,江秋躲闪过去,二人打斗起来,江秋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她心神不定,接招不稳,最终乱了身法,被玄青所杀。
5.
铸剑室内,玄青拿着一把全新的剑,刃如秋霜,寒光闪闪,冷彻入骨,柄上细细刻着乌木花纹,用泥金填了,刺了一朵寒梅。玄青拔下一根头发,丢在空中,轻轻吹向剑刃,头发在快碰到剑刃的一瞬间断为两截缓缓下落。他又拿着剑轻轻拂过身旁一根铁棍,棍子刹时被劈为两半,截断处没有一丝铁屑,刀口无比干净利落。
玄青大喜,眼角的皱纹都发着光。他细细看着这柄剑,手缓缓抚过剑身,甚是满足。
忽然敲门声响。
玄青开门,门口无人,他心里奇怪,握紧剑一步步走出来。
一个声音兀的响起:“玄青先生……”
玄青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是江秋的声音。
他转过身,只见江秋就站在他面前,带着笑,那诡异无比的笑。
玄青把剑对准江秋:“你是谁?”
江秋却不看他,只看着剑,眼里有光彩,缓缓道:“我是江秋呀,先生不认识我了么。”
玄青:“你……你……”
江秋笑道:“玄青先生果然是铸剑大师,用我的血铸了把这么好的剑。”
“你不可能是江秋!我亲手杀了她,取了她的血!不可能……不可能!”
江秋脸上仍是诡秘的微笑:“可是我们长得一样,声音也一样,江秋就是我,我就是江秋。先生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连这个都想不到?”
玄青猜到了什么,越发惊恐。他不想再打哑谜,蓦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江秋笑意不变:“想不到的话,无妨,就告诉你好了。我是江夏,江秋的孪生姐姐。”
玄青的表情就像吞了一块铁下去,他已什么都说不出了。
玄青脑海中不停闪过之前的各种画面:
江秋来找他铸剑,给他许多黄金,还暗示他去找唐玉;
他去找唐玉,唐玉却已死了;
江夫人来祭奠唐玉,他转移了目标;
他找到了江家,起了贪心;
江秋被下药;
他侥幸杀了江秋,取血练剑……
……
玄青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又深又黑的无底洞,身心俱在下坠。
半晌,他道:“是你来找我铸剑?”
江夏歪头一笑:“是。”
“唐玉的死和你有关?”
江夏甜蜜的答道:“唐玉并没有生病,也没有死。这只是我求着他演的一场戏而已。他爱我已爱的无法自拔,无论我让他做什么,他都会乖乖听话。”
玄青握着剑的手在微颤。
“你母亲也是你安排的?”
“当然不是,我怎会让她知道。我只不过算准了你去找唐玉的时候刚好是我母亲去祭奠他的时候。她天天念叨着要把江秋许给唐玉,借此复兴家族,这次去了一定心痛之极,开口提这事情。你听到了定会跟来。”
“你就是为了让我把目标转向你妹妹?”
“不错。”
“若我不跟去,你不就功亏一篑?”
江夏慢慢说道:“我知道先生是个怕麻烦的人,一个目标没了,另一个自动送上门,先生不会不要的。就算你还是不跟去,我也会再设计引你过去。”
玄青道:“你提前告诉江秋我会来?”
“没错。我事无巨细的告诉了她,让她替我接待你。她以为我只是想捉弄你一下。可等她发现时,她已说不出话了。”
玄青不信的摇头:“江秋茶杯里的毒也是你下的?”
“不错。她每日练完功必饮一杯茶。我只是动了点手脚,祝先生一臂之力而已。不然,你武功虽高,却杀不了她。”
“你设计这一切,就是为了借我的手,杀掉亲生妹妹?”
江夏脸上又是那种天真烂漫的神色,但玄青眼中这天真已变了味,她轻轻道:“还为了这把剑。看得出这是又一把最好的剑,对不对?”她看着这剑,仿佛看着自己的情人,痴迷而甜蜜。
玄青看向她的眼神复杂,脸上有了悟和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道:“你为何要杀她?”
江夏看着他,脸上的天真烂漫逐渐化作了阴毒的怨恨。
“因为我们出生在江家。家族要东山再起,必须有一个人去承担大业。而母亲,从小就选定了江秋做继承人,只因为她比我有天资。当年那场灭门祸事,母亲也是只想带着她一个人逃走,若不是我的奶娘拼死把我救出来送给她,恐怕我早被烧死了。”她顿了顿,接着道,“我和江秋是孪生姐妹,可从小她就压在我的头上,穿她穿过的衣服,用她用过的东西。连亲事,母亲也要先给她敲定。”
玄青了然:“所以你要取代她?”
“不是取代,是抹掉。我要她不存在。”
玄青道:“她死了,你也不一定能得到她的一切。”
江夏淡淡道:“那有什么关系?我要的只是江家唯一的名号。她不消失,我一辈子都会被母亲压着。母亲已经太老了,腐朽的看不到现在的武林。我比江秋做的更好,她就该知足了。”
玄青看着她还十分年轻的脸庞:“你是个可怕的孩子。”
“我只是追求自己的公平而已。有天资并不够,她没有我努力。”
玄青握紧了剑,摆出防备的姿势。他语气冷硬:“所以你现在来,是要杀我?”
江夏的大眼睛一转,道:“这剑是用我妹妹的血铸的,你为一己私欲,杀了我亲妹妹,我当然要来替她报仇。”
玄青全都明白了。
江夏又道:“你若不是贪图名利,铸剑非要用这种破坏人伦的方法,导致自己名扬天下却潦倒不堪,又怎会被我利用?先生以前铸剑,也杀了许多人,现在一命赔几条命,先生也不亏。天下人会感激我的。”
玄青定了定神:“你杀不了我的,江秋都杀不了我,你更不可能!”
“我是不是比她聪明?”
玄青狠狠道:“你比她恶毒。”
江夏微笑:“相信你马上就会知道,我的武功也比她高出许多了。”
二人斗在一起,玄青才发现江夏不是说谎,她武功奇高,将她自己的短剑使的登峰造极。玄青心乱如麻,漏了破绽,最终被江夏一剑刺中。
玄青在地上挣扎,挥剑,还想刺出去。
江夏从他手里夺过新铸的宝剑,无比满意的笑了笑,在玄青脖子上轻轻一划,了结了他。
江夏低头默默看着宝剑滴下的血,脸上没什么表情。她一直盯着那鲜红,直到最后一滴落下。
江夏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睛透着疲惫,转身离去,背影消失在远方的夕阳里。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