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_恰空

文=婉兮

-01-

当林曼丽听到赵航演奏<恰空>的那一刻，她就知道L市音乐节的选送名额与自己无关了。

尽管天不遂人愿，但总算尘埃落定了，也好。

在人人自危的毕业季，准确来讲当其他管弦系的学生都在忙着参加各大乐团的面试时Y院的提琴女神林曼丽却做了一个令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决定：赴法旅行。

出发是为了遗忘，勇敢地踏向另一段征程。

九点十五，林曼丽的灵魂还在机场免税店的香水瓶间游离，电话铃将她拉回现实世界。接通电话，传来闺蜜小清的咆哮：“丽丽啊，你在干什么？怎么突然去旅游？你以为自己还是高中小毛孩，在逃离狼窝入虎穴前疯一把？你也不提前说一声，刚才问赵航才……”

赵航？再也不想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林曼丽挂断了电话。

二十二年来，林曼丽一直生活在光环之下，六岁破格被Y院附小录取，12岁又顺风顺水进入Y院附中，高考前夕又被保送至中国顶尖的音乐院校——Y院。深谙自己才华横溢的林曼丽一直是张扬自信的。她曾口出狂言：老师对她学琴上的帮助还不及同学对她的帮助大。

千万不要误会，事实上自负到极点的林曼丽也不怎么欣赏她的同学们。不然也不会有为拒绝狂热追求者而产生的名言：“把你的琴拉到我的十分之一好再说”的过激言论。

这么多年，林曼丽从没真正服过谁。不同于Y院大多数听教授话的乖学生，她很少按教授提倡的风格来演奏曲子，但她独特却又合理的处理方式与高贵温暖的琴声却总能让人叹服。最后教授们都一致认为这是个对音乐把握极其精准天分极高的学生，看到她常年居于大小考试前三甲的成绩，教授们也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不是所有教授都认同她的肆意妄为。年轻的管弦系副主任在听到她的演奏后曾说：“不得不承认你是个天赋异秉的学生，你最珍贵的东西是你的感觉，演奏对于你来说是一种自然的流露。但你别沾沾自喜，感觉既是你的王牌，也是你的阿克琉斯之踵。因为一旦丢失这种感觉你的演奏根本谈不上是音乐。人生的道路还长，你会怎样，谁也说不清。”

对于这样的评价，林曼丽只是笑笑，谁叫她林曼丽伸手就能够到别人拼尽全力也不见得能抓住的东西呢？

于是林曼丽便被尊称为Y院特立独行的提琴女神。所有人都认为上天厚爱她，将美貌，天分，荣誉毫不吝惜地赐予她：她是上天的杰作。如果不是赵航的出现，就连林曼丽自己也要这样认为了。

只可惜，凡事都有个例外，赵航就是让林曼丽的生活发生改变的例外。

-02-

一切的缘起与缘尽都起源于那一首《恰空》。巴赫的那首将小提琴技巧与旋律融为一体的《恰空》

一日，林曼丽将自己演奏的《恰空》发至贴吧上，不出意外地获得了如潮的好评。

就在林曼丽刚满足了小小的虚荣心之时，一个用“蝉十九”ID发的评论如利刃一般扎破了她如气球般膨胀的虚荣心。

“你的《恰空》太自由，毫无建筑性的美感。你的演奏完全玷污了巴赫的作品。”

笑话！

就连看不惯林曼丽的Y院教授也不敢用这样的话来驳斥林曼丽独特的处理方式，是谁如此狷狂？

林曼丽打了一串：“你是何方神圣？”，转念一想可能是附中不懂事的小毛孩，便不打算纠缠，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删掉，关闭了窗口，打算就此作罢。

谁知对方仿佛懂读心术，而且好像并不打算放过她。

几天后，多出的蝉十九写的一句话让她陡然一惊。

“等我从新英格兰回来让你见识下真正的《恰空》。”

不知是对方就读于新英格兰音乐学院还是对方要回到Y院的消息，抑或是对方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狂妄口气让自己震惊。林曼丽第一次感到恐惧，一种等待未知审判的恐惧，一种被未知命运玩弄于掌股之中的恐惧。

不管怎么说，我们的林曼丽一直都是无所畏惧的姑娘，或许有些小虚荣，但从不向挑衅低头，更何况这挑衅来得莫名其妙。

在Y院就读这么多年，还不曾有人向自己如此张狂地叫板，林曼丽嘴边浮起一丝玩味的笑，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浑身汗毛倒竖。在这王座上坐着，太寂寞了，也确实需要有人来动摇一下自己的地位了。

-03-

故事铺垫到这里已经很明显了，蝉十九就是赵航，那个扬言要林曼丽见识下真正《恰空》的人。

挑衅事件过后一星期，一个叫做赵航的Y院学生从新英格兰交换归来。Y院还有这么个学生交换到美国？若不是林曼丽依稀记得一年前，管弦系主任问过自己要不要去美国交换学习，而自己当时有准备比赛的任务在身，只得放弃，趾高气扬的林曼丽估计都不会记得交换这回事。

一年前的交换名额最后好像落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身上。原因很简单，前十名的人不是承担着重要的演出任务就是在为大赛作准备。

这样捡别人的漏的人有何资格与自己竞争，林曼丽不禁嗤之以鼻。算了，说不定人家有进步呢，听一听鼓励一下小朋友好了。

骄傲得不曾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林曼丽不知道命运的丝线从很久以前就缠在一起，指向必然的悲剧结局。

赵航回来真会挑时间，正好在学期结束，优秀生展演期间。而教授们好像格外迷信新英格兰的牌子，竟然踹掉了一个优秀生的演讲，硬生生为这位归国学子腾出了演出时间。

很不幸，被踹掉的是林曼丽的闺蜜，演奏长笛的优秀生小清，管弦系主任找她谈话时告诉她，展演照常，不会影响她什么，还美其名曰博采众长，吸纳外国先进技巧。

“你们弦乐声部吸纳技巧为什么要牺牲我们木管声部的利益啊？这一下触动了本就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小清的神经，引得她向林曼丽诉苦。

“你自己的利益。”林曼丽无情地纠正。

“不管怎么说是再次壮大了你们提琴声部的力量，以后Y院管弦乐团直接改名叫Y院弦乐团好了。”

林曼丽翻了翻白眼，心中暗叹这丫头还真会上纲上线。

“所以提琴声部的既得利益者要安抚我们这些被排挤的边缘人对不对？请我吃饭来进行食疗！”

听到最后一句，林曼丽差点吐血。

原来小清之意不在优秀生演讲，在乎压榨林曼丽。后者被迫接受了安抚大胃王受伤心灵的艰巨任务。

赵航何许人也，还未出现就让林曼丽恨透了。

-04-

优秀生展演，林曼丽与其他几位弦乐优秀生合作的弦乐四重奏被放在最后一个压轴。

而向来秉承来了就演演完就走的林曼丽这回很意外地没有磨蹭到最后一个才到音乐厅。

一同合作的大提琴手扬见到林曼丽早早到来十分惊讶，不禁打趣，学着英国贵族向林曼丽行了个屈膝礼：“欢迎林女王到来！”

林曼丽做了个鬼脸，算是打招呼，径直从后台走向离舞台最近的地方。

中提琴手飞看到林曼丽装作很害怕的样子，一哆嗦：“林女王来找我的茬儿，我饭碗不保了怎么办？”

另一名小提琴手静拍拍飞的肩，意味深长地眨眼：“你多虑了，人家是来看帅哥的。”说着用冰雕似的手指指了下站在靠近舞台处发呆的林曼丽。“LIN IS FALLING LOVE.”

林曼丽怔怔地看着那舞台上意气风发的少年。

长短弓结合勾勒出拉威尔《茨冈》的神秘映像。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如鸟的羽翼般在琴弦跃动。于是一串串音符从震颤的琴弦中迸溅，流泻，飞扬出来，渐渐在巨大的音乐厅中弥漫开来。

琴的音质明媚，却在那男孩的演奏中透出冷冽忧伤。

音乐与舞台上的光晕渐渐混合，变得如同森林中清新的雾气，将林曼丽湿漉漉地环绕，林曼丽在其中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视线却不由自主地上移聚焦至那张年轻的面庞。

鹿一般的眼睛，黑白分明，深情望向钢伴的眼神中却透着与外形不相称的阴郁气质。

林曼丽不禁有些失神，在哪里也见过这样如鹿一般的眼睛，不过彼时那眸中盛满的是怯怯的光。

对方仿佛与自己有心电感应一般，视线从钢伴身上移开，眼神中的阴冷正对上自己的慌乱，戏谑一笑，仿佛老鹰在注视它唾手可得的猎物。

林曼丽心中一悸，如梦初醒，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一个值得敬佩的对手。

惊为天人的不止是林曼丽，还有Y院音乐厅中所有师生。

而这位交换生好像不以为意，演奏甫一结束就不知去向。

-05-

赵航就这样闯入了林曼丽的生命，无往不胜的林曼丽就这样沦陷在一场滑铁卢中，再也走不出，准确地说是不愿走出。

命运的巨手攫住了林曼丽，逼迫着她将先前对赵航的抵触一笔勾销。

林曼丽是个优秀的姑娘，身边不乏狂热追求者，她也许曾对他们其中的一两个有好感，而让林曼丽深陷其中，爱到低到尘埃里的，赵航是第一个。

昔日的女王林曼丽如今变成了白痴林曼丽，经常做一些不可理喻的傻事。

在赵航练琴的琴房前久久驻足；算好了赵航出门的时间，跑到楼下为赵航开门，假装成偶遇；甚至以次的逃避父母安排的相亲。

每次在楼下为赵航开门时那阴郁的眸子在映上她的倒影后总会变得迷茫空洞，若不是那清冽眼眸中一闪而过的亮光，林曼丽总会认为赵航从未记得过她。抑或是连那丝亮光也是林曼丽的错觉，对方真的从未记得过她？

林曼丽如同掉进命运的漩涡，无论如何挣扎都无能为力。只能任由自己与赵航的故事像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那样发展。

让林曼丽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自己在为L市音乐节准备前夕与赵航在食堂的偶遇。

辛苦排练了大半天的自己拖着疲软的身躯来到食堂，想打一份菜就回去，却意外看到了那个清瘦俊逸的背影。

林曼丽的双腿不受控制地向那清逸出尘的背影走去，然而自己与赵航的距离每缩短一寸，那背影越清晰，自己在空气中嗅到危险的气息越浓烈。

自己就像中了蛊，如飞蛾般朝着那团火焰扑去，不计后果，义无反顾。

几十米的路程，林曼丽像走了一个世纪。当林曼丽穿过汹涌的人潮站在赵航身边时，赵航却没注意到林曼丽的到来，一不留神踩到了林曼丽的脚。

赵航看清来人后有一丝讶异，尽管眼神是冷的，皱眉问：“有事吗？”,但脊背却难以抑制地微微一颤。

然而彼时，林曼丽唇齿张合，却如同失了声般未能说出一句话。当然也没能把这微小细节收入眼帘。

林曼丽古怪的动作让赵航的迷惑更深了些。

让林曼丽不解的是自赵航的眉宇中升腾起一股悲悯的神色，让赵航的面容变得向瑞士笼罩着晨雾的清冷森林。

这悲悯，是为她吗？

还没等她回过神来，赵航说了一声“对不起”匆匆离开。

对不起，不是因为不小心踩到你，而是为我内心的挣扎；为我性格中的懦弱与矛盾；为我想说却没能说出的话；为我无力承担的惨淡结局。

对不起。

-06-

L市音乐节近在咫尺，到了确定参加L市音乐节名单的时候了。

L市是瑞士一个清幽的小镇，这里举办的音乐节极副盛名，青年演奏家若能参演，相当于一只脚已踏入充满鲜花与掌声的职业生涯。

小提琴参演的人选将在林曼丽与赵航二人中产生，大家心知肚明。所有人都等待着看一场高手的对决。展现在观众面前的将是一场高水平的视听盛宴，而内心的挣扎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

校内竞赛，林曼丽的导师孙教授本以为自己的爱徒会选绮丽梦幻的《伊萨伊无伴奏第三首》。这首曲子非常贴合林曼丽高贵自由的演奏风格。可令老教授没想到的是林曼丽的参赛表上赫然写着《巴赫无伴奏恰空舞曲》

一向平和的老教授不禁有些愠怒：“我知道你平时自由惯了，可这是个非常珍贵的机会，如果你……”

“孙教授，校内比赛的重要性不言自明，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请您尊重我的选择。”

还未等教授说完，林曼丽就坚定地阐明自己的态度，好像生怕教授多说一句，自己的决心就会动摇。

看林曼丽心意已决，孙教授叹口气：“你知道赵航也选《恰空》吗？如果你选伊萨伊，你还有比较大的胜算，因为你可以充分将自己风格的优势发挥到极致。而选《恰空》，你完全不占优势，和赵航硬碰硬，胜算就连百分之四十都不到了。”

林曼丽静静微笑，如一朵盛放的铃兰花：“这些我都知道，但这就是我的决定。教授您不必再说了。”

话说道这个份上，张教授也不好再说什么，摇了摇头，只能由她去。

就在林曼丽要交表之时，赵航的室友送来一封信，说是赵航给她的，希望她看后能改变主意。

林曼丽不禁愕然，原来赵航竟是知道她的。

林曼丽双手颤抖地展开信，赵航清秀的自己映入她的眼帘。

林曼丽：

你好。

当你选择了《恰空》之时，不出意外的话，这封信会送到你的手上。

而现在，不知我出于什么立场想要提醒你放弃《恰空》，很奇怪，我应该是最希望你成为我的手下败将的人，不是因为什么L市音乐节，而是因为更早的渊源。

我们最初见面并不是我从新英格兰回国之后，在更早以前我们就曾有交集。

还记得一年半前怯怯地给了你一封情书的男孩吗？我将最纯最美的感情奉献给了你，而你却回馈给了我什么？你甚至连回信都不屑于给我些，这也就罢了，一篇发在学校贴吧上名为“把你的琴拉到我得十分之一好再来追我的帖子伤透了我的心。”

我承认我的琴技不如你，但不代表我的尊严就可以给你随便践踏。

我发誓一定要超过你，你练一遍能做到的，如果我做不到我就做五遍，五遍不够就十遍，苦练总能做到。

在新英格兰的一年我成长了。再好的地方也有堕落。有人酗酒，有人滥交，而我的生命里除却音乐再无其他。早上八点，我拿着一块面包进琴房，晚上十一点才从琴房昏昏沉沉走出。

为了像你一样，我拼尽了全力，那时的我才知道绝望原来也是一种力量，让我蜕变为另一个你。

而这是的《恰空》则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繁复的双音，和弦犹如巴洛克建筑上的华丽花纹。我知道这样一曲均衡的充满建筑美感的音乐将是圣经将是打败你自由风格的利器。

我要让你一败涂地，因为我恨你！

真可悲，我们再见面之时你已完全不记得被你无情伤害的人。我甚至在你的眼中还看到了流动的情愫。我当然懂你，可这一切又有什么用呢？

命运的丝线早已缠绕好，在竞争激烈的提琴界我们只能是对手。我终究狠不下心来加害于你，于是我只能假装不认识你。

可是直到我知道你选了《恰空》之时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装下去，当你一步步走入我最初设好的圈套，我在你我的博弈中占据上风之时我竟是这样不想赢。

放弃《恰空》吧，因为我会全力以赴。

赵航

怪不得，怪不得会感到危险，怪不得会受到蛊惑一般选择《恰空》……原来这一切的冲突挣扎只因天命难违。

林曼丽闭上双眼，眼泪却不住地从鸽羽般颤抖的睫毛中簌簌落下。

只因太年轻，种下什么因，收获什么果。劫难永远无法躲过，那就勇敢面对。

-07-

林曼丽没有放弃《恰空》。

这却意味着她放弃了青春中的执拗张狂，走向必败的结局，为的是完成对过去岁月的一场告别。

被命运的洪流推动着向前，不是不努力，而是无能为力。

曲终收拨当心画。雷鸣般的掌声盖过赵航琴声的余韵在音乐厅中久久回响。

结局不言自明，林曼丽输了。

不是不优秀，林曼丽的《恰空》灵动优美，充满了理性的哲思，把她的自由风格发挥到了极致，但她恰恰输在这里。

与赵航的恢宏大气相比，林曼丽的《恰空》略显小气。

一个虽灵动华美，却只是拘泥于个人，停留在小我上。一个虽细腻不足，却奏尽琴韵的隽永；宗教的神秘；命运的莫测，一泻千里，气壮山河，二者对比，高下立见。

林曼丽耐着性子将后面选手的作品一一听完，第一次发现张狂惯了的自己在云端跳舞跳得太久恍惚间不知今夕是何年。

阿克琉斯之踵的譬喻到今日始得应验。

飞往法国估计是林曼丽在山穷水尽之时为心灵寻找的出口吧。

黄昏，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马赛一座小教堂中，一个中国姑娘旁若无人地演奏着《恰空》。桀骜不驯的面庞上一双明瞳静得出奇，如同安纳西湖的湖水，矛盾到极致的和谐，却美得像画。

那琴声优美，笃定，萦绕在那画满了华丽圣像的穹顶，柔和明丽的琴声为那在教堂中伫立了百年的圣母像添上了一丝人间的气息。

不知有感于琴声中的悲切坚韧，还是在那肃穆庄严的气氛中不能自已，教堂里驻足的人们纷纷屏息凝神，有的甚至落下眼泪。

曲终。女孩儿背起琴盒，像猫一样纤巧灵秀的背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没有人知道那张东方面孔为何而来，又走向哪里。

再注视女孩站立过的地方，似梦境，只余圣母怀抱着圣婴，似是对怀中的耶稣，又像对天下的芸芸众生，悲悯地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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