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寻人记

匆匆忙忙收拾好行李,把车票、押金票全塞进书的夹页里,把房间的钥匙放在旅馆柜台处,子林就要走了:子林要回北京,这倔强的决定无从改变了。
昨晚因为一些无辜的小事,两个人莫名其妙地置了气,到了早上醒来也不见好,宾馆里的垂地窗帘紧拉着,缝隙处拉不拢,透漏出一些夏日的光来。五楼最靠里的一间房,拉开窗帘是一个小小的阳台,能看见街上的花树和居民区。我先醒了,闹钟定的八点半,接着子林醒了,在我洗漱的时候用厌弃的眼神狠狠扫了我一眼。我就想:今天的计划要完了。
子林醒着又睡着了,发出非常微弱的沉闷的呼吸声;大概这些天憋着些隐隐的怒气,他身心俱疲了。他曾抱怨睡眠不好,一方面是因为心绪,一方面是因为我晚上浊重的鼾声。后来他又醒了,并且故意转过头去;听见我坐在床头不耐烦翻书的声音,又把白色被单罩住自己的脑袋。我感到非常焦虑,我没有办法忍耐自己在日头盛好的早晨消耗在宾馆里,我想要出门走路、坐车、到海滨闲逛,我粗重的呼吸和越来越快的翻页声难掩自己的紧张和愠怒,子林显然感受到了这些:像报复似的,他睡得更“实”了,其实他醒着。
子林好像在等待着我的离开,好让他能够独自起床,占有这空无一人的庞大的安静。因为不是周末,北戴河市区和海滨的人都不算多,许多海鲜排档的门口空空荡荡,小旅馆里的房间也还是多有空余的。先前在哈尔滨,可能因为赶火车的疲累,又无辜地置过一次气,第二天还是以白日的多睡作为无言的武器:子林常常睡眠不好,大概也有睡前看手机过于兴奋的原因。
子林起床的时候是中午一点,我早上八点多醒,中间除去吃早餐的时间,在床上呆坐着,或站起来看用白被单罩住脑袋的子林手足无措的时间,大概有四个钟头多,我感到烦闷异常,但憋着不言语。子林夜里睡不好觉,有时候睁着眼睛醒着到天亮才睡着,那中间七八个小时的煎熬,子林轻描淡写几句话就略过,第二天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我前面,不说话。在哈尔滨的第一夜,子林描述自己几乎在洗手间里过了整夜的情形,我问为什么,说是我鼻息很重,又怕手机的光亮影响我睡眠。这是我体会不到的。
昨夜里在思索着子林为何生气的朦胧状态中入睡,已经是差不多凌晨两点了。子林刷牙的时候,我已经睡下,他把电动牙刷尽力控制在很小的声音幅度,水龙头也拧开得轻轻的;洗了澡,吹头发的时候,吹风机的声音也控制得小小的。我小心翼翼问:还不睡吗。子林闷声说:看完这集(动漫)就睡;他是为了我。
或许我对于历史的东西太感兴趣了,一点点的细节都要看个没停,总是子林快快地在前走,不一会儿不见了,又折回来看我,还是原地不动,又走开了。我害怕他生气,也只好放下钻研细节的那种慢腾劲儿,赶上他去。若是不见他人影,要给他打电话,那可能就免不了一番生闷气和苦涩了。子林的步履比我轻快,虽然他日日背着肩袋,走同样的路,他的步数也总比我多。刚到北戴河海滨的时候,他一下子就不见了,天慢慢黑下来,我左看右看不见他人影,但总算也找到了。他看我跟上去,马上在沙滩上跑起来,我就追上去,他跑得越发快了,不让我追着。最后总算追着了,两个人就笑,呼哧呼哧喘气。在沙滩近海的位置挖一个堡垒,然后被海水冲去,自己用双手捧着湿沙再浇上去,堡垒就完了。
在哈尔滨的第一天,我和子林是分开行动的。为着头一天晚上的无名火,第二天子林还是要睡,语气生硬,我于是也有了脾气。整个房间没有窗,屋子里是油漆似的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根本不知户外恰是哈尔滨近月里最热的天气。路上走着逛着,热气蒸腾,脸一个白天就晒黑了,心想子林在宾馆里睡觉是明智的。但又不满,非要发几条朋友圈,堵着气非要撒出来似的。一整天不见子林,电话头一个打过去,子林接了,有些朦朦胧胧的,他刚刚出宾馆去铁桥。第二第三个电话打过去,他就不接了,打电话是为了让他过来和我会合,让我不至于孤孤单单压马路。子林说:人都是自私的,你强调的是你一个人,我们都是。
一个人在海滨走,在鸽子窝、东山、碧螺塔,再到金山嘴。天气其实比昨天好,但是一切风景都变得穷凶恶极,一切行人都是煞风景的魔怪:没有任何心情走路和看海,走路只是为了消气。我离开的时候,呆立在五楼房间靠阳台的玻璃门上,生气得竟想直接从五楼的栏杆上跳下去,但忍着。子林慢悠悠、眼神里带着一贯的漠然洗漱完毕,坐在沙发椅上吃完我早上出门带回来的早餐,又开始看手机。我难以容忍了,这离他起床已经接近一个钟头。“我下午不想出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对我的惩罚,仿佛成功地攫取了我一整个上午的时间,生硬到令人抓狂。“你为什么不早说?”“是我的责任咯?”“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至于子林气鼓鼓从沙发椅一下子跳到床上,嘴里喃喃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仿佛故意要说狠话似的,我迅速背上包,钥匙也不拿,出门去了。
在哈尔滨时,子林一个人夜里喝酒,是在中央大街一家门庭虚掩的酒廊。我之前气嘟嘟走了一天,没吃什么东西,正在大街口点了一份米线,没吃几口看见他发在朋友圈里的足迹,立刻冲出店门去寻他。人行道左边几乎全是逆向行进的人群,他们刚看完花车游行,正走在去江边或回家的路上。陌生的面影和沉酣于夏日夜晚拂面江风的情侣,一对对手牵手,或在街头突然停下,壮汉的男子把女子迎面抱起来。赶到酒廊时,里面坐着认真听歌的年轻人,男孩女孩三三两两集中在灯影暗淡的角落。我直冲进去,搅扰了这旁人安静享受的时光,却不见子林的人影。他刚走了,几乎是前脚走的,经营酒吧的男子说。一路上我沿中央大道到江滨,沿江到铁桥,铁桥上也看了,江滩和江堤上也看了,四处搜索着穿白短袖戴黑帽子背手提袋的男孩,四处是幸福的情侣和三五人的家庭聚会;寻人当然是徒劳的,江滩上点起孔明灯,一闪一闪消失在铁桥上空热风骤密的朗夜里。
子林会怎么办呢?我把子林一个人留在宾馆了,这已经是旅途中的第二次!用力甩上门离开的时候他气鼓鼓坐在床上用手机看日本动漫,不可能看一整个下午吧。既然他白天不出门,傍晚的时候总要出去吃夜饭吧。他或许还会去海滨散步,昨天傍晚我们就是这么做的;他能去哪儿呢?他能去的地方大概我都能把握到吧。但又想着他的犟脾气,从来不会妥协一下的,他可能自己买张火车票即刻就回北京吧。我想到他可能买张火车票回北京,这件事情是很可能发生的,心里就咯噔咯噔跳个没停。因为淤积着尚未散去的怒火,和一种非常痛苦的心情,我并不联系子林,且看他如何办。他大概饿了吧?他午饭吃了吗?他晚饭将吃什么呢?他的现金够用吗?思前想后,并不想回宾馆,怕是又沉沉闷闷两个人,在冷战中消耗着宝贵的心神。
子林的确是要走了。我看见他发给我的消息时正在马路口的快餐店吃汉堡;餐厅二楼的顾客非常少,只有几个速速吃毕的俄国游客,窗外是一棵高大的合欢树。合欢正开花,扇子一般迢遥,浑身是鲜艳明丽夏天般的颜色;它的后面是碧蓝碧蓝的天空。我想着最坏的结果果然已经发生了!于是马上动手查今晚从北戴河回北京的火车还剩几趟。稍稍定了心,心想子林应该也才出发,我赶去火车站见他一面应该是可以的吧!于是飞快地放下食物,飞快地冲出店门,飞快地赶上最近一班公交,我要去火车站拦人了!
公车是绕路的,从南戴河绕弯子到火车站,路上下车也不是,干站着也不是。黄昏是慢慢地落下来了,而我的心血还沸腾着。我脑子里充斥着懊悔、愤怒、不满和悲哀,急火攻心,眼泪几乎是就要落下了。到火车站,查得很严,我因为没有买车票,警察不让我进站。灵机一动我去旁边的自动售票机买了去北戴河最近一站的票,总算混进了大厅。
大厅的一楼也是找,大厅的二楼也是找。从左到右,从一个站口寻到另一个站口,在车站二楼大厅休息区最靠里一个靠窗的位置看见了他。他的帽子很显眼。他穿着红白条纹的打底衫,戴着耳机,正向窗外望。之前没法进站,我回信息给他,说自己在火车站站前的广场,检票的不放我进去。他大概在望我吧,他可能有些担心我吧!当看见我喘着大气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眉头紧紧皱了一下,不耐烦的神情又回来了,仿佛非常惊奇我竟然能够混进站里。我看着他,把帽子摘下来,双手不知往哪放,就搁在帽子的边沿。我从未如此细心地抚摸过我的帽子,从来没有如此尴尬地注视着它。我看看子林,又看看帽子,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哀求他回去。他自然是不肯,旅途上他常常说些严酷的、令人心寒的话,撕开人我关系温情脉脉的面纱,把我的一切幻想都戳破;最后露出两个人悲哀赤裸的脊骨来,近乎于是在本有的人之弱点上公开展览撒盐,仿佛这是种别样的乐趣。
“跟我回去吧。” “我累了,我回北京睡觉。” 沉默。太沉默了。我看看帽子。 “我们不该谈一谈吗?” 子林笑了,是可怕的、洞悉人情世故的笑,仿佛把我看透了:你玩的这些把戏我难道不了解吗? “你究竟因何原因生我的气?” “你真不知道?” “嗯。” 沉默。 “这个车站好小,每一层只有一个检票口。”子林转移话题。 “你回去吧。晚了没公车了。”子林又说。 “跟我回去吧。”我再一次开启笨拙的口舌,仿佛我全身的力气只够说这一句话。 “演得开心吗?演得满意吗?可以继续演。”子林把我看穿了,这小说里才会出现的火车站寻人的情节仿佛是我自导自演加了悲情底料的一出悲喜剧。 “你不能太任性了。”我说。 “我对谁都是这样,并不是完全针对你。而且你现在让我讨厌。”子林用非常平静的口吻回答。 “你为什么总是把和你亲密的人推开?” “亲密也要分,有些亲密让人留念,有些亲密让人讨厌。” 沉默。我看看帽子,又看看窗外。 “跟我回去吧。”我最后一次鼓起勇气对子林说,声音更低了,只比蚊蝇的喃喃重一丁点。 子林笑了,并且开始收拾东西,把充电宝放回手提袋,把耳机塞回耳孔。 “我走了。车很快开了。你回去吧。”子林走了。
在上海的时候,在大学路那边喝酒。微醉的时光里子林暗淡的面影被烛火照亮。他谈到许多和他亲密的人,有的冷漠,有的对不起,对我却是感谢。只有感谢吗?我若有张爱玲的态度,我想我会是很洒脱的。但我好像偏一点萧红,当然是爱自由的,但热络浪漫得多。这悲喜交加的旅程让人疲累,但又是幸福的。何故发狠说那些让人瞬间凉薄的话呢?何故互相伤害?两个学文学的人,大概很知道点典故,也知道人我间的刻薄冷酷可以用怎样的话语和行动来编织,但这从文学典故里学来的修辞秘术反过来作用在自己身上,可真是不好受,大概总是心软。从哈尔滨到长春到北戴河的旅程,山月都是明朗的,然而子林说不是;在月亮很圆的时候我在江滨和火车站里寻着他。
2017/7/11-7/12 北戴河小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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