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非洲
“年轻时在非洲的经历与威福瑞·塞西格在我心中埋下的种子，让我无数次回到非洲。”
我从1970年代早期开始自东非起拍摄非洲，40年后这片大陆依然对我充满吸引力，我记录肯尼亚桑布鲁人、南苏丹蒙达里部族、坦桑尼亚哈扎族人等等，行至偏远之地一睹原始美景，也看着一座座城市在荒野中如春笋般快速建起；我见证了现代化把一部分非洲改变得无从辨认。
文、图 | Harry Hook
我在埃塞俄比亚乡间小路上遇见了Adanafu，一个11岁阿姆哈拉族男孩，他带着六只绑在棍子上的公鸡，一边挂三只，保持着完美平衡，看上去冷静而沉默。太阳照亮了红鸡冠，随着男孩的脚步上下颠簸。他走在会经过一个农场的路上，更远处还有另一位赶着一群山羊的牧人。我静静看着，直到孩子和棍子上摇晃着的鸡、牧人和羊群一起消失在视线尽头。
这条小路最终和大路汇合，再走走，他们就会抵达一个路口，然后就是沥青马路了。在那儿他们会遇见更多牧民，穿着白披肩赶着牲畜。我再次赶上他们，这些人步履一致地迎着清晨明亮、低沉的太阳走去。人和动物混在一块儿，仿佛河流般前行——当天是集市日。
这是我在2015年遇到的场景，弥漫着传统的气息、习俗，又融合了些现代城市背景，这场面让我内心颤动。在撒哈拉以南许多地区，同样的场景数不胜数，但那是因为有成千上万的非洲人正涌向城市，而非赶集。
四十年来我走过25个非洲国家，在拍摄非洲部族的过程中，我发现自己遇到的这些人在最艰难的环境中生存，甚至还能族群繁荣。他们坚韧的个性让我深受启发，也常常看到古老传统和新事物完美融合，每每让我非常激动。我看到非洲逐渐打开自己，准备好拥抱新世界，因此我记录下的也不仅仅是古老的旧习，还有变化过程中新景况。一些摄影师或许是受原住民丰富多样的服装、神秘习俗吸引，我却是被他们社会中新旧共存的状态以及人们的品性与灵魂着迷。
又或许，一切都只是童年对我的影响。
曾几何时
我在肯尼亚长大，有位名叫Lawi的挚友。他与我年龄相仿，却有着全然不同的背景，他是桑布鲁族人和图尔卡纳族人的混血。命运使然，他还是威福瑞·塞西格的养子。
塞西格常常讲起自己与Lawi相遇的故事。这位著名的旅行家、作家、游牧民和探险家有回在肯尼亚北部边境巴拉戈伊镇附近的干涸河床上扎营，在沙地里和一群桑布鲁男孩打成一片，教他们拳击。威福瑞在牛津大学就是拳击蓝带高手，旅行时也把拳击手套放在越野车里。第二天，当他拔营准备继续赶路时，发现一个小男孩坐在越野车前排，他就是 Lawi。
“你在车里做什么？”威福瑞问。
“我不知道，我要离开学校跟你走。”当时Lawi只有11岁。在之后的26年间他和威福瑞都如父子般一同生活。你可以说，Lawi被威福瑞收养了。
威福瑞在肯尼亚马腊拉尔定居时，他和Lawi一家一起在镇边建了屋子。我常去马腊拉尔，也不可救药地为威福瑞和Lawi的相遇着迷。Lawi在20到30岁时常受威福瑞救济，他们一家也无微不至地照料着老探险家。这所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称威福瑞为“Mzee juu”，意思是至高无上的长老。很显然，他受这里所有人尊敬。
我和Lawi在不少项目中合作，拍摄第一部电影时正是他帮我找来桑布鲁人，将他们一路从马腊拉尔带到肯尼亚西部，他本人也在电影里饰演了一个角色。那些年，我看着Lawi在桑布鲁族中声名显赫起来，一开始他当上了政府顾问，后来成了马腊拉尔市长。Lawi总是同一时间开展各项事业，内心深处也渴望成为一个生意人。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在桑布鲁地区成功经营起了巴士业务，同时卖酒。然而他的陨落也如流星般迅速——很快染上酒瘾，在自己的酒吧里一次次把自己灌醉，到1997年，他把自己喝死了。
Lawi在世时常常开着自己那辆摇摇晃晃的越野车，带我和威福瑞去我们仨最喜欢的地点Losiolo野餐。那里距离马腊拉尔大约一小时车程，是一处1000英尺高的裂谷悬崖，峭壁垂直而下，一直以来它都是我在这个星球上最爱的地方之一。我们带上一只山羊到那儿烧烤，与生活在高地照看着奶牛的桑布鲁人一同分享。我们坐着，咀嚼着不易嚼烂的山羊肉眺望远景，威福瑞永远穿着那件布满灰尘的格子外套和皮质登山靴，每次都说：“在非洲，只有一个地方的景色能与这里匹敌，那就是阿比西尼亚（埃塞俄比亚旧称）北部的塞米恩山脉。”想起埃塞，老探险家脸上也总浮现出向往的神情。
非洲的变化太快，我在威福瑞去世前不久终于有机会前往埃塞，一窥塞米恩山色，当时，那儿已经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前去朝圣了。
重返非洲
威福瑞和Lawi都过世很久了，但他们依然对我有着深厚影响，我在非洲大陆的旅行也在冥冥中获得他们的帮助。2014年，我带着 BBC 摄制组回到桑布鲁人的土地，想寻找30年前我曾拍摄过的五位女孩，看看她们这些年来的变化。此行我最担心的不是找不到她们，而是得知女孩儿们遭受了苦难。我明白非洲大陆的巨变，生怕她们饱受折磨。
这是个颇有难度的计划，但我得到了Lawi生前挚友Kiberiti的帮助。
Kiberiti 是位过上了定居生活的桑布鲁人，他告诉我或许女孩子们也定居了，也可能去了内罗毕或其他大城市谋生，“也可能去了伦敦，”在场的另一位桑布鲁人与我这样打趣。如果她们还过着传统的半游牧生活，要找到她们会更难，桑布鲁部族的迁徙土地广及8000英里。
在这趟追寻之旅中，我感到时空交错。当我再次和桑布鲁人一同旅行，当我和 Kiberiti 一同开着摇摇晃晃的越野车深入荒野，童年的记忆扑面而来，直到一个个过上定居生活的桑布鲁人家庭把我拉回现实。我想找的其中两位姑娘都搬到了距离娘家十几英里的房子里结婚、安居，甚至当上了祖母。
我还有幸参加了一回桑布鲁人每十几年才举行一次的仪式。在他们生活的广袤土地上，不同氏族聚到一起，这是一场极为重要的成年礼，意味着一个桑布鲁战士真正成为一个初级长老，也让一整代年龄相仿的男人聚集一起，共同成长。
仪式在桑布鲁人特别搭建的面积广大的聚会地举行，这里被称作lorora。每个moran，也就是战士，呆在属于自己的小屋前；成群结队的牛在小屋围起来的空地上漫步。
我看着牛群，不知哪几只会被献祭。这里有68个为成年礼准备的小屋，也就是有68位年轻人会在今天成为长老，他们每人都得献祭一头牛。
一位桑布鲁人吹响了用羚羊角制成的号角，这是仪式开始的信号。对桑布鲁战士来说这是标志性一刻，是人生重要的转折点。
牛群依然在四处走动，看起来既不担忧也不期待。一位桑布鲁战士闪电般用绳索套住了牛腿，牛奋力抵抗，第二位战士跑来帮忙，拉住它的尾巴，没被套住的牛脚拼命蹬着干旱的土地，扬起尘土。战士们跩着牛，用尽全力把它拉往献祭地点。68位勇士都在与牛抗争着，他们必须证明自己，场面混乱但充满力量。
一头牛被拽倒，一名战士按住它的脑袋，另一名把它的四肢紧紧捆了起来，但牛还在不停地挣扎。仪式中爆发的强大力量深深影响着桑布鲁战士，就在被按倒的牛的不远处，一位桑布鲁战士也倒下了，他猛烈地抽搐，仿佛也在挣扎，他进入了某种狂喜状态。
桑布鲁人将这场仪式命名为Lmuget，直译是“在同一个地方杀死许多牛”。这些被献祭的牛的每个部分都不会浪费，皮被小心翼翼的剥下，参与仪式的战士随即饮用鲜血。
对桑布鲁人来说，正是Lmuget仪式把不同氏族的人们聚集、联系到一起，也象征着年轻的战士对族人的承诺与誓言。
与非洲许多地方一样，现代社会对桑布鲁人的影响四处可见，但在这儿，他们以自己的方式巧妙地平衡着古老传统和现代文明。
我在仪式中认识了一个桑布鲁战士Saitoti，他在肯尼亚空军就职。
“为何这场仪式对你来说那么重要？”我问。
“因为我将从人生的一个阶段毕业走向下一阶段。自割礼后到现在，是一个阶段，今天是尾声。从此以后我可以娶妻，也就是另一个年龄层的人了。”当晚，他骑着摩托车返回空军部队。
仪式的尾声是越来越响的歌声和越来越激烈的舞蹈。随着不断重复的舞步和跳动，战士们再次进入狂喜状态，他们中有人被强烈的能量击中，抽搐、跌倒，有人扶起他们离场。其他人舞步不停，这场舞蹈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打断。
这些沉浸在仪式中、进入狂喜状态甚至被能量击中的桑布鲁战士，也能一下子就进入现代生活状态。仪式结束后，他们拿出智能手机拍下自己的民族盛装，登录社交媒体和朋友们分享。
非洲的许多地方都变了，但Lmuget仪式依然以最传统的方式进行着，也依然拥有支撑桑布鲁人的信念力。
我拍摄着这场仪式，也清晰地意识到，当桑布鲁战士再次捕牛、饮血、歌唱、跳舞、狂喜、抽搐时，这个世界又将老去十岁。我不知道下一代桑布鲁战士是否还会经历同样壮观的仪式，被它强烈的气场击倒、再站起来继续舞蹈，从而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
关于我寻找的女孩子，Kiberiti带来了新消息。有一位死于艾滋病，另一位听说我在找她，自己翻过山陵而来，背着熟睡的孩子。她还记得我，记得30年前的场景。她告诉我她非常享受现在的定居生活。
Kiberiti说，第五位女孩据说嫁去内罗毕城郊后便没了音讯。尽管有些遗憾，但我并不为此感到惊讶。
旅程即将结束，我和Kiberiti在一处山巅告别，这让我又想起了威福瑞和Lawi。2003年威福瑞过世前几周，我最后一次到英国萨里郡拜访他，那时Lawi已去世八年了，当时不知是已经神识不清还是跟我开玩笑，威福瑞对我说：“你知道，Lawi前些天来看我，带我去吃了顿很棒的午餐。”他让我告诉他非洲之旅的故事，然后说：“我现在还真是有些想家啊。”
如今那个威福瑞和Lawi称为家的非洲或已不复旧貌，我不想成为一个叹今惜往的人，我认为传统在非洲许多部族的生活中仍扮演着重要角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