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生/飞天
明朝宪宗皇帝成化十九年,记不得是个什么地方,出了个姓万的书生。这万书生家中排行老幺,自小被姨娘疼着,虽然纨绔,脑子还有些灵光。只一点,其人极好面子,但凡三分的本事,总能被他说成七分。 寒窗十年,万生去赶考,路上好巧不巧,在离京城不远的小村里染上疾病,耽搁了进京的时机。在病榻上,他左右想,可不能就这么折返,还是命书童雇顶小轿入京。 本该是秋围到,万生进城,已萧萧冬雪。眼见身上的盘缠也快用尽,三分失意七分不甘,万生寻一处小酒馆,就一碟花生米,吸溜吸溜地喝闷酒。时逢年关,窗外雪皑皑地下,桌上的书童束手立在一旁,二人恹恹的影子映在墙上。 忽地那影子狂舞起来,酒馆门帘一抖,进来个花花衣裳的公子。掌柜将将合上的眼皮霎时睁得溜圆,嘴里嘟囔起来,佝偻着圆滚的腰身去迎。万生懒得抬眼,只依稀从掌柜的吉祥话里听得公子姓杨,行首,在京城有些名气。 杨大公子身型矮小,眼斜鼻歪,打眼望去,像被花衣裳吃进一个大活人。进门跺了几下脚也没暖和过来,随行的尚未开口,小二已去挑火炉。 经过这么一折腾,小酒馆霎时亮堂了不少,连带着万生的忧愁也没气氛。一晃神,杨大公子已落在万生对面,两眼不知是在望他还是在望那后方的虚空。几句寒喧下来,桌上已被排满鱼肉,杯盏也换了新式样,杨大公子举盏道:“天下不得意的书生多,可你万生却独一份。今日我愿结交你这个朋友,只求你日后发达,切莫把我给忘记。”万生被他说的眼睛发亮,仿佛这几月的噩运都在那杯盏中似的,恶狠狠地将那黄汤倒入喉中,一滴也不留下。 如此这般,万生就算是入了杨大公子的门下。万生在这京中只识一位杨大公子,杨大公子却不缺一个万生。杨氏筑有一别院,名曰起言居,尽纳门客。拜其门下的有能人异士,却也不乏地痞流氓。呆的时间久了,万生也开始分不清两者的区别。杨大公子极少来,偶尔来时,身边总带着几个衣着褴褛的人,闲话几句,那几人便在此住下。 起言居里不吝吃穿,却总敌不过门客互相争一时的高下。口角时有发生,严重了,便械斗。但那是莽夫做的,像万生这类拿惯笔杆子的,也有文斗一说。万生别的本事不行,眼力价倒是顶好,遇到不好相与的,便退让到一边,几次下来,倒也在起言居有了半席立足之处。 只一次,与几个面熟的一同吃酒。那黄家的武生毛娃娃大,凭着一身上房不动瓦的好身手被杨大公子相中,恁地瞧不上万生平日里做小伏低的窝囊样子,酒碗一搁,扯起嗓子数落起万生的不是。万生也是被黄汤迷了心神,将自个的处境抛到了后脚跟:“你那上树的二流功夫,也莫惹笑话了。猫儿般本领,也猫儿般心眼子吗?” 黄武胸口泛红,血气上涌,便要与万生比上一比。有好事的在旁插嘴:“这二位一文一武,有甚可比的?莫不过在房梁上画些花样吧?” 倒是万生眯着那本不大的眼睛,摇着那无功无名的书生脑袋,开腔道:“梁上君子岂可为?再则上房何以显乎?吾可飞天。” 说罢,万生再不胜酒力,头脑一歪,昏睡过去。 待到第二天醒转,万生头疼得紧,唤书童快些取碗醒酒汤回来,书童只是听着,却抿着双唇不敢出门。万生骂了声废物便起身,撩起帘子向门外迈。一脚尚未落地,黄武生的公鸭嗓子就喊开了:“万大老爷起身可早,俺为比试可等了一宿!”万生哪还记得前晚那许多胡话,只碍着那么多闲人的面,梗着脖子说道:“哪有你这莽撞,堵在人居所外嚼舌头,不比你那乡野农妇母亲强!”黄武生也不与他多说,拎起万生的领子便往外拖。万生本就头风发作,偏又被他扼住那上气的关卡,一会便面孔红紫,又当那么些眼睛瞅着,只恨论力拼不过那黄莽夫,又羞又愤,双脚一使力,竟也站住了。 万生当院中一立,发髻歪斜,衣着凌乱,因着尚未洗漱,粉紫的面色上点缀着点点黄色秽物,不甚好看。顾不得斯文扫地,万生怨气顿起:“你这黄家毛贼,清早在我门前添晦气,我未与你清算,如今没几句你便动手,贼窝窝里教出来的,也该晓得些道义。” 黄武生由孤母养大,最忌他人谈及出身,举掌又欲劈下,被围观人拉扯下散了力气。黄武生眼睛一马当先气瞪向万生,嘴上却还没酝酿好说辞,憋得他脸上的坑洼都泛了红,胸前一起一伏,模样与癞蛤蟆并无二致。 僵持了一会,书童将昨晚的事细声讲与万生,所讲之事万生有些印象,却只当是旁人的事,哪里当的真?未几,他望向癞蛤蟆:“黄汤泡的胡话你也记醒?左不过一个小毛娃,回屋睡去吧。”转身揉着脑袋便要进屋。 要说起言居里,最不缺的便是游手好闲的浪荡子,打早上黄武生喊得响亮,全起言居里单万生不知,旁的人早就开了局。万生这一转身,那设局的庄家几个可不干,拉扯着万生不让走。如今且不管是否酒后胡言,这比试可要真来。 万生左右想推脱,不曾想眼光一扫,瞥见杨大公子迈着不大规整的方步已经进了院子。且不论万生他酒后胡言夸下海口,就为着在杨大公子面前不掉这个脸面,也要捱过今日档口才好。 这般想着,万生仿若未发觉杨大公子来到似的,朝着癞蛤蟆问道:“登天之行,面见天公,不可儿戏。需养精蓄锐,沐浴净衣。你于我屋外立了一夜,心中充盈着愤怒,嘴里吐出的都是秽语。如今既然有约在先,我必不毁约,然你是小辈,我自当谦让。不如相约七七四十九天后,双方茹素沐浴,再行比较?”这样说罢,万生规规矩矩地朝蛤蟆作了一揖,只因着他衣衫不整,好好的礼节却极为可笑。 黄武喝大酒之后也是勉强在屋外捱了一夜,衣裳沾了露水,加上刚刚一闹,本就有些头重脚轻。经万生这么一说,便觉这臭吊书袋的虽然老说串串话,但还有那么几分道理。勿论他有什么花花肠子,总抵不过自己的真功夫。见对方作揖,黄武僵硬地点点头,抱了下拳算是回了礼。 杨大公子抚掌喝了声好,惹得众人侧目。无论是那真没瞧见他的,还是那假没瞧见的,此时都纷纷俯首躬腰地见起礼来。比试的日子就这么定了。 四十九天很快就到了。最得意的是那些庄家,比试的日子延后了,听闻是起言居的两大能人对垒,又是飞天又是见天公,居外但凡有些小钱的,顿时都觉得钱压在手里比火盆还烫,纷纷把脑袋探到侧门买上那么几注。 黄武这几日被打探小道消息的人烦得不胜其扰,自己凭空多了个“江湖侠盗”的称号,为了躲开官府提审和各路宴请,他的身手倒是显著提高了不少。黄武只头几天吃了两顿素菜,真真是嘴里淡出个鸟来。之后怂管是见天公还是王母,就算是见阎王,也得嘴角留点荤腥。虚妄的讲究黄武并不在乎,可功夫上他可是真下了心血。城郊最高的那棵大树,黄武日夜苦练,终在第四十八日时可立于枝头而片叶不落。黄武站在那树尖尖顶上,看着远方城里的人小得就像不存在。起言居那么大的地方,在这看来也就豆腐块似的。黄武母亲住在城外的破房子,影影绰绰的能看出个轮廓来。“天公天天这么看俺们,”他想,“一点意思都没有。”春寒料峭,一阵风吹过,黄武打了个得瑟。再不想旁的,利索地滑到地上。“一点意思都没有。”他又嘟囔了一句,树叶沙沙地响,黄武想起常常在隔壁街那卖鱼的姑娘,偏扎着头发,走动起来的时候,比这树叶可美多哩。 即使黄武已经快想不起来当初是为什么要比试,可约定就是约定。比试的日子快来了,到现在黄武也没见着万生一面。其实万生本名为虎,万生嫌这名字鲁莽,不爱别人这么叫他。黄武更喜欢叫他万虎,听上去亲切热络,比那虚头巴脑的万生好听。黄武并不讨厌万虎,等比试结束后,黄武想跟他拜个把子,教万大哥些功夫,改改那文弱书生的样子,省的老被起言居里的人欺负。睡下去的时候黄武想起那几个庄家来看他,模模糊糊提起万生的院子里运来好多车的货物,整日房门闭着,也不晓得里面在搞些什么名堂。“管他呢。”黄武想着,就睡过去了。 第二日一大早,黄武就被几个叫不出名的兄弟拎起来了,比试约在城郊,黄武整了整自己的装束,临出门喝了一大碗面汤,撑着口热气,出了城。 话说起言居里龙蛇混杂,但根据行当大抵分为文武两派。一如当朝为官,彼此制肘。因着这次比试,两派也各有支持的一方。黄武年少,身手好,虽然易冲动,但好在讲义气,因此颇得武派的支持。而万生那边呢,倒也有些老夫子,看不过眼武派平日的嚣张气焰,加入到万生的闭门造车之中。不过,文派的大多数还是站在中立方,眼睛死死盯着彼此的脚步,生怕站错了队伍。 因此比起黄武浩浩荡荡开往城郊的队伍,万生这边的气势小了不少,万生在马车头前坐着,身后三个夫子,脸上的褶皱如同被钝斧劈砍过。 杨大公子也到了,请来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尊为上位。燃了香,许了生死状,围观的百姓有拖家带口的,还有趁着热闹摆摊卖茶的,鸡鸭牛马人,在黄武和万生外面围了个不大规整的圆环。起锣了,原本吵闹的百姓变得更吵闹了,嘴上没停,眼睛都往黄武身上看。黄武在树底,又抱了一拳,他刚刚瞧见那渔家女也在人群里,隔着好几个人的肩膀,用两颗亮晶晶的眼睛把他望着。“可不管娘说的渔家女那套,明天就找城里的媒婆去她家提亲。”黄武想着,脸有点红。风吹过来,人群里沙沙作响,“我看这后生是不大行。” 老刘头一挥手,吆喝着让小二倒壶热茶来。这么一来,倒是让黄武清醒不少。黄武转身,未等旁人反应过来,人已上到半树腰。 老刘头的茶杯七分满时,黄武已经立在了树梢。藉着极好的目力,黄武甚至可以看到老刘头杯中的茶叶渣渣。张家两个俏生生的娃娃拿大眼睛看他;渔家女抚着小腹隔着半头的散发看他;万生仰着头,拿细窄的眼睛徐徐望他;杨大公子则不知是不是在望他;自己的娘呢,估计也能在床头的窗边上看见他。这么多人望着黄武,黄武只觉得上面好,再不想下去了。 黄武不下来,倒也不打紧,他的存在在爬到树顶之后就无关紧要了,那仰视的眼睛现在都看向万生。 万生的驴车上卸下个箱子,箱子打开,是把木椅子。几个老夫子颤颤巍巍地立在一旁,这嘴上没毛的万生却坦坦荡荡地坐了下去。“这后生忒不像话!”老刘头气得喉头卡了一口痰,咳了半天才冲出口来。浓痰落到地上,老刘头用鞋底一呲,这话才算结束。待众人再回头看,万生手持两个大纸鸢,座椅后边和下边都绑了些竹管似的玩意,拉出许多条线,书童手拿着火把,恹恹地在边上立着。白日里,火把照不出影子。 张家的两个娃娃从没见过那么大的纸鸢,像唱歌似的大喊大叫,喊叫完了,便吵着要放那最大的纸鸢。一时间张家夫妇的叫骂声和孩子的吵闹声盖过了旁的议论,远处不明就里的,以为是新开了个热闹场子,便开始往张家夫妇这挤,老刘头的椅子被撞翻了,半边脸摔在那浓痰里,连带着渔家女被推到了一边,捂着肚子一时站不起身。鸡鸭被惊起来了,牛马不耐烦地踱着脚,百姓那边乱作一团。 那里所发生的与这里无关。万生哪里都没看,书童拿着火把,正要上前,却被杨大公子抢了去。 杨大公子来到万生面前,开口说道: ”万生,你可后悔?” 万生问道:“因何而悔?” 那杨公子说:“你与黄武因口角义气相争,本可以和化解。如今却做出这般架势,倘若飞天不成,你连自己的性命也要难保。黄武好义,若你身死,他必不活。本是起言居二贤,却只抵得坐庄人盆钵俱满。以身死而娱百姓,有何不悔?” 万虎仰天大笑,细细的眼睛不知是望着杨公子还是他身后那树梢上的黄武,说道:“我本是落魄不归的书生,当不得贤能的称呼,那树上的武者原是穷苦伶仃的孩童,更当不得好义。我们以口角相争结缘,以七七四十九天交心,在这段时期里,我们的目标相同,通过各自的方法精进技艺。诚然比试非我所愿,应之只是权宜的考虑。但我仍在四十九天里澄澈了本心。黄武亦如是。既我万生不曾为这当世所用,姑且做这千古飞天的第一人。为第一人,有何惧怕的呢?请杨大公子为我点火。” 杨大公子闻言,不再言语,将那蛛网般错综的引线点燃。 渔家女在踩踏之中听见一声巨响,那些腿脚的主人以为是惊雷,纷纷逃窜到更开阔的地方去。头顶的人群散去,周围浓烟滚滚,渔家女透过黑烟,看到了那立在树尖尖上的黄武。黄武也向这边望着,不知道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前方那腾空了几丈高的万生。 黄武讶异地看到几乎快升到与他齐平的万虎,实在是不明白他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凭空跳了这么高。莫不是那书袋子里真装了什么腾云驾雾的仙书?才这么一想,万虎已经高过了他。“这下可输了,”黄武想,“等跟他结拜后可得让他教我几招。” 又一声轰响,万虎的座椅化成了一团火,手上的纸鸢也染了火色,像一只凤凰般向黄武飞了过去。 远处的杨大公子看到此情此景,与白发白须的老者感慨道:“万生与黄武是真正的贤人,如今要失去他们,是我最大的过失。” 黄武错愕地看向万虎,看向一张因惊恐交加而扭曲变形,粉紫的面色上点缀着点点黄色秽物,不甚好看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