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定的信念和自然的谦卑,以及不再追求平静
现在我意识到,我最大的恐惧在耶茨的笔下,《年轻的心在哭泣》里的lucy 与Michael,《革命之路》里的April与Frank,他们的外部环境没有压迫、经济也可谓自由,但是他们找不到自我,一生混乱 一次次希望与失望 心碎。我以前,包括现在也还有这样的看法,他们是本没有或有那么一点艺术才华与天赋,却自视甚高、无法接受普通市民生活,一辈子追求而不得。那么,如果用我自己昨天发现的衡量标尺——审美、诗、艺术是生存层面还是审美层面来衡量他们呢?他们似乎是属于生存层面的,在中产阶级的家庭中长大,只要正正常常地好好上学上班喝酒恋爱玩乐,可以过得舒适舒心,可是他们不行,他们一辈子地“作”,最后真的“作死”。耶茨写得极其客观,没有温度,看完能让人夜里失眠或睡着了做噩梦。
在让人恐惧这方面,耶茨用虚构的别人的故事,佩索阿用关于他自己的散文,《不安之书》《自决之书》都是无限地挖掘与审视自己的厌恶、无聊、虚无、懦弱、恐惧。我因为正好在他笔下的这种状态时遇到了他,在自己说不出来的压抑中感到被说出来,对自己的恐惧因此变成有人陪伴的安慰。这一幸运是不幸成就的。
与之相反,刘小枫和他喜欢、推荐的以俄罗斯、德国为主的诸多西方作家、哲学家、电影导演们,也是写人生的悲剧、苦难、不幸,但都给人以抱慰。《诗化哲学》里的席勒、诺瓦利斯、帕斯卡尔、荷尔德林、狄尔泰、里尔克、黑塞等,《拯救与逍遥》里的帕斯卡尔、莎士比亚、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艾略特,《沉重的肉身》里的卡夫卡、基耶斯洛夫斯基,还有基尔克果、西蒙娜薇依等还有众多他写到而我还没有读到的诗哲们。以及,我自己阅读到赫尔曼·布洛赫、罗伯特·瓦尔泽,看到的伯格曼、小津、《步履不停》。
有一天在微博上看到一条关于贝克特的轶事,让我理解耶茨的故事、佩索阿的自白与刘小枫及刘小枫所敬仰的诗哲们本质是一样的。“一美国学者大谈贝克特:‘他才不操你妈的关心人类。他是一个艺术家。’恰巧此时,听闻此话的贝克特提高嗓门:‘可我确实操你妈的关心人类!我确实操你妈的!’”
但是,我的恐惧依然在。我恐惧自己不是终究能够表现出这种恐惧地耶茨、虽然身前痛苦而寂寞却在半个世纪后抚慰别人并为被抚慰者所喜爱的佩索阿,而是只能感受到那数不清的恐惧与无力的耶茨笔下的人物以及地球上某个角落里不为人知的“佩索阿”。我不知道这样的想法是不是一种自我安慰:我能够听懂基尔克果《恐惧与战栗》里的话,能够为薇依吸引、感动和折服,甚至我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向心中的上帝靠近,我不是错觉,他们是我“最亲切、最可信赖的心灵的对话同伴,是一面哭泣一面追求着的我的难友”,而我正在接近最终的依托。
如伯格曼在他的剧本集自序最后说到的:
“有一个古老的故事,说卡尔特大教堂怎样遭到雷劈而被烧成平地。好几千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像蚁群搬汇合在一起,在原地重建大教堂。他们一直干到把教堂最后建成。这些人中有建筑师、艺术家、工人、乡下人、贵族、教士和自由民,但他们的姓名都无人知晓,至今没人知道是谁建造了卡尔特大教堂。
抛开我个人的信仰和怀疑不谈,因为这是无关紧要的,我认为一旦艺术和信仰分离,它就失去了根本的创作动力。它切断了自己的命脉,不能传宗接代,而是自生自灭。在从前,艺术家把作品奉献给神的光辉,自己却默默无闻。艺术家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都不会比其他匠人更为重要;“永恒的价值”、“不朽性”和“名著”这些词句,对他们是不适用的。创造的才能是天赋的。在这样的世界里充溢着坚定的信念和自然的谦卑。
今天,个人已经成为艺术创造的最高形式和最大毒害。自我受到的最微小的创伤或痛苦,也会被放在显微镜下仔细琢磨,好像它的重要性是永恒的。艺术家视自己的主观、孤独和个性为神圣。于是我们最后都聚集到一个牢笼里,站在一起为自己的孤独哀鸣,既不互相倾听,也意识不到我们正在相互窒息。每一个人都盯着对方的眼睛,却否认对方的存在。我们在原地打转,如此地陷入自己的愁苦之中,以致不再能分辨真与伪,分辨暴徒的狂想和纯洁的理想。
因此,如果让我回答我拍片的总目的,我要说,我希望成为建造那矗立在广阔平原上的教堂的艺术家中的一员。我想用石头雕出一个龙头、一个仙子、一个魔鬼或一个圣人。做什么东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从中获得的满足。不管我是否有信仰,不管我是否是一个基督徒,我愿在建筑教堂的集体劳动中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坚定的信念和自然的谦卑,我想这是我想尽力能拥有的,踏实和力量。但是,平静也许是不可能的,如《恐惧与战栗》里所言,信仰就是建立在永远孤立、永远紧张、永远不可被理解之上的。《这一代的怕与爱》的再版前记里也有一句话,“我也想从没有任何济世效用的痴想中走出来,却始终迈不动步子”,这话写于2006年,刘小枫50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