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后半段
此日之后,王正长沉沉不语,语重行迟,仿佛负上了那天地重压。再行剑时,滞涩拙笨,剑招每每零散,如同初学剑者一般。可人见者心惊,神灵莫御。世谓之“天剑”。 可大道愈近,王正心中愈苦,事不可为,势不可违啊!三年之后,他手刃“巨力天尊”,但那“巨力天尊”不过是陕王陈忠麾下大将,陈忠陕北人士,乡下秀才出身,三十余岁在山中受仙人传授,习得《天地大道真经》,实有翻云覆雨、排山倒海之能,此之奈何? 王正将“巨力天尊”首级奉在妻女墓前,嗫嚅半晌,长叹一声,转身离去。 是年末,王正帅群雄大败陈忠,陈忠携残部逃往内地,一路烧杀,直入川中,建国成都。王正辞去帅职,只身前往蜀地,一路听闻陈忠杀人为乐,千里天府,几无人烟。又年秋,王正潜入营中与陈忠交手,不敌,重伤而去。 天地苍茫,却无处可去。王正游荡川中,所见尽是生灵涂炭,民生凋敝,白骨遍地,可他却束手无策:他借宿于此便护得此地一时,可往往他经过一地,那里早已人畜尽绝。一日,他登上一座荒丘,见山坳间一片焦黑,忽地喉头干苦,想起来川中之前老母亲临终之时躺在病榻之上,双眼浑浊尽去,伸手想摸他的脸。那眼中所含,言辞难尽。 “天道苍苍……有什么天道!有什么天道?你是什么天!”王正一声怒喝,腰间长剑横扫而出,十丈内草木齐根而断。朔风不息,将漫天烟尘尽皆吹去,复归静默。 王正好似那失魂之人一般,浑浑噩噩,毫不知晓该做些什么,“若是有酒就好了……”王正平生不喜饮酒,此时却盼有酒浇愁,浇他心头上那许多苦涩,可川中人烟尽灭,哪里会有酒呢?他不再追寻陈忠动向,只是随风而飘,如那飞尘,不知年月。直到有一日,他翻过群山,山洼间竟幸存有十几户人家,茅草屋前有大队人马站列。王正潜身近前,一眼看见马上坐着的正是陈忠! 另有一人负手而立,挡在陈忠所帅人马面前。王正从背面看去,只见他身材清瘦,青色长衫衣角随风而动,他自己却仿佛一尊石像,纹丝不动。他缓缓抽出腰间长剑,高举过顶,直劈下来。 这一剑!这是怎样的一剑啊!王正从未见过,连想都无法去想,只见那人面前近百人马如痴呆一般纹丝不动,过了两息,全数栽到地上,却无半点挣扎。 王正如呆了一般,只听见山间疾风和上百匹马打着响嚏的声音,直到那人收剑准备离去才忽然醒悟,飞奔过去。 “吴楚!” 那人并不答应,微微回头,王正看见他消瘦侧脸和鼻尖,正待开口,却见那人一步迈出,不见了踪影。他呆立半晌,失魂落魄地走到陈忠尸身面前,这才发现他并未咽气,可就在这仅仅数息之间,却变得骨瘦形销、眼眍嘴瘪,一双眼睛浑浊不堪,如野兽般满是疯狂,口中不住念道: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杀 就是他?就是这个形如枯骨、神明尽失、苟延残喘的人夺去了千千万万人的性命?将这人间天府直变成地狱一般?王正猛地抬头向前望去: “为何!你何为!你禽兽不如!禽兽不如哇!”说罢拔出腰间长剑,却不是刺向脚下的陈忠,而是自己的双眼。 盲了双眼,王正心中却愈发清明。他弃了长剑,削了根柳枝探路,脚下所走过的是从前从未走过的道路,每一块石子,每一粒泥土,每一根枯枝,每一个坑洼都向他展开。他看不见太阳,却感到在身边空气中流动的阳光。他在夜里久久独坐,月光细细的,好像那只手。他听见竹笋破土而出,听见溪水弯曲的转折,听见化蝶留下的蝉蜕,听见叶柄生出裂纹,听见雪花的旋转。他听见肉烂骨销,听见幼兽吸吮乳汁,听见猛虎的衰弱,听见虫蚁的生机。 他听见群山的重压,听见万籁中的寂静,又从这寂静中听到了声音。 “这就是大道么……”王正心中毫无半点欢喜,有一日他经过一座镇子,听说少年时与自己同列“江湖四小侠”之一的吕良所效忠的湘王为朱王所败,吕良亦未能幸免,死于阵前。至此,当年四人只剩自己一人了:刘瑾早年为江湖仇家所害,年寿最短;张千松十年前也是死于乱阵之中。而自己成了什么模样?成了个瞎子,成了个乞丐。堂堂一代大侠,受武林群雄敬仰,现在却四处流浪,乞讨为生,露宿荒野,任人欺辱。可他不在乎,他想起年少时游经楚地,曾与吕良结伴月余。年少时吕良眉目清秀,谦和知礼,满腹的诗情骚气。二人惺惺相惜,此后却再未见过,如今听到他的死讯,心中悲凉:如果世人皆可死、可杀、可辱,为何我王正就不能死、不能辱? 天道……天道中没有人呐,任你死一人还是死千万人,风云都不会变幻一分。 一个人,如果失去身份会如何?你不再是儿子,不再是丈夫,不再是父亲,不再是敌人,不再是炎黄子孙,不再是关中大侠;你身边不再有闲谈,不再有关切,不再有奉承,不再有斥骂;你不曾是江湖四小侠,你不曾游历天下,不曾结交天下豪杰,不曾是群雄之首;你不曾出生。 王正不再是个人。岁月于他好像于一只浮游一般——浮游只有一天的寿命吗? 浮游是不死的。 也不知哪天,王正在荒野中醒来,晨曦方露,身边松涛不止,亘古不息。他感到疲乏,这疲乏无可止息。他明白,万物生生不息,便是皆有尽时,自己的时候到了。 一根松针落在地面千年积叶之上,悄无声息,却好像落在了王正心头一般。他抬首朝东,林间晨雾贴着他的脸,轻抚他的毛发。他第一次感到轻松。他的身体疼痛,即便一生修行而来的精深武功也无法祛除。可他感到轻松,他感到这疼痛,感到了真实。他想起不久后的结束,心间快慰,可仍止不住地畏惧,深深的畏惧。 这疼痛啊,他想起自己见过的头颅落地的人,想起被刀枪逼在地上的人,想起被拳打脚踢的人,想起久病不治的人,想起衰朽将死的人。这疼痛是真呵,这疼痛就是大道。 可为何竟是如此?他拿起柳枝,一路西行。 待到他走到华山,早已油尽灯枯,千万里路程不知他是如何走下来的。就像世间万物皆求生畏死,可为何要求生呢?王正不知。 传言中的吴楚居所旁盖了一座庙,王正站在那里听人们说他无数传奇事迹,却没人能说出他究竟现在何处,究竟是谁。庙前人声鼎沸,熏香弥漫,到处是礼拜祈福的低语。他用柳枝一路探过去,遇到庙前所立的一尊雕像,便蹲下身去伸手摸索。石像打磨光洁,可王正还是感到石头上的细微纹理。 一路向上,直摸到面部,那石像脸上,光洁如玉,好似一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