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新编
查看话题 >冢中人|所以我跟夫差聊了聊,关于父亲,女人,还有高开低走的人生
采访夫差的时候我状态很差——把采访提纲发给吴国宣传办公室,迟迟没有收到回音。所以我一直没着没落地等在招待所,实在没忍住洗了个头。在没暖气的十一月苏州,毫无意外得了重感冒。
然后我收到回复,说夫差就午饭后半小时有空,所以我最后,涕泪横流地坐在夫差面前。
房间逆光,铜炉里的炭节律缓慢地忽明忽暗。
我只能模糊看见他正襟危坐在最北边的帷幕之后,在佩剑闪烁的金属光泽里,居高临下审视着我。似乎与他流传后世的,沉湎于女色的形象并不相同,他的面容严肃,甚至有些庄严的意味。看上去,他是一个能够调集所有力量实现一贯意志的人。
司马迁只用了一句话来写他利剑一般锋利的意志:他的父亲阖闾,在攻打越国的战争里伤了脚,弥留之际把他叫到身边,对他说,你能够忘记越人与你的杀父之仇吗?夫差说,不敢。三年之后,乃报越。
这是他在史书里的第一次出场,似乎预示着一个英明雄主的到来。最初,他的命运也确实行驰出如此的形状。在打败越王勾践之后,他在十年里三次伐齐,第三次,甚至用上了中原诸国都不会用的水军,从海上进攻齐国。
在他继位的第十三年,他成为召集鲁国和卫国会盟的盟主;转过年去,他在黄池召集了诸侯各国,俨然是成为春秋百年间又一霸主的样子。
不过很遗憾啊,这只是故事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部分。我跟所有好事者一样,对最尴尬狼狈的那部分有最超乎寻常的热情。我本预想如狗仔对出轨的明星一般穷追猛打,但他表现出的庄重让我很难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的采访要求里,我只允了你吗?”
还好他先开口。
“这个……大约因为我是吴人?”
“吴国哪里?”
“南京。哦,冶城。”
“吴头楚尾。”
“正是呢。所以我去见楚昭王的时候也是自称楚人的。”
他哈哈一笑,“你还去见了熊珍。我倒也很想见一见他。他是我父亲辉煌人生里最有重量的战利品。堂堂楚王,居然在一场战争里丢掉国都,仓皇出逃,这样的狼狈。”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想到自己与楚昭王过于相似的人生经历。
“但您却没有楚昭王一样的好运气。”
“嗯,很遗憾。我没有一个申包胥。”
我诧异地看了看他。
楚昭王熊珍被夫差的父亲阖闾五次击败,甚至被赶出国都流离失所。但他的臣子申包胥以赤诚和耐心在秦王宫墙前日夜哭泣。七天七夜,秦哀公终于派出使者,以秦国著名的民歌《无衣》承诺申包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于是有秦国相助,楚昭王终于有惊无险地复国。
“您曾经有一个伍子胥……” 我小心观察他的神色,终于在一个喷嚏里忍住了下半句——但您,并没有珍惜。甚至,伍子胥因为劝说夫差不要急于攻击齐国,以防勾践趁虚而入,而被夫差勒令自杀。自杀前,他厉声命令他的门客:在我的坟墓上种梓木,将来好做棺材!把我的眼珠挖出来,挂在城门上,我要看着勾践灭掉吴国!
“我更羡慕申包胥。他有伍子胥所没有的温度。我听说,伍子胥与申包胥是好友,伍子胥被陷害出逃,申包胥助他一臂之力。伍子胥恨恨说,我必覆楚,申包胥却坦然应对,我必兴之。比起忠诚,我更赞赏申包胥的宽厚——他并没有在熊珍耳边喋喋不休于他当初对他的恩惠,他也没有像最恶毒的巫师一样,没完没了地,在熊珍做每一个决定的时候告诉他最险恶的结局。” 他喘了口气,然后第一次显出一点不耐烦,“不说伍子胥,下一个问题。”
“你去过十二月的太湖吗?伍子胥就像是十二月的太湖水,冰冷刺骨。对他自己,对别人,他都是这样。连他的父亲都评价他‘刚暴少恩’ 。”都说了不想谈,他自己却又忍不住。“不过,他确实是我父亲喜欢的那种人。”
这就很有意思了。“在您看来,您的父亲喜欢刚暴少恩的人?像是您的父亲派厨师用一把鱼肠剑杀掉自己的叔叔夺得王位?”
”像是孙武为了证明他军令如山在一次玩笑的演练里杀掉我父亲的两名宠姬——我常常想,我父亲喜欢的人,实在都很果决,甚至太过果决,以至于刻薄。你不害怕这样的人吗?”
吴王夫差,一个可以因为拒绝听见坏消息而杀掉七个传信人的君主,居然会害怕别人的刻薄寡恩。
那是惜字如金的左丘明第一次带我去看会盟。在黄池,一个夏夜,在篝火燃烧稍纵即逝的亮光里,我瞥见一个巍峨的却未完成的高大楼台。
“会盟……不能在半夜吧?”
我从松软的泥土里拔出我接近报废的jimmy choo,对左丘明的靠谱程度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他隐秘又刻意地翻了一个夸张的白眼,“你要看夫差,只有今晚了。”不等我回答,他大步往吴军营地走去,停在吴王营帐亮光的阴影里。
“十年之前,夫差击败勾践而没有杀死他。与他会盟,允许他年年朝拜,厚献礼物。现在十年过去,夫差命运的转折,就在今晚。”
“你听来的那些传说——勾践给他跟前的红人伯嚭贿赂,调教好美丽而善解人意的美女西施送给他,在夫差生病的时候亲自品尝他的粪便来宣示忠诚——就要收到效果了。”
一队夜行者如同风一样从我们眼前飘过去。很快,夫差的营帐里传来他们的声音,“越王勾践率精兵五千来攻,已经攻下国都还俘虏了太子……”话音未落,夫差手起刀落,营帐的帷幕上有一大块一大块缓慢流下的液体,空气里满是血腥味。
“谁把此事泄露出去,有如他们!”
当我复述这个场景时,他并没有为自己的残忍辩护的意思。
“情况很复杂。” 他字斟句酌道,“你有试过攀登高山吗?或者饥渴难耐时走很远的路去吃饭?在仅有一步之遥时,你能够允许自己放弃吗?会盟的高台已经搭成,在我面前,唯一的阻碍,只是不愿意让我率先歃血的晋国人。周文王也不过是我祖先的小弟,晋国人的祖先不过是周文王儿子的小儿子,他们有什么资格与我论短长?这样相持不下的时候,我怎么能够把自己送上前去,告诉他们,没关系,那吴国的小子后院起火,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我父亲都没有能够做成的事情,我就快要做成了!成为天下的霸主,没有人能够拒绝那样的邀请。”
帘幕微微抖动,夫差癫狂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房间里。
但是他最终也没有能够让晋国让步,在晋国人玩了百多年的领域,吴国人,夫差,都不过还是个学生。
勾践没有给夫差任何喘息的机会,他耐心而坚决。三年之后,勾践再次伐吴,击败了吴国最后的有生力量,撤兵。又过了两年,再次攻打吴国国都,甚至,在久攻不下的时候,在城外筑墙围城——与勾践斩钉截铁想要灭掉吴国不同,夫差对灭绝别国的兴趣,远远比不上他征服的欲望。我甚至觉得,他对于战争的理解,有可笑的偏差。
“勾践最后一次围困都城,晋国执政赵襄子派楚隆来看你。你托楚隆送给赵襄子一斛珍珠。“
左丘明懒而刻薄,他常常扔出单根的竹简来应付我连串的”然后呢“? 他也不大看得起吴越之人,都是”楚子“”越子“这样来称呼夫差、勾践。但他给了夫差一个完整而丰盈的段落,描述他生命的终章。我想问,却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那天,夫差表现出了一个被围困至穷途绝路的君主少有的冷静与从容。他对楚隆说,是我无能,没法钉死越国,这是命运对我的侮辱。请您把这斛珍珠带给赵襄子,告诉他,勾践如此欺辱我,我是不得好死了。我倒是有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想问。这时问这样的问题,你就当我是溺水的人张开嘴,姑且可以算是在笑。
“您问他,史黯为什么被称为君子。你本可以问他点儿其他的,比如晋国什么时候来救?无论原因,在这样捉襟见肘的存亡当口,这问题都显得不合时宜。”
“赵襄子因为没有办法发动晋军来救援我,自降饮食,甚至吃得比守丧还要朴素。这是他谨守黄池之盟,做盟友的道义。楚隆为此千里迢迢跑一趟,我承他的情,但也不想欠他。我吴国是大国,输得起战争,丢不起脸面。”
“那么为什么问史黯呢?史黯是不是君子,与这场战争似乎太过遥远了。”
“史黯曾经在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做过一个预言,他说吴兴四十年而亡国。”
我忽然想到那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住在他楼上的邻居每天半夜睡觉前都要用力地脱靴子,然后咚咚两声砸在地板上,每天都把他砸醒。所以他很愤怒地向邻居抱怨。这天,邻居又在睡觉前脱靴子,咚!地丢了一只靴子下去,忽然想起来要轻拿轻放,于是轻轻地脱下另一只靴子。可住在他楼下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能够睡着。"
夫差抚掌而笑,“他在等那第二只靴子砸在地上。是的。时时惶恐这预言会应验,却又像在等待它带来的灭顶之灾。不能释怀。”
宣传部的人在门口小声咳嗽,我看了看漏壶,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我并没有更明白夫差,甚至,连原先那个好色残暴而刚愎自用的形象,也开始模糊。
我近乎绝望地想要一个定义,一个标准答案。“对你来说,战争到底是什么?“
“我听说,晋楚邲之战,晋人败绩,争相渡河逃命,楚庄王却命令就地宿营,不再追击。秦穆公韩原之战俘虏了晋惠公,却好吃好喝招待了他,又把他放了回去。我想这也是他们霸业的一部分。这不就是他们中原人所谓的'礼仪'吗?我听说,只要是讲礼的国家,哪怕地处偏远,也是华夏,反之,哪怕是姬姓诸侯,也等同于蛮夷。”
他究竟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过这倒是回答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司马迁写夫差,写到一半,飞来一笔,讲了一个故事。齐国鲍牧杀了齐悼公,夫差决定趁此机会从海上攻击齐国。但在这之前,听见齐国臣子弑君的消息,已经揍过齐国很多次的夫差却在此时于军门外为齐君大哭三天。
左丘明在写一部书,写春秋三百年的故事,他任性地把故事结局在鲁哀公二十七年,而夫差死在五年前。他站在他的时代往未来去的最前沿,心里却装着早已不合时宜的过去。过去的战争讲臣服,更像是一种角力。而后的战争,只讲消灭了——不服?没关系,杀光你。无怪勾践最终战胜夫差,他更适应这个新的时代。所以,在夫差表示可以臣服,但需要保留吴国祖庙,香火不断的时候,他连想都没想地拒绝了。夫差曾经给过他的机会,他不愿,也不能再桃李报之于夫差。
“哦, 对了,关于西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的采访要求里,我只允了你吗?” 夫差还执着于他最初居高临下的暖场问题。
“因为只有你把关于西施的问题写在了竹简的反面——其实,你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咳,这真是个误会,因为最后一片空白的竹简,被左丘明那家伙拿走了啊。
不过,左丘明曾经一脸鄙视地拒绝回答我任何关于西施的问题,司马迁也只是微笑缄默。
“但我还是觉得,以您对于‘温度’的执着,沉迷于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女人,倒也不是不合理。” 我虚弱地想要探得更多一点八卦——拜托,没有西施和三角恋剧情,就没有人会翻开这篇采访了啊。
”我也很希望曾经有这样一个女人。如夏姬般有诱惑力,让我心甘情愿为她迷失神志,让她担当我一切失败的罪责。你,见过夏姬吗?”
宣传部官员与內侍在门口窃窃私语,我听见背后脱鞋解剑的声音。好嘛,他们来赶人了。
“按照惯例,您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您还想知道夏姬吗?”
夫差思考了一下,最后问道,“在我死后,他们怎么看我?”
这个问题可比夏姬困难多了。有人说,勾践让他上吊自杀,可他磨磨蹭蹭不想死,三次讨价还价,却被勾践果断拒绝;还有人说,他在城破的时候慌忙出逃,在路边捡被人丢弃的瓜吃。
怀里揣着的那几页《吴越春秋》如同火在烧。可我鬼使神差地决定相信皮里阳秋,吐槽高明到让人发现不了他其实在骂你的左丘明。
“冬,十一月,丁卯,越灭吴。勾践想把吴王发配到甬东,让夫差带着一帮人自生自灭。夫差辞谢说,我年纪大了,没办法侍奉您。于是自缢而死。”
铜炉里的炭燃尽,室内沉入黑暗。殿门打开,一道夕阳照亮空阔幽深的大殿。有渡鸦凄厉地叫着如箭般冲进殿内,扑闪着翅膀扇过我头顶,在我保护发型的那一瞬间,它已经冲进四处飘飞的帷幕。
王座上,只有一顶空王冠。
然后我收到回复,说夫差就午饭后半小时有空,所以我最后,涕泪横流地坐在夫差面前。
房间逆光,铜炉里的炭节律缓慢地忽明忽暗。
我只能模糊看见他正襟危坐在最北边的帷幕之后,在佩剑闪烁的金属光泽里,居高临下审视着我。似乎与他流传后世的,沉湎于女色的形象并不相同,他的面容严肃,甚至有些庄严的意味。看上去,他是一个能够调集所有力量实现一贯意志的人。
司马迁只用了一句话来写他利剑一般锋利的意志:他的父亲阖闾,在攻打越国的战争里伤了脚,弥留之际把他叫到身边,对他说,你能够忘记越人与你的杀父之仇吗?夫差说,不敢。三年之后,乃报越。
这是他在史书里的第一次出场,似乎预示着一个英明雄主的到来。最初,他的命运也确实行驰出如此的形状。在打败越王勾践之后,他在十年里三次伐齐,第三次,甚至用上了中原诸国都不会用的水军,从海上进攻齐国。
在他继位的第十三年,他成为召集鲁国和卫国会盟的盟主;转过年去,他在黄池召集了诸侯各国,俨然是成为春秋百年间又一霸主的样子。
不过很遗憾啊,这只是故事最微不足道的那一部分。我跟所有好事者一样,对最尴尬狼狈的那部分有最超乎寻常的热情。我本预想如狗仔对出轨的明星一般穷追猛打,但他表现出的庄重让我很难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的采访要求里,我只允了你吗?”
还好他先开口。
“这个……大约因为我是吴人?”
“吴国哪里?”
“南京。哦,冶城。”
“吴头楚尾。”
“正是呢。所以我去见楚昭王的时候也是自称楚人的。”
他哈哈一笑,“你还去见了熊珍。我倒也很想见一见他。他是我父亲辉煌人生里最有重量的战利品。堂堂楚王,居然在一场战争里丢掉国都,仓皇出逃,这样的狼狈。”说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下去,似乎想到自己与楚昭王过于相似的人生经历。
“但您却没有楚昭王一样的好运气。”
“嗯,很遗憾。我没有一个申包胥。”
我诧异地看了看他。
楚昭王熊珍被夫差的父亲阖闾五次击败,甚至被赶出国都流离失所。但他的臣子申包胥以赤诚和耐心在秦王宫墙前日夜哭泣。七天七夜,秦哀公终于派出使者,以秦国著名的民歌《无衣》承诺申包胥——“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于是有秦国相助,楚昭王终于有惊无险地复国。
“您曾经有一个伍子胥……” 我小心观察他的神色,终于在一个喷嚏里忍住了下半句——但您,并没有珍惜。甚至,伍子胥因为劝说夫差不要急于攻击齐国,以防勾践趁虚而入,而被夫差勒令自杀。自杀前,他厉声命令他的门客:在我的坟墓上种梓木,将来好做棺材!把我的眼珠挖出来,挂在城门上,我要看着勾践灭掉吴国!
“我更羡慕申包胥。他有伍子胥所没有的温度。我听说,伍子胥与申包胥是好友,伍子胥被陷害出逃,申包胥助他一臂之力。伍子胥恨恨说,我必覆楚,申包胥却坦然应对,我必兴之。比起忠诚,我更赞赏申包胥的宽厚——他并没有在熊珍耳边喋喋不休于他当初对他的恩惠,他也没有像最恶毒的巫师一样,没完没了地,在熊珍做每一个决定的时候告诉他最险恶的结局。” 他喘了口气,然后第一次显出一点不耐烦,“不说伍子胥,下一个问题。”
“你去过十二月的太湖吗?伍子胥就像是十二月的太湖水,冰冷刺骨。对他自己,对别人,他都是这样。连他的父亲都评价他‘刚暴少恩’ 。”都说了不想谈,他自己却又忍不住。“不过,他确实是我父亲喜欢的那种人。”
这就很有意思了。“在您看来,您的父亲喜欢刚暴少恩的人?像是您的父亲派厨师用一把鱼肠剑杀掉自己的叔叔夺得王位?”
”像是孙武为了证明他军令如山在一次玩笑的演练里杀掉我父亲的两名宠姬——我常常想,我父亲喜欢的人,实在都很果决,甚至太过果决,以至于刻薄。你不害怕这样的人吗?”
吴王夫差,一个可以因为拒绝听见坏消息而杀掉七个传信人的君主,居然会害怕别人的刻薄寡恩。
那是惜字如金的左丘明第一次带我去看会盟。在黄池,一个夏夜,在篝火燃烧稍纵即逝的亮光里,我瞥见一个巍峨的却未完成的高大楼台。
“会盟……不能在半夜吧?”
我从松软的泥土里拔出我接近报废的jimmy choo,对左丘明的靠谱程度产生了深刻的怀疑。
他隐秘又刻意地翻了一个夸张的白眼,“你要看夫差,只有今晚了。”不等我回答,他大步往吴军营地走去,停在吴王营帐亮光的阴影里。
“十年之前,夫差击败勾践而没有杀死他。与他会盟,允许他年年朝拜,厚献礼物。现在十年过去,夫差命运的转折,就在今晚。”
“你听来的那些传说——勾践给他跟前的红人伯嚭贿赂,调教好美丽而善解人意的美女西施送给他,在夫差生病的时候亲自品尝他的粪便来宣示忠诚——就要收到效果了。”
一队夜行者如同风一样从我们眼前飘过去。很快,夫差的营帐里传来他们的声音,“越王勾践率精兵五千来攻,已经攻下国都还俘虏了太子……”话音未落,夫差手起刀落,营帐的帷幕上有一大块一大块缓慢流下的液体,空气里满是血腥味。
“谁把此事泄露出去,有如他们!”
当我复述这个场景时,他并没有为自己的残忍辩护的意思。
“情况很复杂。” 他字斟句酌道,“你有试过攀登高山吗?或者饥渴难耐时走很远的路去吃饭?在仅有一步之遥时,你能够允许自己放弃吗?会盟的高台已经搭成,在我面前,唯一的阻碍,只是不愿意让我率先歃血的晋国人。周文王也不过是我祖先的小弟,晋国人的祖先不过是周文王儿子的小儿子,他们有什么资格与我论短长?这样相持不下的时候,我怎么能够把自己送上前去,告诉他们,没关系,那吴国的小子后院起火,很快就撑不下去了!”
“我父亲都没有能够做成的事情,我就快要做成了!成为天下的霸主,没有人能够拒绝那样的邀请。”
帘幕微微抖动,夫差癫狂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房间里。
但是他最终也没有能够让晋国让步,在晋国人玩了百多年的领域,吴国人,夫差,都不过还是个学生。
勾践没有给夫差任何喘息的机会,他耐心而坚决。三年之后,勾践再次伐吴,击败了吴国最后的有生力量,撤兵。又过了两年,再次攻打吴国国都,甚至,在久攻不下的时候,在城外筑墙围城——与勾践斩钉截铁想要灭掉吴国不同,夫差对灭绝别国的兴趣,远远比不上他征服的欲望。我甚至觉得,他对于战争的理解,有可笑的偏差。
“勾践最后一次围困都城,晋国执政赵襄子派楚隆来看你。你托楚隆送给赵襄子一斛珍珠。“
左丘明懒而刻薄,他常常扔出单根的竹简来应付我连串的”然后呢“? 他也不大看得起吴越之人,都是”楚子“”越子“这样来称呼夫差、勾践。但他给了夫差一个完整而丰盈的段落,描述他生命的终章。我想问,却又不知道从哪里问起。
那天,夫差表现出了一个被围困至穷途绝路的君主少有的冷静与从容。他对楚隆说,是我无能,没法钉死越国,这是命运对我的侮辱。请您把这斛珍珠带给赵襄子,告诉他,勾践如此欺辱我,我是不得好死了。我倒是有一个不相干的问题想问。这时问这样的问题,你就当我是溺水的人张开嘴,姑且可以算是在笑。
“您问他,史黯为什么被称为君子。你本可以问他点儿其他的,比如晋国什么时候来救?无论原因,在这样捉襟见肘的存亡当口,这问题都显得不合时宜。”
“赵襄子因为没有办法发动晋军来救援我,自降饮食,甚至吃得比守丧还要朴素。这是他谨守黄池之盟,做盟友的道义。楚隆为此千里迢迢跑一趟,我承他的情,但也不想欠他。我吴国是大国,输得起战争,丢不起脸面。”
“那么为什么问史黯呢?史黯是不是君子,与这场战争似乎太过遥远了。”
“史黯曾经在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做过一个预言,他说吴兴四十年而亡国。”
我忽然想到那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住在他楼上的邻居每天半夜睡觉前都要用力地脱靴子,然后咚咚两声砸在地板上,每天都把他砸醒。所以他很愤怒地向邻居抱怨。这天,邻居又在睡觉前脱靴子,咚!地丢了一只靴子下去,忽然想起来要轻拿轻放,于是轻轻地脱下另一只靴子。可住在他楼下的那个人,却再也没有能够睡着。"
夫差抚掌而笑,“他在等那第二只靴子砸在地上。是的。时时惶恐这预言会应验,却又像在等待它带来的灭顶之灾。不能释怀。”
宣传部的人在门口小声咳嗽,我看了看漏壶,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但我并没有更明白夫差,甚至,连原先那个好色残暴而刚愎自用的形象,也开始模糊。
我近乎绝望地想要一个定义,一个标准答案。“对你来说,战争到底是什么?“
“我听说,晋楚邲之战,晋人败绩,争相渡河逃命,楚庄王却命令就地宿营,不再追击。秦穆公韩原之战俘虏了晋惠公,却好吃好喝招待了他,又把他放了回去。我想这也是他们霸业的一部分。这不就是他们中原人所谓的'礼仪'吗?我听说,只要是讲礼的国家,哪怕地处偏远,也是华夏,反之,哪怕是姬姓诸侯,也等同于蛮夷。”
他究竟有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过这倒是回答了我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司马迁写夫差,写到一半,飞来一笔,讲了一个故事。齐国鲍牧杀了齐悼公,夫差决定趁此机会从海上攻击齐国。但在这之前,听见齐国臣子弑君的消息,已经揍过齐国很多次的夫差却在此时于军门外为齐君大哭三天。
左丘明在写一部书,写春秋三百年的故事,他任性地把故事结局在鲁哀公二十七年,而夫差死在五年前。他站在他的时代往未来去的最前沿,心里却装着早已不合时宜的过去。过去的战争讲臣服,更像是一种角力。而后的战争,只讲消灭了——不服?没关系,杀光你。无怪勾践最终战胜夫差,他更适应这个新的时代。所以,在夫差表示可以臣服,但需要保留吴国祖庙,香火不断的时候,他连想都没想地拒绝了。夫差曾经给过他的机会,他不愿,也不能再桃李报之于夫差。
“哦, 对了,关于西施……”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知道,为什么在那么多的采访要求里,我只允了你吗?” 夫差还执着于他最初居高临下的暖场问题。
“因为只有你把关于西施的问题写在了竹简的反面——其实,你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咳,这真是个误会,因为最后一片空白的竹简,被左丘明那家伙拿走了啊。
不过,左丘明曾经一脸鄙视地拒绝回答我任何关于西施的问题,司马迁也只是微笑缄默。
“但我还是觉得,以您对于‘温度’的执着,沉迷于一个温柔而美丽的女人,倒也不是不合理。” 我虚弱地想要探得更多一点八卦——拜托,没有西施和三角恋剧情,就没有人会翻开这篇采访了啊。
”我也很希望曾经有这样一个女人。如夏姬般有诱惑力,让我心甘情愿为她迷失神志,让她担当我一切失败的罪责。你,见过夏姬吗?”
宣传部官员与內侍在门口窃窃私语,我听见背后脱鞋解剑的声音。好嘛,他们来赶人了。
“按照惯例,您可以问我一个问题,您还想知道夏姬吗?”
夫差思考了一下,最后问道,“在我死后,他们怎么看我?”
这个问题可比夏姬困难多了。有人说,勾践让他上吊自杀,可他磨磨蹭蹭不想死,三次讨价还价,却被勾践果断拒绝;还有人说,他在城破的时候慌忙出逃,在路边捡被人丢弃的瓜吃。
怀里揣着的那几页《吴越春秋》如同火在烧。可我鬼使神差地决定相信皮里阳秋,吐槽高明到让人发现不了他其实在骂你的左丘明。
“冬,十一月,丁卯,越灭吴。勾践想把吴王发配到甬东,让夫差带着一帮人自生自灭。夫差辞谢说,我年纪大了,没办法侍奉您。于是自缢而死。”
铜炉里的炭燃尽,室内沉入黑暗。殿门打开,一道夕阳照亮空阔幽深的大殿。有渡鸦凄厉地叫着如箭般冲进殿内,扑闪着翅膀扇过我头顶,在我保护发型的那一瞬间,它已经冲进四处飘飞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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