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

二姐一直是个努力的人，也是个成功的人。
她的律所开了快十年了，今年夏天和其他两家合并，变成了省内最大的律所，在家的时候，她给我看所里业绩考核的后台量化指标，没想到律师行业的竞争也那么强烈，数字、收益跟做业务的没什么分别，所里现在有一百多个人，她的名字在第一位，就像小时候在学校写着考试成绩和排名的那块墙报大黑板，她的名字永远在最高的第一排。
在一起的那几天，她的电话总是不停地响，然而还会听到她对新认识的朋友说，给我介绍些顾问单位吧。
    
小时候，我和二姐最亲，爸妈都在城里工作，带走了上学的大姐和老李家的“命根子”—我哥，把二姐和我放在姥姥家一年多。我刚一岁多，没什么记忆，大我五岁的二姐说她是我的“小妈妈”，因为照顾我，她没去学校上学，每天背着我在村里溜达，有时候就站在小学教室的窗外看其它孩子上课，看一眼听一耳朵。
每个周末我妈都会骑车二十公里回姥姥家看我们，走的时候我总哭，我妈就给二姐几毛钱，让她带着我去村里的代销店买“果果”，那时难得的糖果，那个代销店在村子北边，从姥姥家去要下坡，穿过场院，穿过迷宫一样的一排排房子，有一扇蓝色的大铁门，商店是一排横着的平房，还有宽大的院子，那条路可能长大一点后也去过，有时候我会梦到。刚开始我总是很开心地去买好吃的，几次过后就聪明了，我撅着嘴对要走的妈妈说，我才不去买果果呢，买回来你就不见了。
我妈也忍受不了这样的分离，他们在兵工厂安家后接走了我们，二姐去上小学，是从三年级开始的，不过这并没有耽误她的优秀，很快她就占据了成绩公布栏里最高处的位置，从小学到初中毕业。初中的开学典礼上，教导主任王老师在台上讲话，王老师是我的好朋友琳的爸爸，我常在她家玩，知道二姐是王老师最得意的学生，从来没在学习和竞赛上让他失望，二姐还打排球、毕业晚会上和另一个学霸表演相声《吹牛》，那个相声在客厅里的双卡收录机放了又放，我都背下来了。
王老师在讲话中提到学校的光荣，那些考到省重点康中的往届毕业生，他提到二姐的名字时低头特意看了一眼站在前面的我，“你们要像这些优秀的毕业生学习”，王老师笑意盈盈，那个时刻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家族的荣誉。
初中到高中，二姐高中到大学，我都是在她的光芒下长大的，求学之路也是一样的轨迹，一样的康中，一样的北京，连写字时稍微向左歪的习惯也是跟她学的。
二姐高中住校，每次回家我妈都要张罗很多好吃的，对她无比偏爱，有时候我妈还带着我去学校看她，虽然不远，坐公共汽车总是晕车的我很不情愿，我很嫉妒她，甚至觉得二姐不是亲的，因为我们三姐妹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又那么好看，和我“泯然众人矣”的中华标准圆肉脸相比，二姐的脸小小的，方方的，棱角分明，特别像她最喜欢的山口百惠，也像我最喜欢的林青霞。后来知道我妈偏爱她是有理由的，二姐两岁多时，我妈阑尾炎穿孔，夜里突发，是胆大又不怕黑的二姐去叫了附近的医生，救了我妈一命，我妈在医院住了很长时间，二姐跟着不会做饭的我爸，有一阵很是瘦弱，初中时还在上学路上晕倒过。
二姐并没有在意我的妒忌，总是惦记着我，在高中最高兴的就是收到她的信了，还有从北京寄来的那些小包裹，她总是省下生活费给我买东西，时髦的霹雳舞鞋，紫色的连衣裙，白色的凉鞋，T恤，我最爱的康中三年，很多的色彩都是她给的。高中的我，跟大学的她个头体形一样，暑假回家她也总是把她的衣服裙子留给我，开学时“孑然一身”地回北京。我常常不知天高地厚地把自己写的文章和诗寄给她，只为得到同样锦绣的她的夸奖。
高中的我有着不露声色的叛逆，小时候在大雨中也要跳完皮筋，高中也一样的爱玩，我不想那么努力，也不想那么拼命学习考第一名，我整天地看琼瑶和亦舒、晚上逃课和死党去看镭射录像、总是江湖义气地和伙伴们混在一起、周末不回家坐火车去找初恋，只是个什么都想要的贪心孩子，快高考时二姐经常给我写信，我嫌她写信多，给我压力大，但是只记得她说过一定要把数学和英语学好，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高考，总是在数学课上睡觉的我最后居然考了最高分，而英语一直到现在都是喜欢的。
我上大学到北京，她从法大毕业，回太原工作，省政府的高高的红墙内的生活不知道对于性格内向的她是怎样的磨砺过程，她给我寄的生活费是她微薄收入的很大一部分。大一暑假我一个人坐了火车回太原，她穿了白色的大T恤和牛仔裙来接站，虽然她也刚出差从大同坐夜车奔忙回来，但是清晨的阳光下，她棱角分明的脸庞闪着青春的光芒，她不知道有多少目光在追随着她，她24岁，风华正茂，只在乎那一个人。
前一阵我写了一篇文章，她转发在朋友圈时特意引用了其中的一句“人生总有一些日子要咬着牙往前走，也许要咬几个月，但都会过去的”，我知道，毕业后的工作和生活，还要兼顾弟弟妹妹，她的艰辛其实比我要多好多，岂止几个月，那几年，离开体制、结婚生子、做过贸易、被冷落的专业、艰难的创业，她好强又事必躬亲，可以想象个中的种种艰辛，好在都熬过来了，她也终于在自己最喜欢也最擅长的法律行业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事业和天空。
而在感情这件事上，不得不说，二姐最长情。
放弃最容易，她偏偏选择了坚持，以二姐的聪慧，多年律师工作，那么多民事刑事案件的参与，从细微之处寻找可以决定案件的线索，她何尝不是心知肚明，只是在感情上，她没有那么多保护自己的心思，又或许，她只是不舍。
源于少年的爱恋就像深海的珍珠，藏在贝壳最柔软的角落，在家庭和现实中的粗砂中翻转，是被消磨殆尽，还是收获一只直径20mm的大金珠，是修行，也是命。
对她的执拗，作为妹妹的我只能选择站在她身后，像一枚薄薄的、小小的盾牌。
有时候觉得她是《滚滚红尘》中的韶华（还是林青霞），我是月凤，我们是好姐妹，又是灵魂相伴的好朋友，她有迷茫的时候，我遵循直觉和自己一贯简单的原则提出建议，她采纳了，那之后很多事情都慢慢变好了。也是那时候开始，我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支撑与年龄没有关系。
清苦岁月也有我们的小快乐，我刚工作后，给我们买一样的衬衫，买几十块钱一件的长裙子，不同颜色我们俩穿着一样飘逸。我做服装出口，常去工厂仓库找走货剩下的B品，给她买衬衫，给家人买西装，给婴儿外甥寄去一大包童装，最喜欢外甥穿那件红色的棒球外套，绣着咖啡色的字，衬着宝宝白净的脸，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特别漂亮。
她病倒的那次，我周末从北京坐大巴赶回太原，给她熬一锅鸡汤，我要离开北京出国时，临走前她专门从太原赶来送我，我们是彼此的支撑。
    西安的冬天下着大雪，我回来出差，她带着外甥来和我见面，快过年了，她拉着我去商场转，“哭着喊着”地给我买了一大堆衣服，我试衣服的时候她抱着东西坐在椅子上看，点头，微笑，然后不由分说拿出信用卡“都买了吧？”，那时，我已经三十了啊，一个走南闯北飘洋过海的独立的超成年女子，也许在她眼里，永远是那个趴在她背上哼哼唧唧的小黄毛丫头吧。
我亲爱的姐，天知道我当时心里有多满足，那一刻，我真觉得有这样的姐幸福得要死掉了。
    
刚出国有一段日子很不顺，二姐给我寄来了一串佛珠，是她在五台山上求的，淡黄色的温润，是支撑我渡过那个冬天的力量。生完泉泉后的那场病，我后来告诉了她，她又给找来一块碧绿的小佛，这些年我一直带在身边，像她一样保佑着我。
 
那年早春，我匆匆飞到香港，也是担心在陌生城市高龄待产的她，在油麻地车站出来不远的家庭旅馆，开着窗，外面是湿热的闹市，我挽着她一起去弥敦道闲逛，去油腻的小饭馆吃热腾腾的牛腩面，还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十几双鞋，晚上我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帮她整理产前产后要用的东西，我们像儿时一样躺在大床上聊天，养育着两个孩子的我又成了她的前辈。
转眼小外甥也四岁了，他叫谷雨，是珍珠和泉泉喜欢的弟弟。
隔了十几年后的再度育儿，和年轻时的难又不一样，大外甥小时候她没做到的那些陪伴，养育谷雨的过程中相信她有了新的体验，好在，也过来了。
孩子们长得太快，如今，我却希望我们能老得慢一点。
此去人生，山高水长，风景更美，二姐，我们依旧像来时一样，把臂同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