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我不是归人，是过客

十八个月的囚禁，他被折断三根手指。运动中，姐姐屈辱而死。扑面而来的狂风雷霆，他瞬间家破人亡，一个透明少年被推进风雨飘摇。 从囚禁处逃出，天地茫茫，竟无容身之地。暗淡星光下，一步一步，又钻回囹圄地。 一个自由人，只能回到监狱。 我读《琼美卡随想录》，他讲幼时学琴，文字一尘不染，只轻轻地提了一句：我后来放松得不碰钢琴了，因为十分之三的手指被恶运折断。合上书凛然心惊。 晚年他说“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不知去原谅谁”。 他是木心。 我诧异于他的干净。 这点殊为可贵，特别是经历过那么多后。同样从那个时代滚过来的人流出的文字要么干瘪异常，没有灵气；要么血性十足，刚猛迅利，有暴虐气。而他的笔下，万事万物疏疏淡淡，如清泉汩汩，环佩叮当。 他的身上没有戾气。 木心的文章与别人迥异，你懂也就懂了，不懂便不懂。好读好看者如《文学回忆录》，洞见观察目不暇接，细微感受经他点出，头如捣蒜。晦涩者如《诗经演》，多次翻开，如蒙雾水。陈丹青说木心极力避免与读者接触，但有读者评论，老头子喜洋洋。 他是挑读者，选观众的，喜欢势均力敌的读者和编辑。文章开头老头子多用机巧，化用典故，所谓货卖于识家，考眼力的。《九月初九》先投《中国时报》，一年不用，转寄给诗人痖弦，立即刊发。木心初教陈丹青他们：“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他喜欢懂的人，但太少。之前有李梦熊，木心有佳句，李梦熊几下子便能说破其中典故、血脉和居心。梦熊走了，他会跟陈丹青说，陈丹青明白他是退而求其次，因为自己并不懂他。木心几次叹息；“你们的学问谈吐哪里及得上当年李梦熊。”想想这个漂亮老头大抵是孤单的。 《素履之往》里，他写：寂寞的是，在生时，没有一个朋友。更寂寞的是，被理解的，都不可能是伟人。 木心对文字有信仰。 入狱期间靠文字绘画拯救自己，“白天是囚徒，夜晚是王子”，一百二十多页纸，密密麻麻的六十五万字，形若蚊蝇，看到迈步动步，满页的挣扎与心惊。他在沉沉黑夜，盲写，用手指在思想的高墙上挖洞，透出自由的空气。 脚下无路，前面是荒凉无边的戈壁。 1982年，木心自费留学前往美国纽约，自此定居。 八十年代末给文艺青年讲《世界文学史》。《论语》里孔子所赞同的讲学：“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木心做到了。 看现在留存的视频，老头嘻嘻哈哈，每讲到得意好玩处，底下笑作一团。他安安稳稳如说相声，待声响稍歇，引出观点，不疾不徐，疏落有致。插嘴，抽烟，喝茶，讨论，他如老顽童，一点一滴地渗透自己的见解。看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庄重大方，望之肃穆，瞧木心讲课的视频，才明白先生的可爱，真性情。 陈丹青多年后在文章里写：“我们当年这样地胡闹一场，回想起来，近于荒谬的境界：没有注册，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 我好奇他的恋爱。 看他青年时的照片，星眉剑目，眉宇疏朗，凛凛然有英气。老了之后，干净清爽，阳光平和。这样的长相，不应该没故事。 与一女孩书信往来三年多。彼此有意，碰面，见光死，尴尬地“勉强有个月亮照着”。 四十年代落魄于上海亭子间，房东女儿有意于他。他挺绝，桌上永远放着一位某女士写给他的情书，几日一换，断人念想。木心在那篇锋芒毕露的《上海赋》里还戏谑过上海的租房：“大房东先伸手，二房东向三房东伸手，三房东向房客伸手，房客向“大上海”伸手，金条乱飞，不舍昼夜。” 后来呢？没有后来。 找不出断语残句，看不到些微端倪，他后来的人生如茫茫雪地，一片片的干净。我们见不到他奔跑的情感。 《文学回忆录》里，他调皮地说：“一个爱我的人，如果爱得讲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他爱我。”可是后来的语句却又令人黯然：“我爱兵法，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人生，我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说来说去，全靠艺术生活。” 他一辈子深渊冰河，逆水行舟。一辈子与文学恋爱，纠缠。 2006年，他回到了阔别近二十五年的故乡。 他在散文《乌镇》里写：“永别了，我不会再来。”依旧倔强。 但他还是留下了。粉墙黛瓦，流水潺潺，雪后寂静，这是他温热跳动的故乡，这个游子停下了脚步。 要建木心美术馆，贝聿铭派人来接洽，他笑言：“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入了晚年，他仿佛不想留片言只语。扔画，烧稿子，别人捡起，放他书桌，几日后又扔。陈丹青疑心他老了发昏。烈火熊熊，一张张往里扔，他仿佛知道了自己无太多时日。 “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他这样说自己的一生。 有人问他“归来”， 木心态度坚决：“不，我是流亡到了中国。我的中国已经不在了。” 2011年，桐乡医院，洁白床单上，这个漂亮老头合上了眼睛。 在自己的祖国，他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 公众号：颜彦清的书房 文章多在此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