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伊人,黄柳满枝霜——评《黄柳霜——从洗衣工女儿到好莱坞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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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东方传说有一片塞壬之海,她美丽而危险——她给予人们喜乐与爱,却让人以灵魂为代价。人们从祂手中得取一捧喜乐之琼,却要终生满饮孑孓,凄惨的苦酒。”
(There is a legend of far-away China which tells of the beauty and the treachery of the siren sea— whose favors are a mortgage upon the soul——who gives gifts of joy and love, but demands double payment in disappointment and loneliness)
——《海逝》(The Toll of Sea) 1922
1922年,一部讲述东方故事的影片不可思议的风靡了美国的大江南北。故事讲述一个少女不忍春闺寂寞,不听渔夫劝告,接受了塞壬之海送来的洋情郎。少女虽得品美妙爱情滋味,终却被抛弃。闺中苦盼,受尽街坊闲言碎语,唯有膝下一子相依为命,苦中作乐。多年盼得情郎归,未料到情郎早有青梅竹马美妇相伴;少女心痛欲绝,将小儿托于洋妇,来到贪婪咆哮的大海边:“大海啊,我已空空如也,你就将我这皮囊拿去,权当偿你那无底的债”,少女留下遗言投海而尽,一抹残阳静静沉入水底,让人不得不想起安徒生笔下变成泡沫的小美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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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年方17的黄柳霜在踏入好莱坞整整三年后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第一部扛鼎之作——《海逝》(The Toll of Sea),
这趟让柳霜踏上星途的“上海快车”,却在不经意间预言了柳霜短暂、娇艳却又无奈的人生。“终生饮尽孑孓凄惨的苦水,才能从它手中取得一捧喜乐之琼”一语成譤地道出黄柳霜,这个早期电影时代最伟大的美国亚裔女星,成为先驱的代价。
郝吉思在《黄柳霜——从洗衣工女儿到好莱坞传奇》一书中,事无巨细地描述了黄柳霜传奇的一生与职业生涯,在厚达85页的书后附录中,郝吉思几乎展示了他所有能找到的文献名录——从当代各国的报刊、杂志、后人根据黄柳霜身世再创作的小说、诗歌,到黄柳霜的原始手稿、档案材料以及二手的科研成果,等等;对于一个尚缺少持续整体研究的领域来说,这几乎是瀚海捞星的艰难工作,吉思严谨慎思的学术精神与其强大的信息整理能力由此显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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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也意味着《黄柳霜》一书中所展现的,大部分只是柳霜在公共领域里刻意展现出的形象。但瑕不掩瑜的,这些记录都极尽丰富地展示了黄柳霜在社会重压下展现出的职业风范、面对刁难时的优雅气度、处理文化融合与性别定型问题上的睿智和面对种族歧视与狭隘民族主义的无上勇气——这些举动,都是她对种族敌意、侮辱、道德绑架的有力回击。郝吉思用“虐待”一词描述柳霜的境遇:“虽然柳霜是种族主义的受害者,但这类虐待并不是她生活的全部。她的勇气、高雅和智慧使她能够走向外面的世界,寻求爱恋、事业发展的满足和幸福。她超越国界的生活和演艺经历冲破了政治、种族和性别的藩篱,成就了一个独特的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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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逝》中有句很微妙的台词,当他人问洋情郎(肯尼斯·哈兰饰)为何爱上小莲花(黄柳霜饰)时,他的回答既模糊又带着明确的指向:“她很甜美,很迷人,而且……很不同。”(she’s sweet, charming and different)其中“不同”(different)一词,被施问者饶有兴趣的强调了一遍。然而,正是这种对异域文化强烈的猎奇需求给了洗衣工女儿黄柳霜真正的机会。从“C.C.C”(好奇的中国娃娃)到“黄柳霜”,Anna May Wong(黄柳霜在家中使用的正式名称)巧妙地利用了自己“种族肖像”的价值,为自己赢得进入演艺圈并走上坦荡星途的机会。虽然这些机会无一例外地为她日后寻找真正的身份认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困难,但是它们同样也让她得到了超越禁忌与传统道德观念束缚之外的自由空间和美学态度。黄柳霜不是一个简单的时代幸运儿,拿柳霜自己的话来说,她仅仅是“利用了自己的坏运气”(Bad luck that helped me)。但是她也深深懂得利用外来者身份进入好莱坞的代价。在欧洲舞台上,她曾唱过这样一首叫做《混血女子》小调,歌中“混血女子,你细细的眼睛等待着、期待着看到什么”的哀叹,正是柳霜对人生选择和命运不带问号的自问自答。
但是强者总善于将绊脚石变为登向事业高峰的奠基石,黄柳霜不但作为亚洲的“黄面孔”受尽了委屈,而且她几乎经历了电影技术发展最动荡的时期,以至于她磨练出了一身无论身处默片时代、有声电影时代、彩色片时代甚至电视时代都游刃有余,炉火纯青的演技。 细看《巴格达窃贼》、《上海快车》、《唐人街繁华梦》这些让黄柳霜名垂青史的影片,我们都能在柳霜的表演中窥见戏曲、歌舞剧、舞台剧甚至时装表演的艺术参杂其间。旅欧的经历不但让柳霜摆脱了好莱坞对她生涯的控制,更是让她扩展眼界,形成了她“文化熔炉”式的独特表演风格,让她在每一次摧毁性的变革下都浴火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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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柳霜后期作品渐渐都失去了她早年及黄金时期充满情感张力和娴熟演技,甚至她在巅峰时期过去以后再次回到了满足他人异域猎奇心态的原点,1936年回访祖国之后,她开始在作品中扮演自己,靠表演国语和展示从中国带回的华衣美衫吸引眼球。她后期和派拉蒙合作的电影大多都是粗制滥造,大段的台词和无意义的特写开始剥离柳霜独特的表演风格。为了争取华人市场和缓解国民政府对她形象的排斥,也让她在后期开始注意起“政治正确”的问题。那个曾经在欧洲解放了自己天性的黄柳霜重新被看不见的规则加倍的捆绑,战争年代,好莱坞对柳霜最后一丝的温情也渐渐消逝了,剩下的只有对一个知名女演员名头的利用和加倍的剥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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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展示柳霜错过的《大地》中歪果仁怎样扮演黄面孔 |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柳霜歇影了整整接近十年;在去世前,她曾有很短暂的一次复出,也许这是上天给黄柳霜的唯一一点怜悯——它让黄柳霜,这个早期电影时代最伟大的美国亚裔女星,终于死在了她最热爱的事业之上。
柳霜的弟弟黄锦英在柳霜逝去后曾在给柳霜友人的书信中留下这样动情的句子:“终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逢,共享重聚的幸福时光”。林语堂1936年出版的小说《唐人街》让我们看到柳霜那样的华裔移民后代在家庭中享受过的的一丝静谧甜美:谨小慎微的中国人怀着无限的感恩之情在一爿小小的洗衣店中不分昼夜地劳作,含辛茹苦地为下一代的成长撑出一片天地。周日唐人街餐厅里的一次家庭聚餐,成为一家人温习乡愁传统的必修课程。柳霜的晚年与弟弟相伴度过,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柳霜也试图给自己制造出一个舒适的“家”。移民的身份,对家的渴望以及对事业的追求使得她终身都陷在在“凤翱翔千仞兮,非桐不栖”的痛苦中无法脱身,早年温馨家庭生活的记忆到最后成为了故事中最苦涩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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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但夙愿破灭的痛苦究竟谁人知晓? 郝吉思在第五章《寻根之旅》中不断地指出柳霜“只是一个游客,一个贵客”,抨击柳霜“下了轿车就进酒店,出了酒店就上车”走马观花的心态,然而,他似乎忽略了这段旅程是多么地令人心碎。柳霜拍摄的纪录片中充满了摆拍式的场景,农田鱼塘,苏杭古典的建筑,时装展示式的踱步;这一切只是柳霜拓展自己演艺事业的例行公事,但聪明的柳霜一定也在其中迎来了移民式乡愁的破裂。柳霜后来放弃了组建京剧剧团巡演的计划,也放弃了拍摄中文电影的想法,这无疑暗示着柳霜在中国之行中认清了自己既不是美国人也不是中国人的事实。但是,对于柳霜这样一个将演艺事业与情感需求融合起来,并将它置于公共视野之中的职业女性来说,在发现令人心碎的事实后,却要笑着承受,这实在是很大的一个悲剧。
《黄柳霜——从洗衣工女儿到好莱坞传奇》本质上来说是一本研究亚裔美国人群体中杰出样本的专业著述,它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并不是电影史或是电影艺术,甚至也不是文学传记。作者/译者为了保证文本的专业性和和科学性,有意无意的拒绝了优美的文笔和更富有画面感和同情心的描述。郝吉思在第五章中几乎以“揭发”的态度尖锐地指责柳霜在作为“中国人”方面的失败,这种缺乏同理心的冷漠态度让人不自觉的有点恼火生气。但作者的写作风格和学术风范仍然值得敬重,毕竟这仅仅是关于黄柳霜系统研究的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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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而言之《黄柳霜——从洗衣工女儿到好莱坞传奇》非常完整、清晰地呈现了柳霜的不同人生阶段以及周围环境对她造成的影响,对于20年代好莱坞的明星制度以及同时代与好莱坞抗衡的欧洲电影市场与社会运动、战争的互动有了非常全备的描述。但遗憾的是,后浪16年出版的《黄柳霜》一书将插图从文本中抽出排在中部,将图说单独放在正文的开头的排版,非常不人性化的装帧方式实在给这本书留下了很大的遗憾。
衷心希望初版《黄柳霜》能早日华丽丽的重版出来,《黄柳霜》一书不论是它的丰富度还是完整性都值得更好的版式和更好的阅读体验,而且像黄柳霜这样的女演员,是不该早早被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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