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贝热彩蛋漫谈 ——一份非典型看展笔记(上)
一、回忆之卵 2000年夏天,我趁家里没人,偷偷摸摸把《世纪末的魔术师》的碟片塞进VCD机。直至今日,这都是我最喜欢的一部《名侦探柯南》剧场版。当电视里“法贝热彩蛋”的机关转动,徐徐投射出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家庭照片,十四岁的我淌下滚滚热泪,心中形成一个半生不移的信念:一切暴力都是非正义的。 自此我对法贝热彩蛋念念不忘,经过多年的酝酿,成为一个沉淀在心里的情结。 所谓法贝热彩蛋,是指1885年到1917年间,由俄国法贝热公司按照客户的需求,用珠宝定制的复活节彩蛋,总共制作了60多枚,其中50余枚(有的在沙皇一家罹难前没有完工,未被交付)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及其子尼古拉二世为自己的家人定做的。 彩蛋意味着惊喜,为此法贝热彩蛋不仅在材料上选用贵重的金银珠宝细细雕,而且每一枚彩蛋都有特别设计的惊喜小机关。这些巧妙构思是法贝热彩蛋最迷人的地方。
法贝热彩蛋的另一个传奇之处在于,彩蛋的主要主顾沙皇尼古拉二世,是俄国罗曼诺夫王朝的末代沙皇。尼古拉二世经历了“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从被迫退位到全家被囚禁在叶卡捷琳堡,再到一家人连同亲密侍从都被秘密杀害,这其中至今有着太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所定制的五十枚“法贝热彩蛋”,也随着他们家族的覆灭而流失;大多数彩蛋被几易其手,分散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和收藏家手中。 《世纪末的魔术师》就是以此为背景,虚构了一枚在沙皇一家罹难前不曾完工的法贝热彩蛋回忆之卵,并赋予了它炫目的机巧和令人唏嘘的“身世”:
那时我根本想不到,多年之后,我会在故宫亲眼看见真正的法贝热彩蛋。今年4月到7月,美国弗吉尼亚美术馆在午门故宫展出馆藏的234件法贝热珠宝艺术品(“玲珑万象——来自美国的俄罗斯皇家法贝热装饰艺术展”,展览详情请见:https://www.douban.com/event/26685905/),其中就有四枚珍贵的法贝热彩蛋(本文后面会有详尽介绍)—— 皇家鹈鹕彩蛋:
彼得大帝彩蛋:
阿列克谢皇储彩蛋:
皇家红十字肖像彩蛋:
尽管展出的彩蛋不多,也不是最著名的,但我还是久久不能平静。这四枚彩蛋,制作时间的跨度很大,主题也涵盖了罗曼诺夫王朝最后20年的多件重大事件。看展归来,查阅了一些资料,我对“法贝热彩蛋”涌起了更浓厚的兴趣——它们每一颗都是货真价实的“回忆之卵”,承载着被遗忘往事:能工巧匠的命运、法贝热家族的兴衰、沙皇家族的覆灭……所有这一切,在奢华艺术品和变革大时代的对立之间,以奇特的方式,在我的眼前展开。 二、法贝热公司(House of Fabergé) 法贝热公司(House of Fabergé)的传奇故事是这样开头的:1885年,为了庆祝自己和皇后订婚20周年,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决定向珠宝商卡尔·法贝热定制一个复活节彩蛋。 不同于我们印象中充斥着阴谋、背叛和暴力的皇室婚姻,亚历山大三世和玛利亚·费奥多罗芙娜的感情和睦,家庭生活相当幸福。大概正是因此,沙皇想送给妻子一个独特的礼物。 卡尔•法贝热,在父亲1860年退休并举家迁回老家德国之后,接手了家族珠宝店法贝热公司。1864年起,他游历德、意、法、英等国家,学习工艺、贸易,观赏欧洲博物馆里的艺术精品。1872年回到圣彼得堡时,他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审美和品味。他并没有立即接手生意,而是在父亲所倚重的工匠大师Hiskias Pendin的带领下潜心学习。这期间,法贝热公司开始参与冬宫对所藏珍宝进行的编目、修复和复原工作,就此搭上了沙皇这个大主顾。1881年,法贝热公司扩大了店面;次年Hiskias Pendin去世,法贝热正式接手公司业务。他在当年的全俄工业艺术展览(The Pan-Russian Exhibition)上大放异彩,惟妙惟肖地仿制了一只冬宫收藏的古代金手镯,沙皇大为赞赏,称完全看不出真品与仿制品的区别。沙皇还下令要在冬宫展示法贝热公司的作品,以此作为俄国现代手工业的高超典范。法贝热公司一炮而红,成为俄国名门望族的宠儿,卡尔•法贝热自己也获得了“金匠大师”称号,法贝热公司渐渐开始具有鲜明的卡尔•法贝热个人特色。1885年,亚历山大三世赐给法贝热公司“皇家王冠特许制造商(Goldsmith by special appointment to the Imperial Crown)”称号。这是法贝热公司的快速上升期,要不了多久,它就把其他珠宝商远远甩在了身后,成为俄国珠宝行业的佼佼者。 自然而然,当亚历山大三世想要送给爱妻一份特别的惊喜时,第一个想到了卡尔•法贝热。法贝热没有辜负他的信任:首枚法贝热彩蛋从外表上看平淡无奇,蛋身覆盖着雪白的珐琅,和普通鸡蛋没有太大区别。一旦打开“蛋壳”,里面就会露出一只金蛋。在金蛋里,还藏着一只小巧的黄金母鸡。
母鸡的制作相当考究,不同工艺和色泽的黄金塑造了它羽毛的层次感。不过金鸡并不是最后一道惊喜,它的肚子里还放着一顶小小的钻石皇冠和一颗红宝石鸡蛋! 如今,钻石皇冠和宝石已经丢失了,但我们还是可以揣度玛利亚皇后打开彩蛋时的喜悦心情——就像一层层地拆开礼物,也像一个个地取出套娃,出现在她眼前的小玩意儿越来越迷你,也越来越精巧闪亮……从那之后,每年在法贝热公司定制彩蛋就成了沙皇一家的复活节仪式。从1887年起,亚历山大三世给了法贝热公司创作彩蛋的完全自由;1894年,尼古拉二世即位后,更是立下了每年为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各定一枚彩蛋的规矩。法贝热彩蛋越发花样繁出,而沙皇夫妇也像小孩子一样,每年期盼着来自法贝热公司的惊喜。 1900年法贝热公司代表俄国参加巴黎世界博览会。法贝热公司的精巧展品又为卡尔·法贝热一干人等赢得了一系列殊荣。这次展览不仅为法贝热挣来了国际声誉,也创造了大量的国际订单。 1916年,法贝热公司进行股份制改革,公司拥有300万卢布的资本,这是法贝热公司的巅峰。当时的法贝热公司早已是俄国最大的珠宝企业,每年约可生产约15万至20万件产品。法贝热公司的结构也十分独特,在莫斯科、基辅、奥德赛和伦敦,都开设了相对独立的制作作坊,不少能工巧匠以这种类似加盟的方式投至他的麾下。法贝热几乎不会亲手制作珠宝,他会对客户的订单进行策划和设计,完成草图、模型,再叫负责各类工艺的工匠进行研讨可行性,最后由旗下作坊制作出成品。这种工作流程,多少有些独断专行的意味,对此,法贝热公司伦敦分支的员工Birbaum曾经在传记里记录过两件轶事。其一是,卡尔•法贝热总是十分匆忙而健忘,每次他和客户谈定产品的细节,一转身就会忘光。于是他就到处和身边的工作人员打听,他与客户交谈的时候可有谁刚好就待在他附近,是不是碰巧听见一些什么话。其二是,每次产品不成功,卡尔•法贝热总是大发雷霆,把负责的工匠叫过来没完没了地训斥。有一回,他正骂着,被骂的员工(其实就是传记作者Birbaum)掏出一张设计草图给他瞧:“这是您自己设计的。”卡尔•法贝热立即显出窘迫的神情,自嘲说:“没人批评我,我只能自己代劳了。” 由于卡尔·法贝热自己不参与制作,法贝热公司产品的工艺实现主要靠麾下的工匠。这其中有两位大师功不可没,堪称法贝热公司的双璧,“法贝热彩蛋”几乎都是出自他们的作坊。第一位是米哈伊尔·佩尔欣(Michael Perchin)。在1903年他去世之前,法贝热公司出产的所有彩蛋几乎都是由他领衔制作的。另一位是亨瑞科·魏格斯特姆(Henrik Wigström),22岁时来到米哈伊尔·佩尔欣的作坊,并成为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在米哈伊尔·佩尔欣去世之后,他接手法贝热彩蛋的制作。除此之外,他还特别擅长用珠宝制作人像、动物和花卉。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法贝热公司制作的珠宝小摆件。在这次故宫的“玲珑万象”展览中,除了彩蛋,令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各种用珠宝制作的动物和花卉。工匠在制作它们时,选用的都是不怎么贵重的材料,主要是靠巧妙的构思和精湛的工艺来赋予其生命。特别是动物雕刻,不仅模样惟妙惟肖、憨态可掬,而且工匠充分利用了原料本身的材质特性和天然纹理,以及不同材料间软与硬、透明与不透明、艳丽与素淡的对比,创造了极其生动可爱的珠宝动物园。
请看它的左前腿,纹理和透明度都和其他部分不同,就像小狗的袜子花斑:
兔子门铃造型很逼真,凝固住了一只野兔机警地谛听的瞬间,和它的门铃身份很匹配:
此“碗”足有半米多长,估计把我这辈子见过的鱼子酱全填进去都占不满一半……
与此同时,卡尔•法贝热的社会地位也急速上升,由于深受沙皇倚重且声望极高,连皇亲国戚也要敬他几分。传说曾经有位卡尔•法贝热颇看不上的某皇室成员在他面前吹嘘自己受到了沙皇的褒奖,还说:“我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要褒奖我。”法贝热没有如他期待地送出祝福,而是冷峻地回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卡尔•法贝热出门从不爱带行李,用什么都在当地现买。有一次他被尼斯某酒店的门童拦在门外,门童认为他不带行李,形迹可疑。结果一位大公爵看到了,亲自过去为他解围。 可惜好景不长。1917年,处于鼎盛期的法贝热公司遭遇了重创,“十月革命”后,公司被政府接管,实际已名存实亡。卡尔·法贝热抛下尚未制作完成的蓝色阿列克谢星座彩蛋逃至拉托维亚,在德国暂时落脚。第二年,他在瑞士与取道芬兰的妻子汇合。1920年,卡尔·法贝热在瑞士去世。他的家人认为,在生命的最后两年里,他一直没有从社会变革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与卡尔·法贝热命运相似的是他的工艺大师亨瑞科·魏格斯特姆,他落魄地回到祖国芬兰,于1923年去世,享年56岁。 法贝热有两个儿子在“十月革命”后被捕,被囚几年后,他们各自想方设法逃了出来。其中一个与早先就随母亲出逃的长子继续以“法贝热·巴黎”的名号在巴黎经营珠宝店,同时也修复流散各地的法贝热公司珍宝。可惜的是,“法贝热”商标后来几易其主,不复掌握在法贝热家族手中。 不可否认,法贝热公司在短短的几十年里达到的俄国工艺的巅峰再无人可及。它的兴衰沉浮,就如同罗曼诺夫王朝的一个缩影:在“十月革命”后,旧的制度、旧的秩序、旧的人都被时代残酷地抹去了,曾经坚不可摧的强盛帝国轰然崩塌,曾经依附于它的辉煌事物骤然黯淡。我相信革命是时代的选择,但这种选择一旦推动了历史进程的车轮,某种文明断层就会出现。这是必然的牺牲、必然的代价。但必须承认的是,被牺牲的、死去的并不一定是邪恶的、腐朽的或是罪有应得的。它们只是遵照上帝的旨意,臣服于自己的宿命。 未完待续: 法贝热彩蛋漫谈 ——一份非典型看展笔记(下):https://www.douban.com/note/566487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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