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的乡愁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我爸工作调来调去，我和我妈也一直跟着搬。小学在青岛，初中在长沙，高中在深圳，大学在广州，后来住在天津和北京，然后到了美国，纬度气候与习俗都是迥然相异。像我这样一个胸无大志不爱社交的死宅女，硬是被这一路的漂泊磨练到再也不怕生。
　　我记得有人说过，流浪并不可怕，只要你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
　　我妈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多愁善感的女文青，她曾发表过一篇文章，道是家中那盏昏黄的灯，指引着我们的归程。
　　其实我觉得除却家中那盏灯，乡愁这东西，大可以撇开人情来谈：就像方言和食物，就像气候和玩具，就像一方水土里固有的风俗与记忆——这些，在我们少不更事的时候就弥漫在空气里，到头来深入骨髓，成了一种磁力，无论天涯海角，都能轻易地使我们的心偏离方向。
　　我一向是那种开到荼蘼的性格。小学的时候性格孤僻不想要同桌，班上有个男生非要申请做我同桌，气得我把他桌子远远推开。后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老师又要换座位，我同桌在老师的淫威下迅速屈服，乖乖搬去和别人坐，我却犟着一根筋，抱着我的桌子哪里也不肯去。
　　那时候每个清晨都有阳光透过百叶窗洒进房间，屋外的喜鹊在啄我的窗户，我和我感情深厚的小学同学们都住在同一条街上，对面就是蔚蓝的大海。我当时已经给自己规划好了整个人生：小学毕业读青大附中，然后读青岛大学，然后在青岛找工作结婚。这里就是我的家，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行。
　　以至于后来初中到了长沙，我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每天两点一线，从不在外多逗留一秒，从不和人多说一句话。被他们当做外地人孤立，没关系，我可以我行我素独来独往，不在意身边有没有朋友。
　　我不服管，跟老师争吵不认错。老师找我家长谈话，我想推脱，就谎称“我妈现在下岗在家心情不好”，却不知道教师即使都是园丁，他们首先更是捧高踩低的成年人。叛逆期的我和班主任撕逼闹到全校皆知，老师警告我，主任污蔑我，我听不出来。
　　家里人给我办宴席庆祝生日，我溜出来给我的小学同学打长途电话。舅舅带着表弟想跟我玩，我不理他们，和我的小学同学煲电话粥。我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冥思里，不喜欢和人打招呼，所以我拒绝爸妈带我去任何的饭局，到后来连年夜饭也不肯去——却未曾意识到一家人整整齐齐一起过年这种事，过一次就少一次。
　　我从小就是那种瘦高吃不胖的体质，刚到长沙就开始自暴自弃，明明不是因为饿也不是因为馋，每天却都要拼命喝碳酸饮料暴饮暴食，青春期硬生生加入了“微胖界”。
　　我每天熬夜，掉着眼泪写一本一本的日记，明知这样会把眼睛熬肿，眼袋熬大。
　　我仗着底子好，上课宁愿发呆也不听讲，初中还保持名列前茅，一到高中就开始掌控不住。
　　以后要高考，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呢？
　　把自己折腾得这么一团糟，该如何是好呢？
　　没关系不要紧，只要成年了我就自由了。我就不用跟着我爸妈的轨迹走，我就可以开开心心地回青岛找我的小伙伴。只要回到青岛，所有的伤都会愈合了。
　　高中转学到深圳，我和我爸妈又是一场激烈的斗争。我户口在深圳必须回深圳高考，可这里对于我来说又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爸妈问我为什么明明觉得长沙那么不好却赖着不肯走，我只敢承认我舍不得朋友，却不敢承认我是在害怕。
　　深圳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包容和快乐，我终于在高三仅剩的几个月里与小伙伴互相勉励，临时抱佛脚加上撞大运，竟然也考到了六百多分。
　　高三结束的暑假我兴奋得睡不着觉，但我对大学对将来感到一片茫然毫不关心，我只是期待着我的十八岁，我期待着故地重游的魔法。
　　从深圳回青岛的飞机延误了很久，凌晨才起飞。清晨六点飞机落地的那一刻，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天哪我回来了，这是我的家乡。
　　我们小学同学办了一场聚会，人没有聚齐。我自己溜回学校走了一趟，当年毕业时新漆的长凳，已经沧桑老旧。我在后操场主席台闭上眼，仿佛听到当年的篮球声，奔跑声，听到我同桌跑过来叫我“猪”，逗引我去追打他。
　　等我睁开眼，魔法却没有发生。
　　空荡荡的操场上只有我一个人，他们都不在。我拖着即将十八岁的，被自己折腾得乱七八糟的躯壳，突然觉得非常的恍惚。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傻。
　　我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去缅怀我这个家乡，可我与这个城市的交集不过是小学那几年。我当年以为的一辈子最好的朋友，这些年早已找到了更要好的伙伴。
　　我中学六年从未真正起过和谁谈恋爱的心思，除了出于对环境的抵触之外，也是由于我认为，反正等我十八岁回到青岛，一切都会归零。
　　绝大多数人都宣称，初中是自己长这么大最开心无忧的时光，而我的初中却狼狈到不忍回忆。
　　这么长的时间我都在亲人身边，我如今已经去世的舅舅和外公，那时候每天在我身边徘徊，跟我一起吃饭，给我买好吃好玩的东西，想跟我聊天，我却只会关上房门掉着眼泪写日记，回忆我远方的“故乡”。
　　我用了六年的心不在焉，去相信一个故地重游一切倒退的魔法。我却不知道我能回到那个地方，却回不到那个时间。我却不知道每分每秒都不可重来，眼前人永远值得珍惜。我却不知道，故地重游，往往就意味着诀别。
　　后来再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甚至当我在海外要买东西寄回家，我都要先向我爸妈确认地址，因为我根本不知道哪里才是家。
　　大家都羡慕我如今开朗大方不怕生，却不知道这是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被剥夺了一种名为“熟悉”的安全感。
　　这次暑假回国停留日短，到每个城市见朋友都是来去匆匆。北京拥挤复杂得让我仍旧摸不清头脑，青岛大概是回不去了，长沙让我觉得岁月静好懒得动弹，广州让我觉得安心，深圳更让我觉得我一直都在被这个世界好好地爱着。
　　我妈说，人啊就是不知足，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走南闯北的经历。我闺蜜脆脆也说，不要只看消极的一面，你不是没有家，你是有很多个家。
　　诚然，每到一个地方，能约到旧时好友抽时间出来见我，我都觉得欣喜感激。或许人都有慵懒恋家的本能：我也喜欢我的每一个据点，当我望着家里的一架子书，吃着亲切的中国菜，我也会觉得自己哪里都不想去了。
　　在美国的时候和国内来的小伙伴谈起家乡：北京的胡同，上海的弄堂，广东的烧腊，湖南的米粉……大家说起来都是一脸眷恋。谈到留美艰难，他们说：不要紧，这边多无聊啊，反正我也想回家。
　　可是我应该回哪里呢？对于我来说，好像从来都只有驿站，没有故乡。
　　临近高考，好多人雄心壮志跃跃欲试，好多人徘徊不前迷茫失措。我只记得六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忐忑地走进考场，而又不安地出来。我和那么多人那么多风景擦身而过，内心惶急而窃喜——当时眼前的方向无关梦想，只不过是我惦念已久的故乡。
　　然后，在十八岁盛夏的操场主席台，我在闭上眼睛再睁开的那一瞬间，竟然用尽了毕生所有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