砂女

      我们穿过沙漠寻找先知。我们的起点是惯于驯养卷角野牛的村镇，一叠叠发霉的钞票，裸女海报，肮脏针头。人们的话语被反复转述，坠入酒杯，荷尔蒙亮晶晶地迸溅。一些密码被转译，它们原本被画在某处残垣上，构成残破的月亮图形。某个蛮族人口音怪诞可笑，哔啵哔啵。猎人捕捉到独角食人鬼，将它装在笼中展示；它用角一下一下撞击锈迹斑斑的铁栏，大声哀嚎，因为它们不在黄昏之前饮到血就会剧痛无比。
       我们穿过沙漠，途中击杀若干褶皱的蜥蜴和巨型沙虫。盖革计数器必须随身携带；护甲皆经过处理，因为怪物浑身裹挟着地狱火，即使用刃物击杀，也会随刀尖一路烧到我们身上。我们收集沙虫粪便，香料师将从中提炼出含有特殊芳香的粉末。蚊子吸我们的血。风化的岩石阴影下，畸形人和食人鬼预备着一次次注定徒劳的伏击。然而杀死它们是令人作呕的。有的畸形人与常人女性体态并无二致，只是长有六个乳头；还有一个，阴道长在右手手心。有的甚至是美丽的。杀死其中一只便犹如摔碎东方的玛瑙酒杯一般使人惋惜。沙漠中干燥的风，像透明枭类振翅呼啸；有时也并非全然透明，如果出现暗黄色或砂红色的风，多半是新近泄漏出、经过标记含有辐射的气流，红色是铀239，黄色是锶90。
      我们的成员中包括一名射击手、一名落拓的骑士、一名教士和游吟诗人。射击手珍藏着他的枪和弹夹，拒绝任何人靠近，独自用褐色威士忌瓶饮酒——我猜只是些劣酒。骑士自傲于祖先的贵族血脉，实际上他从未跨上过马背。教士胸前别着铁十字，垂垂老矣，信仰虔笃，因而对身为异教徒的诗人怀有轻蔑。而我喜欢诗人，因为他有满腹绮谭逸闻。他告诉我，如若把人类所有的梦集中在一起，就会得到一个巨人，他的身形胜过整个大陆；他了解一些异教徒的神：居于七个双辅音（Beth, Ghimel, Daleth, Kaph, Pe, Resh, Thav）中的神；三位世母，即生命体中的胸、胃和头，一年中的潮湿、冰冻和炎热；东方有用月亮和水星标识一周的习俗；某个种族的人相信，存在一条生活在黑暗海底的鱼，它没有眼睛，但身体会如同钟一般有节奏的摆动，此乃世上最准确的计时。我听得入迷。
      我们来到先知居住的洞穴。我们找到的是一位女性，上身赤裸，下身被埋在永恒的流沙中，她头顶悬垂着一盏不灭的灯，身后是枯井。她温柔地问我们所求何物。射击手说：「我希望得到理想中的枪。」骑士说：「希望能恢复祖先的荣誉。」教士虔诚地回答：「希望上帝将我们从辐射中拯救出来。」诗人沉默不语。先知说：「如果希望我实现你们的许愿，便须将你们之中最年幼的人留在此处作为献祭。」
      射击手、骑士和教士都望向我。我十二岁，不久前经历了第一次梦遗。成年男人们的眼睛里露出凶悍之色，教士皱巴巴的喉结上下挪动，吞咽唾沫，我想他正在反复考虑劝说我的言辞。如果我应允先知的要求，五个人的队伍将减少为四个，而荣誉将被挽回，世界将恢复洁净。没有什么比自愿献祭更合理了。我准备开口。而诗人突然从地上抓起一把砂，扔进了先知的眼睛里，先知捂住双眼，发出极似苍蝇嗡嗡声的刺耳尖叫，声音之大，使垂坠着灯的铁锁链也随之猛烈晃动。诗人跨前一步，以我前所未见的敏捷身手扯下教士胸前的铁十字，插进了先知的脑袋里。射击手和骑士怒吼着扑上前，而先知已经向后倒在沙堆上，化成一滩骨血。诗人被按到在地，大声嚷道：「她在撒谎！她是魔鬼，下身被埋在沙中是为了掩盖身体的变形。你们挖开沙堆，必定可以看见她的羊蹄和尾骨。」
      三人将信将疑，合力挖开沙堆，果然看见黑色骨骼下部呈现羊蹄状。走近她身后的井，井中发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向内里望去，可以见到堆积极高的、被吮吸到只余筋肉残渣的孩童骨骼。
      「并没有救赎可言。」诗人站起身，整理衣袍下摆。「我们该回城镇去了」
      我们穿过沙漠寻找神迹。然而神只存在于旧世界——某个被遗忘的的洁净世界。我们礼拜，我们唱颂歌，我们念过祷言之后再吃晚餐面包，我们在梦里和祂相见。祂用梦创造我们的白昼，正如我们用梦创造祂的白昼。但除梦之外祂拒绝给予我们任何馈赠。祂已经永远离开了，留给我们魔鬼和众多伪神。「啊，上帝，将我们从铯的辐射中拯救出来，将我们从锶的辐射中拯救出来……」
      那一晚我梦见了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