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鼠在琴弦上寂寞地成长

　　我小时候，每年春节都要回位于成都东郊的奶奶家中。因为我们一般一年才回去一次，所以会待得比较久，一般一周左右。这一周内，我们也不会在家待着啥事都不干，会去走走别的亲戚，或是去市区逛逛买东西。但不管是走亲戚还是逛街，我都不喜欢。
　　因为不住在一个城市，那些远亲我平时根本见不到，基本一个都不认识，可以说就是陌生人。待在陌生人家里，不管他们很淡漠还是很热情，都有点不自在。去逛街呢，我妈买的永远是我没兴趣的东西。作为一个贫穷的主妇，她下定决心要在新年期间把难得的闲钱用来买最合适的东西，而不是花在一些非必须的劳什子上面。而对小孩和青春期的中二症少年来说，还有什么比漫画，玩具，偶像唱片这些非必须的劳什子更重要的呢。最后我只能一边想着偶像男神的脸，一边嘟着嘴皱着眉，百无聊赖地等我妈挑完小家电。对付我这种猪嫌狗不爱的可恶坏囡囡，有些心软的父母是买点零食哄一哄，但我妈是一个tough的女人，她对零食有一种刻骨的仇恨，即使过年她也不会给我买任何零嘴，她对付我的方式是直接扇巴掌。两害相权取其轻，到后面，我越来越倾向去那些根本不熟亲戚家了——虽然也很无聊，但至少父母不会当着亲戚的面打人。
　　但无聊是真的够无聊。大人们一般上午带着孩子，在寒风中转了数道车到了别人家，寒暄一些每年都会寒暄的东西，然后开席，吃些每年都差不多的年菜，除了饮料会随着时代潮流稍微变一下。吃完后，按照我大四川的习惯，他们会打一下午麻将。晚上一般吃中午的剩菜，可能添几道新的。晚上接着打，最后打到再不走就没车了，才恋恋不舍回去，一路上都在谈论刚才打错了哪张牌。
　　大人们玩得很开心，小孩子们却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那个年月没有智能手机，没有娱乐设施，出去消费也没什么地方，何况我人生地不熟，出门都不知去哪儿。更重要的是，那个年月人贩子猖獗，父母更不放心你到处乱跑。所以这种时候，无论主宾家的孩子们大多只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大人们会热情地让你们好好在一起玩，可是又有什么好玩的呢？根本不熟，连谈话都不知从哪里谈起。我家我这一辈的所有小孩，无论我还是两个堂弟，都不是那种热情满溢，能和任何人都聊得来的角色。长大了后迫于社交压力会好一点，但在那会儿，在陌生人面前，真的不知道怎么开口，只会一脸死相地沉默着。
　　这时气氛如何，强烈地取决于主人家那户的小孩，如果他也和我们一脸死相（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那我们也只能度过无聊透顶的一天。但如果他能够像一个真正的小主人一样，做到适度地活泼，宽容，好客，愿意和我们分享奇多和漫画书，我们会好过一点。一般能做到这一步的，都是传说中“懂事的孩子”。长辈当然会很喜欢这些妖精，但你们都知道，他们是同龄人的噩梦。这些人会变成为一种尺标，在父母羞辱自己的孩子时专用，所以一般我们都是恨透了他们。但在春节这个十分糟心的时刻，我居然，确实，很需要他们。
　　是的，我是那么渴望去一户有这样小孩的亲戚家串门，但记忆中只有过一次：有一年去一户我至今不知道名字和与我们关系的人家，他家的儿子当时大约十四五岁，因为零用钱丰裕，买了不少漫画碟和电影碟，还请我们到他房间一同观赏。本来这会是很美好的一个下午，但不幸的是，我们到之前，另一户亲朋也带着孩子驾到了，那家全是男孩，年纪也和主人家的孩子相仿。这群人很快在电脑前挤成一团，看满屏血浆和子弹的动作大片，我的表弟们也很快融入队伍，只剩我一人在旁边坐着，十分无趣。现在想想，可能他们那会儿会觉得我十分碍眼，因为如果我不在，他们可能已经开始看A片了。事实上，他们在整个观看过程中一直在评价女配们的长相和身材，用上了他们那个年龄能用的最脏的字眼。那个男孩的床上堆着他换下的衣服，屋里弥漫着这些衣服散发出的青春期男孩的体味，不难闻，但让我有点惶恐，我还不到12岁，我不知道男人应该是什么样子，但我没地方可去。虽然没看上想看的电影，还听了一下午脏话，我对那个男孩的印象还是挺不错的，下午5点过他们看完了枪战片，他转过来问我说：“妹妹是不是很无聊？要看喜剧片不，你自己挑一张？”我正欲答应，别人提醒我们该出去吃晚饭了。
　　还有另一类“懂事的孩子”，有一年我们去了另一家我至今也不知道名字和与我们关系的人家，他们家也是个儿子，是个学霸，当时快考大学了。他上午没出来见客人，到吃午饭时才皱着眉头从卧室出来，匆匆吃完一顿午饭，然后筷子一放回去了。他的父母用矜持又骄傲地语气说，这孩子只喜欢躲在房间念书，不善交际，以后怎么办哟。所有的宾客都众口一词地夸奖这种geek品质，而我们所有的孩子脸上都流出了不屑又恶毒的微笑。下午我听到另外两个男孩偷偷谈话，他们认为那个人根本不可能一直是在看书，而是在打飞机。“我表哥高考前压力太大，一天打五六回。”其中一个说到。这个数字真的有点吓到我，所以至今记得。
　　不过，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小学时的有一年，我们又去了一家我至今不知道名字和与我们关系的人家。那家人的孩子据说在很远的地方留学，所以不要指望能和你分享影碟的小主人了。那天孩子倒是来了不少，因为来了几家人，加上我们大约有七八个孩子，但见了鬼了，所有孩子都出奇地腼腆沉默，甚至比我都还腼腆沉默，“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大人们那天打麻将的热情也极高，连午饭都没吃都全圈上了，打得十分来劲，所有的孩子围坐着茶几，眼神木然地看着电视屏幕，一声不吭。
　　后来那家的女主人也觉得我们实在太无聊了，说：“娃儿们没得耍的”，就抱出一大袋瓜子，那袋子大的像米口袋，我相信若不是为了新年，没有人会在家里囤这么多瓜子。女主人把袋子打开，往茶几上倒了一个小山，然后招呼我们快吃，我们就真的开始认真吃。那个下午我们什么都没做，就一直吃这些瓜子，时不时瞄一眼电视。电视是真难看，遥控板就在瓜子小山旁边，但没有谁觉得自己有权利去碰它，就是这么腼腆沉默的一群人。
　　那座瓜子小山逐渐消失，旁边多出了几堆瓜子壳小山，女主人过来看到时略有吃惊，但她还是迅速打扫了瓜子壳，抱出麻袋，又给我们添上一堆小山。小山大约以每小时一次的速率消失，到了晚饭时，袋子被我们掏空了一半多，而垃圾桶里则冒了尖。因为瓜子太咸，我们还顺便喝掉了若干可乐和雪碧。女主人最后一次来添瓜子时，说：“别吃太多了，等下吃不下饭了”。然后又感叹了一句：“娃儿们啊，没什么可耍的。”
　　中间我去上了几次厕所，去厕所要经过阳台，我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听到了咿咿呀呀的小提琴声音。往外面看时，发现对门楼的一个窗户里，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正在拉琴。他旁边是放琴谱的架子，一个中年女人坐在旁边，不知道是妈妈还是老师。过了一会儿，中年女人出去了，男孩继续拉着。我后来每次经过阳台，都发现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拉着，在铅灰色的厚云下拉了一个下午，谈不上多好听。不知道为啥，这个场面我印象十分深刻。过了好多年我听到高晓松写的《模范情书》里唱到“我像每个恋爱的孩子一样，在大街上琴弦上寂寞成长”，想到了这个画面：那个男孩穿着墨绿色的厚高领毛衣，他家的窗户是漆成暗红色的金属框。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还历历在目。我连这个都记得很清楚，却还是想不起那天我们去的那户人家的名字，和与我们家的关系。
　　前两天看了一组照片，是在小县城随手拍的节日镜头。好消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孩子们总算有了些新娱乐，镜头里有些孩子在玩手机游戏。但所有的父母连着拍照的记者都说，要少玩，这东西会害了你们，让你们缺少交流。而那些父母还没给他买手机，或是被父母缴了手机的小孩看着还是那么无聊和一脸死相，我跟verla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一模一样。然后给verla讲了嗑瓜子那一段。结果这货听了大笑起来，说：其实客观地想，这个事件中最惨的是你们那户亲戚，你们把人家一冬的瓜子储备都掏空了，你们走后人家肯定气急败坏，说妈的这是准备吃一个春节的呀，曾家的小孩是不是都是仓鼠哦？！
　　然后我把他打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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