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 | 无头无尾
想不到用什么来形容你,我总是用第二人称指代的城,像一个儿时的偶像,崇拜早早刻入本能,稍一提起就能常识和理智统统抛进大西洋。飞来飞去三四次,合算也有一个半月的时光,在谷歌里不断标记着黄色的小星星,想去的,去过的,没来得及去的,还想再去的,每一种状态都符合我对这座城的感觉。多数时间里,我沿着手机屏幕上闪动的光标噌噌噌大步流星地覆盖app为我估算的时间和里程,地图上扁平纯色的二维在脚下一片片弹出生动立体的三维。有些经常路过或印象深刻的地方,也许会化为永远无法参透的五维,在书架的背后偷偷生长,而我是那个掉入神秘空间的宇航员,在满心惊异之时企图寻找干扰过往的方法。拍照、录音、把所有去过的看到的吃下的花费的都列在一个笔记文件里,这个文件的名字叫”Union Jack”,里面有很多日期、数字和大写字母,还有一堆干巴巴的流水账。
但你实在是丰富得近乎残忍,就让一个摸不清自己胃口容积的自负又懦弱的我,每分每秒都在“I’ve had enough”和“but there’s so much more”的痛苦中挣扎,每走一步看一眼都是对消化能力的考验。一切目的地就好像虽然到了,却没什么完成感;虽然走了,却不怕有距离。你让我看到很多东西、太多东西,让我每时每刻都觉得自己的眼睛不够大,视力不够好,脑容量太小,心还缺一点情调,又怀有某种轻飘飘的希望,还会有下一次,也许下一次可以带着更丰富的自己来咀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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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给我惊喜的姿势太自然随意,以致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被那些大大小小的惊喜征服,从不会感到尴尬或厌烦。暑期学校开学前几晚,我住在伦敦大学的国际宿舍,早晨出门时无意间往那普通的屎棕色外墙上一瞄,竟然发现一块深蓝色的牌子赫然上书,乔治奥威尔曾居于此,顿时热血澎湃,感觉今晚回去就能在走廊里碰见他。向西走几步,穿过神夏101中军医一瘸一拐地遇到老朋友汤姆从此开启与侦探的同居冒险的Russel Square,可以看到一栋苍白又严肃的Art Deco风格19层高楼,线条冷硬,窗口细长,毫无亲和力,让人越看越觉得世上再无比它更适合作为《一九八四》中“真理部”的原型的建筑了。它就是Senate House,二战期间曾作为情报部的总部,现在则是伦敦大学的图书馆,而我看它分外眼熟,竟然是因为诺兰版的蝙蝠侠在这里取过两次景。往南过了马路,就是来了四五次都没有看完的大英博物馆。某天夜里经过,透过铁栅栏往里望去,这座庞大的希腊神庙隐没在黑暗中,唯有柱廊冷色的顶灯勾勒出44根粗重的爱奥尼克柱,倒是很像专门收押人类文明的高级监狱。正巧年初刚看完《博物馆奇妙夜3》,忍不住幻想此时后门值班的是不是个金发胖姑娘,或者中二病的兰斯洛特蜡像是不是和大表哥一样帅。
开学后搬到LSE的宿舍,往北移动了几百米但还是在Bloomsbury,街对面是传说中的Gordon Square——伍尔芙女士的隔壁住着凯恩斯,于是误闯了当年Bloomsbury Group的老巢。一百年前这里聚集了一群疯子,幸好,疯得还算天才,他们在这里喝酒聊天写书做爱,染指彼此的脑子和身体,创造高端的理智和浪漫,到最后人们也搞不清这帮人究竟为二十世纪贡献了多少疯狂和智慧,同样搞不清的还有某些人的取向。妈的,这帮人简直是有趣的人加上有趣的人等于特别有趣的人们的典范,是Liberal Arts届的超级英雄团体“布卢姆斯伯里联盟”,而我就像一个每天经过复仇者大厦的漫威粉,分分钟面临兴奋过度暴毙街头的危险。更有趣的是,发现现在这片房子是UCL的翻译研究中心时,我竟觉得自己所学的专业得到了某种肯定。狄更斯当年也住在我宿舍往东一百米左右的位置,现在那里是个小小的博物馆。这个街区的氧气里大约悬浮着某种文学因子,暴露久了会变异成大文豪什么的,每天产出几万字歌颂这座城。
宿舍往北一条街是Euston火车站,火车站西侧有条的小马路叫North Gower Street,而这条街上的187号门及旁边的SPEEDY‘S就是神夏里221B的外景地了。这一带很安静,百米外火车站的喧闹好像都被午后懒散的空气稀释了,我站在路口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就看到了那栋熟悉的门和上面熟悉的门把手,以及小餐厅前两桌用午餐的年轻人。站在对面盯着那扇门看了几分钟,太阳意外得不错,这栋房子以及它的门窗栏杆看起来是那么普通,我忍不住去想象军医和侦探每日进出的模样,然后在诅咒麦哥和魔法特遛粉成性的愤懑情绪中离开。而真正的221B是每天排队上百米的福尔摩斯博物馆,出了贝克街很有特色的地铁站直走两步右拐就能看到长长的队伍和不远处的摄政公园。内部三层空间极小,楼梯容不下二人并排通过,周边店做得不如淘宝,但坑人归坑人,死忠粉还不是要傻逼兮兮地来送钱进去原地转一圈。好在门口穿白衬衣戴高桶盔的小哥笑起来异常好看,连非合影爱好者的我也忍不住偷瞄他可爱的领带,上面有很多叼烟斗带猎鹿帽的侧脸。装潢富于细节,墙上挂的肖像竟都是维多利亚时期的知名罪犯,留言本上可以看到很多不远万里的天朝神夏粉。出来时临近中午,和基友坐在街对面一人干掉一盆超甜腻的芭斯罗缤,云淡风清地看着越来越壮观的队伍。博物馆旁边还有个Beatles的专卖店,橱窗里摆着一只软绵绵的鹅黄色潜水艇。
宿舍往西走两条街再左拐,先是经过一家水石(Waterstone’s),再往里走一点就可以看到一栋浅棕色砖石建筑和一面颇现代的绿色玻璃大门,门正上方的幕墙上印着黑底几个白字——“RADA”。皇家戏剧艺术学院,与从这里毕业的一众以霍普金斯老爷子为首的老戏骨比起来,小本和抖森还都是小字辈,而基本敛齐了腐国所有能拿得出手的演员的HP系列,自然从这里挖走了Alan Rickman、Ralph Fiennes、Timothy Spall等很多前辈。这栋建筑另一侧临街的大门,则是更古典的灰白色,那天与我一同经过这里的还有一辆漆了彩虹上面写着“Ride Pride”的双层巴士。正值暑假,学校的剧院里没有演出,因此也不能走进大楼随便晃悠,不过前台小哥还是很耐斯地给了我一本厚厚的小册子,并同意我在那张04年RADA百年纪念时出的海报前驻足片刻,待我在无数黑白大头照中寻找男神年轻的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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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SE也是所小得不能再小的学校,在北岸的黄金地段占据了一个街角,转来转去三五栋建筑,就是整个教学区了。宿舍到学校的距离相当尴尬,地铁只一站不如不乘,笨重的双层巴士在四车道的窄路上行驶不如步行来得快捷,市中心没有一刻不是高峰,骑单车都要提心吊胆。正确的晨间规则是,如果在计划的时间醒来,就要穿着睡衣短裤人字拖去楼下吃早餐,在BBC早间新闻的伴奏下喝一大杯咖啡再上楼洗漱出门。但通常情况是在计划外的时间醒来,于是飞速收拾好自己冲到车站旁的星爸爸来揣走一大杯美式,这时碰巧来车的话就跳上去,没车的话就加入便道上洋流般高速移动的通勤人潮。从Russel Square一路下来到Holborn,上了Kingsway快走到头的时候,就可以在街边建筑的墙上看到LSE的牌子,红色的正方形上三个瘦瘦的白色字母,没有大门也没有围墙,除了教学楼和图书馆需要刷卡进入,其余部分完全浸泡在这座城市里。拐进去可以看到一家水石,再往里走,左手边可以看到一栋红砖建筑,乍一看去由很多锋利的三角形组成,像随意拼接的七巧板,蓝色的玻璃和红色的砖,在一片灰白色的楼房间显得明亮而突兀。建筑的内部也相当跳脱,餐厅咖啡馆活动室健身房,各式的墙面和楼梯制造着色彩和功能的浮动,倒非常像是把这弹丸之地折巴折巴幻化成五脏俱全的空间。它是Saw Swee Hock Student Centre,由建筑师团队O’Donnell+Tuomey设计,去年刚建成就噼里啪啦得了一堆的奖。下一个路口右手边,是LSE的图书馆。好的大学图书馆是非常宠人的,它让你来了不想走,不动不出声,既适合学习又适合懒散,怎么呆着都是自我满足。中间是从地下一层通到地上六层的巨大螺旋形楼梯,坡度极缓还有安静的地毯,大概是最享受不费力的爬楼梯方式。稍微宽敞的区域到处丢着用来瘫软的豆豆袋,每天中午可以不吃饭但不能不拽上两个把自己扔在上面午睡,还有所有的椅子,那些腰背上复杂的人体力学结构和可以调整高度转来转去的轴,简直不能决定坐着还是躺着。本来以为有了北外图书馆就知足的我,竟然也有点移情别恋。
Kingsway走到头拐上Aldwych,没走两步到了岔口再拐上the Strand,过了最后一扇挂了LSE牌子的小铁门,就可以看到一座奇美的哥特复兴式建筑,仿佛现代街边凭空冒出来一片骨骼般灰白色的城堡。这里是Royal Courts of Justice,英格兰及威尔士的高法所在地,建于19世纪末。工作日均可免费参观,多数区域都是开放的,门口可以拿到一张简单的导览图,还会贴出列有当日审理案件和所在法庭的表格,很多法庭是可以推门进去旁听的。大概因为上的课和法律相关,所以教授几次强烈建议我们“去隔壁看看”,有时还会用“隔壁”来指代英国的诉讼管辖。进门安检时保安大叔替我保管了一会儿我的军刀,并强调不许拍照,也不要去不开放的区域。标志性的哥特式穹顶,大理石地板上几何的花纹,每一道木门都厚重,每一级石阶都冰冷,倒也是极尽严肃之美了。大厅的尽头有一根只有半截的石柱,是城堡的设计者George Edmund Street特意留出的,用以强调其作品与上帝的完美之间的距离。80个法庭加上3.5英里的走廊,偶尔有工作人员经过,不知是这接近完美的系统中的哪一环,反正一看就不似战战兢兢的游客,目不斜视,脚下生风,让一道又一道的大门在他们身后无助地摆动。除了看建筑,还能发现一些法庭服装和大法官塑像的小型展览,有古典有现代,倒也意外地有趣。
Royal Courts of Justice对面就是川宁的总店,夹在两栋楼房之间好像分分钟要被挤没,门很窄,虽然上面有小雕塑却完全不醒目,房间也是细长的,格局倒是很像我家厨房。一进去右手的那面墙,川宁所有口味的茶包散装自选,只要不买很fancy的包装性价比就高得惊人,买买买根本停不下来。说到卖茶叶的,印象比较深刻的连锁店大概是Whittard,除了很有特色的速溶茶粉和各种奇怪口味如焦糖的茶叶,还有爱丽丝漫游仙境系列的茶具也很可爱。传说中的东印度公司也可以在找到Covent Garden。第一次沿着摄政街遛下去那天太阳很大,快走到头时遇到一家叫T2的茶店门口在发放免费品尝的冰饮,那一小杯带点青提香味的柠檬茶是如此美好,一瞬间浇灭了逛街的烦躁劳累。这家店的设计很走心,柜台上摆着一圈玻璃樽,各种可供品尝的茶水都明确地标有配料、甜度和温度,包装总是黑色和明亮的纯色的搭配,茶具也都是现代而简约的款型。顺手拿了一张各国茶叶的介绍,海报式的排版和字体十分统一利落,对看累了花里胡哨的强迫症患者来说几乎是天赐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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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敏市如细胞般小而繁复。沿着LSE门前的the Strand走下去,先是经过藏了很多印象派的The Courtauld Gallery,紧接着是永远无法停止为之心动的Waterloo Bridge,然后经过几家剧院和商店和查令十字火车站,在柱顶骑马的狮心王一映入眼帘,最后扑面而来的就是Trafalgar Square。背着《展望未来》长大的外校生,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伦敦的几大地标,就算真的来到了看到了,也还是抹不去课本上才有的那些个神秘的熟悉感和熟悉的神秘感。伟大的Nelson站在五十多米高的石柱上俯瞰着一个皇帝、一个少将和一个上将,四只牙疼的狮子、一匹戴蝴蝶结的骷髅马、两坛花形的喷泉和一群又一群在此驻足的人们。正前方自然是National Gallery,希腊式的神庙,带圆顶的教堂,一座永远在内部反应外部生长的堡垒,它的价值之巨大简直可以唤起反派心中摧毁的欲望。我看愣了一会儿,身边擦过某个金发碧眼的00号特工,他衣角翻飞,三两步拾级而上,登上一艘晨雾中的大破船去见他的军需官。
往西穿过海军拱门,马路是跑道的颜色,每天11点的换岗仪式都有头上顶着一团黑色小动物的卫兵骑着世界上最英俊的马从这条道得哒得哒地颠向白金汉宫。夹道的树影都非常专业,大约是因为这附近的公园太多,不是皇家就是圣,总要拿出些水准和派头。面向女王的家的方向,左边是ICA,右边是Horse Guards Parade(皇家骑兵卫队阅兵场),砂石地面的一片空地,挨着唐宁街,尽头是骑兵博物馆,一直向东望去,可以看到很多飘扬在屋顶上的米字旗和三分之一个缓动的伦敦眼。然后是St. James Park,周末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饱和度超高的植物、鸟类和啮齿类,还有在草地上成群结队东倒西歪的智商堪忧的人。湖的形状像一把开瓶器。虽然倒影只是把陆地上的景物翻转虚化扔到水面上,但我还是非常入迷,大概是因为收获了约等于双份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