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意大利电影中的墨索里尼时代
贝尼托•墨索里尼(意大利文全名:Benito Amilcare Andrea Mussolini,1883年7月29日-1945年4月28日),法西斯主义创始人,于1922年10月31日至1943年7月25日出任意大利王国总理,1925年获“Il Duce(领袖)”称号,1925年1月至1943年7月25日间实施独裁统治,所谓的墨索里尼时代即指这段时间。
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理论成分,大体包括了民族主义、国家至上主义、职团主义,而所有的主义归根结底都是要抹杀掉个人主义,集体、民族、国家才是无限崇高,需要尊崇的至高原则。墨索里尼在调动意大利民众狂热情绪方面,最大一个诱惑因子是,极力鼓吹意大利要重振当年古罗马帝国的雄风,其当年犹如毛语录一样贴遍意大利大街小巷的众多口号标语中,最震慑人心的一条即是:意大利拥有悠久的文化和历史,所以意大利应该拥有权力。正是这样的魅人口号,彻底让整个意大利陷入了歇斯底里症的状态(卡尔维诺语)。
不过,同数以千计反思德国纳粹暴行的电影相比,反思意大利法西斯的电影实在不多。意大利众多新现实主义巨匠在战后初期拍过不少以战争为背景的影片,但大多是讲述德国纳粹的带给意大利的无限苦难,反思墨索里尼法西斯主义的,几乎没有。意大利电影三巨头之一的维斯康蒂,在创作高峰期拍了大量反思极权的作品,但都是关于德国纳粹的。这里面的原因恐怕非一两言可以说尽,但其中很有可能的一个因素,就是墨索里尼本人对意大利的电影作出过一定的贡献,意大利电影迄今最重要的两个象征符号,威尼斯影展、罗马电影城就都是墨索里尼创办的。
最近的一部以墨索里尼时代为背景的影片是马可•图利欧•吉欧达纳(Marco Tullio Giordana)执导的《疯狂之血》Sanguepazzo(2007)。影片主要讲述一对演员夫妻在这段时期的堕落史(吸毒,加入法西斯党,参与大清洗活动)。虽然演员选择的非常合适[女演员是当今意大利第一女演员莫妮卡•贝鲁奇,男演员卢卡•津加雷蒂(Luca Zingaretti)的形象酷似墨索里尼],但影片整体素质差强人意。首先是堕落的原因没有交代清楚,贝鲁奇和津加雷蒂之间的关系更是模棱两可,尤其是贝鲁奇为何对长相如此贫乏的津加雷蒂倾心有加,影片没有提供足够的说服力。《疯狂之血》总体风格接近于《黑皮书》Zwartboek (2006),非常讲究剧情的转折起伏,但缺乏传统意大利电影的风格,唯一会让人稍稍想到传统的地方是,将主角之一,一个反法西斯分子塑造成了同性恋。
最直接表现墨索里尼法西斯主义暴政的影片肯定是帕索里尼的遗作《索多玛120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 (1975)。不过遗憾的是,影片的特殊表现方式,以及内容已经远远超出了控诉法西斯的范畴。帕索里尼将萨德的原作拍成了一部寓言式的影片。影片采取了但丁神曲式的结构:“疯狂圈”、“粪便圈”、“嗜血圈”。四个主要人物的身份,文官、公爵、银行家、主教,代表了社会的四种权力,或者说权力结构的四根支柱。然后在整体风格上,帕索里尼严格的执行了对称平衡原理,这不仅包括人物组成(四个女性叙述者,四个男人的女儿,四个士兵,八个女孩,八个男孩以及五个客人),还包括了构图上的高度平衡、对称、稳定,而且都是长镜头,镜头几乎不动。帕索里尼在这部影片中做得基本上是福柯应该做得事情,他不遗余力的对人类社会的权力结构进行破坏颠覆,家庭、婚姻、宗教信仰都被颠覆殆尽。甚至正常的性爱关系也被攻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同性恋在这部影片中并不是作为一种突破社会禁忌的象征,而是被当作性压迫的缩影(同以往帕索里尼电影中同性恋的处理方式正好相反)。影片还对人类现代社会的消费-生产-消费链作出了最极端的嘲讽:命令几个孩童将自己拉出的大便直接吃下去。所以,正如卡尔维诺说的那样,看完此片,引发观众思索的地方不会控诉法西斯,而是对整个人类社会的反思。
身为帕索里尼徒弟,而且和帕索里尼一样钟情于用神话方式、(葛兰西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方式拍片的贝托鲁奇也拍过两部有关意大利法西斯主义的影片,而且这两部影片是他创作生涯中的转折点(一是贝托鲁齐渐渐摆脱了戈达尔对他的影响,二是不再使用马克思主义,而是更倾向于弗洛伊德式的的心理分析方法),更有意思的是,这两部片是贝托鲁奇在同一年(1970)完成的,这就是著名的《蜘蛛的策略》La Strategia del ragno和《同流者》II Conformista。
贝托鲁奇这两部影片最成功的地方,是没有脸谱化的去塑造一个黑白分明的法西斯主义者形象,而是对法西斯主义者的深层心理结构,做了大胆的探讨。《蜘蛛的策略》讲述儿子布拉吉重归故里,参加市长为其举办的赠匾仪式,结果却发现曾经被慕为反法西斯烈士的父亲并非为法西斯分子所杀,而是另有隐情。影片在本质上是对任何意义上的法西斯/反法西斯神话的戳破。
《同流者》毫无疑问是贝托鲁奇迄今在视觉表现上最为成功的一部影片。这部电影最特殊之处是,对法西斯主义的起源进行了深层心理学方面的探讨。尤其是将同性恋作为一个元素放置其中。影片中的男主角,法西斯分子马尔切洛幼年时受过同性性侵犯,这种异于常人的创伤经验使他无意识中一直以来都想寻求一种与常人一般的认同感,于是追求极度统一的法西斯主义的出现,给了马尔切洛一次治疗创伤经验的最好机会[有论者认为贝托鲁齐此片肯定受到了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赖希(Wilhelm Reich)的《法西斯主义群众心理学》The Mass Psychology of Fascism以及美国哲学家弗洛姆(Erich Fromm)《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二书的影响]。在著名摄影师维托里奥•斯托拉罗(Vittorio Storaro)的配合下,贝托鲁奇在这部影片中竭尽所能的去表现马尔切洛极度神经质的颓废之美,可以说《同流者》是电影史中最精准的一部表现法西斯主义颓废美学的影片,马尔切洛在片中的造型甚至影响到了李安《色│戒》中汪伪宣传部长易先生形象的塑造。
将法西斯、纳粹分子的帽子扣在同性恋者身上,这种由罗西里尼在“战争三部曲”里开创的古怪传统,到贝托鲁齐的《同流者》以及维斯康蒂的“战争三部曲”时达到了高潮。但这始终不是一种现代式的平等性别观念。
不过没多久,这种怪癖就被突破了。伊托•斯柯拉(Ettore Scola)在《特殊的一天》Una Giornata particolare (1977)中,塑造了一位非常感人的反法西斯主义的同性恋知识分子形象。影片中的“特殊的一天”指的的是1938年5月6日,希特勒访问罗马,与墨索里尼举行了所谓的高峰会议,在这一天整个罗马的居民倾巢出动,参与庆典,彻底陷入了疯狂之中。已生了六个孩子的中年妇女安东尼泰(索菲亚•罗兰)因为家务独自一人在家,邻居加百利(马斯特洛亚尼)原是广播站播音员,但因为反对法西斯以及同性恋的身份被开除,于是只得在家靠给广告公司打工度日。两位都没有参加庆典的“社会边缘人”在这一天邂逅,相识,冲突,和解,相爱,继而分离(加百利在这天晚上被法西斯分子送去了西西里岛流放)。斯柯拉继《惊恐、污秽、邪恶》Brutti sporchi e cattivi (1976)之后再度延拓他那套独特的封闭美学,即影片无外景戏,全由室内场景构成。不过广播声音,始终贯穿于影片中,其重要性已经让它成为了第三个主角。这种极端化的处理方式,准确的表现出法西斯主义对个人私生活的极大破坏力。另外,两人对过往被视为既定标准的生活方式、准则、伦理的背叛,也显示出了从日常生活层面反法西斯的巨大勇气。这也使得此片成为了影史上最耐人寻味的一部反法西斯影片。
斯柯拉此片诚然精彩,但一天的时间毕竟短暂,最淋漓尽致最深入最精确的表现出墨索里尼时代气氛的影片,还是要数一代宗师费里尼的永恒经典作品,《我记得》Amarcord(“我记得”其实是瑞迷尼方言“mircordo”的直译,“amarcord”的准确翻译应该是“我的回忆”)。
虽然瑞米尼是费里尼的故乡,但是同他以往作品一样,费里尼并没有采取一种写实方式,而是仍旧在罗马第五摄影棚搭景拍摄。这一方面是因为故乡经过二战洗礼早已物是人非,另外就是所谓费里尼式的电影,从来都是依靠想象来创造一种真实。
费里尼电影中其实一直存在着三重压制,学校、家庭、教会,正是这三重压制在无限的释放着费里尼的想象力。而悖论是,这三重压制其实是永恒存在的。换句话说,在费里尼电影中,只有想象才能获得永恒的自由。
费里尼在《我记得》中,并没有多少表现法西斯分子暴行的场景,而是将法西斯看作一种人类欲望、幻想、憧憬的总体象征,最经典的场景如仪式化的焚烧纸巫婆来庆祝春天的来临,小胖子幻想在墨索里尼头像的见证下和爱侣举行婚礼,小镇的人倾巢而出彻夜等待雷克斯号船舰的到来(电影史上最伟大的一个表现极权时代人类对于未来幻想的场景)。这正如费里尼自述的那样,“如果不将法西斯等同于我们愚蠢、狭隘、空想的一面,就不能击败它。”
卡尔维诺对费里尼复制墨索里尼时代的气氛方面,亦有过非常高的评价:“在费里尼的《小丑》I Clowns (1971)中,当受年轻人捉弄的滑稽的火车站站长,叫来一名蓄黑髭的铁路军人,还有从奇怪的火车车厢中年轻人抬起手臂,悄然无声地行纳粹举手礼时,那个时代的气氛就完完全全的回来了,分毫不差。甚或只要《罗马》Roma(1972)中,杂耍剧场大厅传出哀怨的空袭警报声,就够了。”
其他影片:
《圣洛伦索之夜》La Notte di San Lorenzo (1982)
《费尼兹花园》Il Giardino dei Finzi-Contini (1970)
《L'agnese va a morire》 (1976)
《La villeggiatura》 (1973)
《法西斯分子》Il federale (1961)
《March on Rome》(1962)
《安妮•蒂菲西里》Anni difficili (1948)
《I Nostri Anni》(2000)
《Fascisti su Marte》(2006)
《墨索里尼的未日》Mussolini: Ultimo atto (1974)
《与墨索里尼喝茶》Tea with Mussolini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