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利斯：论在（大约吧）这里
塔利斯：论在（大约吧）这里
作者：[英]雷蒙德·塔利斯
译者：王立秋
译自：Philosophy Now, Feb/Mar 2015.
© Prof. Raymond Tallis 2015
雷蒙德·塔利斯与朱利安·斯波尔丁(JulianSpalding)的最新作品《不满之夏：今日艺术的目的》(Summers of Discontent: The Purpose of the Arts Today)由Wilmington Square出版。他的个人网站是raymondtallis.com。
马丁·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1927)是二十世纪哲学的最伟大的著作之一。处在其核心的，是作为此-在(Da-sein，此在是通行的译法了，但这里要强调德语Da有那里之意，也可解作那-在，老雷在后文中强调的就是这个，也可以说汉语的译法一定程度上遮盖了他说的那个问题，在看到下文中的在此世存在，或在世存在的时候我们也要记住世界前是有一个der、有一个the在的)或“在-此”(being-there，译此也是沿用此在之此，下文中我也会相应调整成在-那、在-那里)的人(human being，人之在)的概念。这是个深刻而复杂的思想，海德格尔通过近五百页密集厚重的论证来展开它。通过使在-此变得基本，海德格尔的目标是绕过如幽灵般纠缠西方哲学的认识论的焦虑。与有作为纯粹观察者的意识——一个神秘地寓居在身体这个小房间里，试图用通过与一个按推定来说外在的实在的互动生成的数据，来建构一个世界的心智——存在相反，人是在-此-世的存在。于是，关于我们何以能够认识外在于那里的东西的怀疑论证就被刷掉了：我们就外在于那里。
海德格尔的杰作（和它的作者一样）有严重的缺陷，就像我在《与马丁·海德格尔的一次对话》(2002)和后来的《我是：对第一人称存在的一个哲学探究》(2004)中讨论的那样。困扰我的问题之一是，他的人之存在的本体论只有一只脚。我的论证是，你不能有“在-那里”却没有“在-这里”，因为“那里”是有待（“这里”来）定义的。所以，Da-sein（那在，那-在，在-那）就要求一个互相补足的Hier-sein（这在，这-在，在-这），就像recto（右）要求verso（左）或一个“外在于那里”的景象要求一个“这里”的视点那样。在我们试图具体说明人类视点的时候我们会以某种类似于有意识的身体的东西而告终，而或早或晚地，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已经平息的问题，比如说意识与物质的实在之间的关系问题，又会被提出来。但那是下回的事情了。对我当下关注的问题——为在-此而进行的平权行动(affirmative action)——更为相关的是，事实证明，Hier-sein至少与Da-sein同样地丰富而复杂。
在说“这”的时候我们意谓的是什么？嗯，它的首都是我的身体，正在发出热量且因我的衣服而保持温暖的身体：“这”是围绕着这个肉体的平台——我的观看、聆听、触感、嗅觉和味觉都是从那里开始——布置起来的。因此，迁移我的身体——走路、打的、坐飞机——也会重新定义我合法地称作“这里”的那个东西。这里就是我的身体所在的地方因为我的身体就是我所在的地方。
呃，大约吧。事情比这要复杂得多。首先，我和我的身体（因此也就是“我”和“这里”）之间的关系远没有那么简单。“我在这里”并不等同于“一坨人形的东西位于一个被一条地平线包围的空间的中心”。说到底，这是因为RT（雷蒙德·塔利斯）并不像一块鹅卵石就是一块鹅卵石那样等同于RT的身体。
如果你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你的专栏作家不仅仅是一坨不能吃的牲口的话，那我得道歉，抱歉浪费您的时间了。但我想说的是，他不仅仅是一具身体而em身体（具身体，进入身体，使身体成为身体）：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体-现的主体(embodied subject，具化为身体的主体)，借用现象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那个无可取代的术语（身体化的主体）来说。这就是为什么，尽管RT与他的身体不可分离，但他与它的关系却难以把握，这尤其是因为，它有许多方面。RT通过所谓的知觉直接经验他的身体，就像他意识到他收拢的双臂，被太阳晒暖的皮肤，咕咕作响的肚子和穿着裤子的屁股那样。但这种直接的身体的自显是零散而不完整的。在任何既定的时间里，我们经验地寓居或者说忍受的只是我们的身体的一小部分。确实我们肉体的存在的大部分——比如说我们的脾脏和骨髓——在我们生命中的任何时刻都是不为我们所寓居的。不过，这种对我们的生物材质(bio-stuff)的直接理解是我们与我们的身体的原始的或者说基本的关系。它是我们的第一人称存在，或者说“我-在-着(I-am-ing)”——作为身体化的主体——的底层。但还有别的关系。我能像看、听、摸（等等等等）物体一样感知我的身体的各个部分——比如在我看我的手背或者听我穿鞋的脚踩进雪地的声音那样。此外，我还占有我的身体，我说“我的”头，或“我的”膝盖，甚或“我的”外貌/表象，就像它们属于我一样。这种占有的态度在这一事实，即，甚至我们“公”（相对于“私”）的部分也只能在获得允许的情况下才可以被触摸或检查中得到表达。不请自来的探索是对隐私权（私己所有权）的侵犯。我的身体也是我的行动的最直接和普世的中介。在所有的意愿行动中，我使用它，或者说它的部分。这种使用可能是明确类于工具的使用，就像在我用我的手遮住我的眼睛，或用我的重量来挤压一只装得太满的行李箱的时候。还有，最后，我可以以一种在严格意义上超然(detached)的方式认识我的身体，就像它是外在于那里，在这个世界中的一件物体那样：比如说，当我在镜中瞥见自己（确实是种令人失望的经验），或当我获悉关于它的事实的时候——简单的，比如“我的”身高，或者更深奥的，比如说“我的”血清钾浓度。
因此，这就很明显了：尽管锚定“这里”的身体占据空间，但身体化的在-这里却又不止是对空间的占据。但事情甚至还会变得更加令人困惑。RT的身体可以说被掏空了，从内部点亮了，同时也可以以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说它。身体的感觉（温暖、凉爽、刺痛和咕嘟作响）在意识流中与对外在于那里的事物的直觉，与记忆、思想和情感混在一起。神秘的是，在我意识到这些独立存在物是一种统一的经验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也就能够感觉它们，并确实地意愿性地专注于它们，就像它们是分开的、单独的物件一样。刺痛感，光照感，来自上一个暑假的影像，关于它有点贵（即上一个暑假过的有点挥霍）的反思，以及关于好久没这么玩了的悲伤，所有这些都属于（同）一个意识场同时又保持它们的独特性。当下此刻不仅为过去所孕育。它本身的可理解性也要归功于过去。未来当然也同等重要，且同样地，已经逝去：它的多个层次包括眼前、左近和远处的目标。我浸泡在昨天与明天里，被它们浸满又被它们吸空。RT可以在这里（同时）却又在“数里之外”。
所以“我”和“这里”之间的，以身体为中介的关系，很难说是简单的。然而，它们确实密不可分，就像在我们使用“这里”这个词的时候所显明的那样。根据定义，“这里”指的是一个以说这个词的人为中心的地方。“这里”，和“我”一样，是语言学家们所说的“指示”词——“这里”就是我说“这里”的时候所在的那个地方，就像“我”指的是说“我”的那个人那样。然而，当你在黑暗中看不到我，大喊“你在哪里？”而我回答说“我在这里！”的时候，我并不是一个没有帮助的、空洞的陈述来回答你的询问。我发出的声音的方向和音色暴露了我脑袋所在的那个位置，以及——这么说也没错——我身体的其他部分。
这种对“这里”的日常使用并没有受到个人与身体之间的关系的复杂性的阻碍。但这复杂性还有另一个层面。如果你和我在同一个屋子里的话，那么，我就可以完全合法地说，你和我都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们融合为一个单个的“我”而是因为我们可以认为，我们所在的地方大到可以被两个人分享。这是可以的，因为“这里”是相对于“那里”来定义的，二者并行增长和收缩。然而，如果我们把我们对第三方的共同注意收起来，转而互相凝视的话，那么，我们就又重新被安置在我们各自的这里之中了：我在这里而你在那里。这突出地表明，“这里”不可化约地是个人的——和“现在”不一样，现在，在日常生活的速度中（其中，远方的共时性也是一种被经历的实在）是为一切人所共享的。确实，我可以说交流的需要乃是出于（说到底）我们有不同的这里这一事实；而交流的可能性却是出于我们显然处在同一个现在之中的事实。在你（于现在）说话的时候，我（于现在）听见你说话。
“这里”和“那里”的层次比洋葱还多，因为被共同或单独占据的这里，可以与被共同或单独占据的那里并行增长。我在其中写作的屋子在“这上头”，这是与在“那底下”的厨房相对而言的。如果说“这里”是指房子的话，我的屋子就在“这里头”，这是与“那外边”的街道相对而言的。“这里”可以是斯托克波特，如果我的对话者在伦敦的话；或英格兰，如果对方在欧陆的话；指地球的“这里”是相对于指月球的“那里”而言的。这有点像“里”和“外”。它们中的一个的量是在于另一个的量的关系中定义的：在“那里”扩大的时候，“这里”也会变大。这就是为什么你和我可以认为我们在一个被共享的这里里头，尽管对我来说“这里”是为我的身体所确立的，就像对你的“这里”也是依你的身体而定的那样。然而如果说我们的这里是为我们的身体的边界——比如说我们的皮肤——所界定（就像我们纯粹等同于我们的身体，一如鹅卵石就是鹅卵石那般）的，那么“共同的-这里”就不可能了。在-这里不是外在于身体的经验；它也不全然是身体内的经验。
这又和别的某种东西关联起来了。随着“这里”从我衣服内的空间扩大到“这个房间”、“这个房子”、“这个街道”、“这个小镇”等等等等，寓居于其中的我看起来也变得越发的纤弱。“这里”和“那里”被第三个领域：“别处”给挤到了一起。在别处的王国——那地方是摸不到、看不到、听不到甚至闻不到的——中，我消失了。我只有通过代理或想象才（能）在（于）别处。最终，“别处”是一个知识的空间，它与在我们之前的“那里”和我们由之而经验到“那里”的“这里”大不相同。它是一个由猜测和消息建成的，谣言的灌木丛（是说它错综复杂）,而猜测和消息，都需要在经验的庭前接受检验——在我们迁移的时候，此刻别处也就成了（时间上说）最近的（一个）这里。
疾病最辛辣的讽刺之一就在于，它把“别处”运到了“这里”，同时却把你钉在“这里”的首都，也就是说你的身体上，这样，“那里”也就收缩为边缘。在你生病的时候，你在斜体的这里，然而你的病例的方方面面——所有最重要的事实——却又处在既不是这里又不在那边，而在于既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的别处之地的，知识的空间之中。疾病以最逼人注意的方式提醒我们，别处立足于我们的这里的核心。那些疼痛的关节——它们使你变成像圣诞树上的灯一样装点你的身体图式（躯体图）的疼痛组成的一个图案——给空间以越来越多的意义，同时关于你的疾病的基本的真相，有属于那个有客观性的别处。躺在医院床上的你看到那个别处，就在病房尽头攒到一起交换意见，阐释X光照片上阴影的一群黑压压的脑袋里。
对“这里”的直接经验与那种以语言为中介、以关于“别处”的事实为形式的经验之间的张力，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它深入人类意识的核心，并使得Being-there，海德格尔的Da-Sein，变得只是人之在的一个部分。所以就让我们为Hier-Sein喝彩——并且，在我们是它(即Hier-Sein)的时候，也给Woanders-sein (being-elsewhere, 在-别处）两声形而上学的喝彩吧。
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5MTEwMTI2MQ==&mid=203511395&idx=1&sn=16b3ac65a5e2d050f7973858687a8bcf&scene=1&key=8ea74966bf01cfb6c1be6e42e1be11bb54e8219a51834fc3be87bd64590f07b9db244d08d5ab655651dbff53926104ab&ascene=1&uin=MTMzMDAxNTAwMA%3D%3D&devicetype=Windows+7&version=61000716&pass_ticket=Ey4jC2ReJ8CoYuaeeFBaASk7o77EEezyYiQeQyXnXTfxdvOK4HCq1wbHJcMUeK%2Fp
作者：[英]雷蒙德·塔利斯
译者：王立秋
译自：Philosophy Now, Feb/Mar 2015.
© Prof. Raymond Tallis 2015
雷蒙德·塔利斯与朱利安·斯波尔丁(JulianSpalding)的最新作品《不满之夏：今日艺术的目的》(Summers of Discontent: The Purpose of the Arts Today)由Wilmington Square出版。他的个人网站是raymondtallis.com。
马丁·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1927)是二十世纪哲学的最伟大的著作之一。处在其核心的，是作为此-在(Da-sein，此在是通行的译法了，但这里要强调德语Da有那里之意，也可解作那-在，老雷在后文中强调的就是这个，也可以说汉语的译法一定程度上遮盖了他说的那个问题，在看到下文中的在此世存在，或在世存在的时候我们也要记住世界前是有一个der、有一个the在的)或“在-此”(being-there，译此也是沿用此在之此，下文中我也会相应调整成在-那、在-那里)的人(human being，人之在)的概念。这是个深刻而复杂的思想，海德格尔通过近五百页密集厚重的论证来展开它。通过使在-此变得基本，海德格尔的目标是绕过如幽灵般纠缠西方哲学的认识论的焦虑。与有作为纯粹观察者的意识——一个神秘地寓居在身体这个小房间里，试图用通过与一个按推定来说外在的实在的互动生成的数据，来建构一个世界的心智——存在相反，人是在-此-世的存在。于是，关于我们何以能够认识外在于那里的东西的怀疑论证就被刷掉了：我们就外在于那里。
海德格尔的杰作（和它的作者一样）有严重的缺陷，就像我在《与马丁·海德格尔的一次对话》(2002)和后来的《我是：对第一人称存在的一个哲学探究》(2004)中讨论的那样。困扰我的问题之一是，他的人之存在的本体论只有一只脚。我的论证是，你不能有“在-那里”却没有“在-这里”，因为“那里”是有待（“这里”来）定义的。所以，Da-sein（那在，那-在，在-那）就要求一个互相补足的Hier-sein（这在，这-在，在-这），就像recto（右）要求verso（左）或一个“外在于那里”的景象要求一个“这里”的视点那样。在我们试图具体说明人类视点的时候我们会以某种类似于有意识的身体的东西而告终，而或早或晚地，海德格尔认为我们已经平息的问题，比如说意识与物质的实在之间的关系问题，又会被提出来。但那是下回的事情了。对我当下关注的问题——为在-此而进行的平权行动(affirmative action)——更为相关的是，事实证明，Hier-sein至少与Da-sein同样地丰富而复杂。
在说“这”的时候我们意谓的是什么？嗯，它的首都是我的身体，正在发出热量且因我的衣服而保持温暖的身体：“这”是围绕着这个肉体的平台——我的观看、聆听、触感、嗅觉和味觉都是从那里开始——布置起来的。因此，迁移我的身体——走路、打的、坐飞机——也会重新定义我合法地称作“这里”的那个东西。这里就是我的身体所在的地方因为我的身体就是我所在的地方。
呃，大约吧。事情比这要复杂得多。首先，我和我的身体（因此也就是“我”和“这里”）之间的关系远没有那么简单。“我在这里”并不等同于“一坨人形的东西位于一个被一条地平线包围的空间的中心”。说到底，这是因为RT（雷蒙德·塔利斯）并不像一块鹅卵石就是一块鹅卵石那样等同于RT的身体。
如果你不需要我来告诉你你的专栏作家不仅仅是一坨不能吃的牲口的话，那我得道歉，抱歉浪费您的时间了。但我想说的是，他不仅仅是一具身体而em身体（具身体，进入身体，使身体成为身体）：更确切地说，他是一个体-现的主体(embodied subject，具化为身体的主体)，借用现象学家莫里斯·梅洛-庞蒂那个无可取代的术语（身体化的主体）来说。这就是为什么，尽管RT与他的身体不可分离，但他与它的关系却难以把握，这尤其是因为，它有许多方面。RT通过所谓的知觉直接经验他的身体，就像他意识到他收拢的双臂，被太阳晒暖的皮肤，咕咕作响的肚子和穿着裤子的屁股那样。但这种直接的身体的自显是零散而不完整的。在任何既定的时间里，我们经验地寓居或者说忍受的只是我们的身体的一小部分。确实我们肉体的存在的大部分——比如说我们的脾脏和骨髓——在我们生命中的任何时刻都是不为我们所寓居的。不过，这种对我们的生物材质(bio-stuff)的直接理解是我们与我们的身体的原始的或者说基本的关系。它是我们的第一人称存在，或者说“我-在-着(I-am-ing)”——作为身体化的主体——的底层。但还有别的关系。我能像看、听、摸（等等等等）物体一样感知我的身体的各个部分——比如在我看我的手背或者听我穿鞋的脚踩进雪地的声音那样。此外，我还占有我的身体，我说“我的”头，或“我的”膝盖，甚或“我的”外貌/表象，就像它们属于我一样。这种占有的态度在这一事实，即，甚至我们“公”（相对于“私”）的部分也只能在获得允许的情况下才可以被触摸或检查中得到表达。不请自来的探索是对隐私权（私己所有权）的侵犯。我的身体也是我的行动的最直接和普世的中介。在所有的意愿行动中，我使用它，或者说它的部分。这种使用可能是明确类于工具的使用，就像在我用我的手遮住我的眼睛，或用我的重量来挤压一只装得太满的行李箱的时候。还有，最后，我可以以一种在严格意义上超然(detached)的方式认识我的身体，就像它是外在于那里，在这个世界中的一件物体那样：比如说，当我在镜中瞥见自己（确实是种令人失望的经验），或当我获悉关于它的事实的时候——简单的，比如“我的”身高，或者更深奥的，比如说“我的”血清钾浓度。
因此，这就很明显了：尽管锚定“这里”的身体占据空间，但身体化的在-这里却又不止是对空间的占据。但事情甚至还会变得更加令人困惑。RT的身体可以说被掏空了，从内部点亮了，同时也可以以许多不同的方式来说它。身体的感觉（温暖、凉爽、刺痛和咕嘟作响）在意识流中与对外在于那里的事物的直觉，与记忆、思想和情感混在一起。神秘的是，在我意识到这些独立存在物是一种统一的经验的一部分的时候，我也就能够感觉它们，并确实地意愿性地专注于它们，就像它们是分开的、单独的物件一样。刺痛感，光照感，来自上一个暑假的影像，关于它有点贵（即上一个暑假过的有点挥霍）的反思，以及关于好久没这么玩了的悲伤，所有这些都属于（同）一个意识场同时又保持它们的独特性。当下此刻不仅为过去所孕育。它本身的可理解性也要归功于过去。未来当然也同等重要，且同样地，已经逝去：它的多个层次包括眼前、左近和远处的目标。我浸泡在昨天与明天里，被它们浸满又被它们吸空。RT可以在这里（同时）却又在“数里之外”。
所以“我”和“这里”之间的，以身体为中介的关系，很难说是简单的。然而，它们确实密不可分，就像在我们使用“这里”这个词的时候所显明的那样。根据定义，“这里”指的是一个以说这个词的人为中心的地方。“这里”，和“我”一样，是语言学家们所说的“指示”词——“这里”就是我说“这里”的时候所在的那个地方，就像“我”指的是说“我”的那个人那样。然而，当你在黑暗中看不到我，大喊“你在哪里？”而我回答说“我在这里！”的时候，我并不是一个没有帮助的、空洞的陈述来回答你的询问。我发出的声音的方向和音色暴露了我脑袋所在的那个位置，以及——这么说也没错——我身体的其他部分。
这种对“这里”的日常使用并没有受到个人与身体之间的关系的复杂性的阻碍。但这复杂性还有另一个层面。如果你和我在同一个屋子里的话，那么，我就可以完全合法地说，你和我都在这里，不是因为我们融合为一个单个的“我”而是因为我们可以认为，我们所在的地方大到可以被两个人分享。这是可以的，因为“这里”是相对于“那里”来定义的，二者并行增长和收缩。然而，如果我们把我们对第三方的共同注意收起来，转而互相凝视的话，那么，我们就又重新被安置在我们各自的这里之中了：我在这里而你在那里。这突出地表明，“这里”不可化约地是个人的——和“现在”不一样，现在，在日常生活的速度中（其中，远方的共时性也是一种被经历的实在）是为一切人所共享的。确实，我可以说交流的需要乃是出于（说到底）我们有不同的这里这一事实；而交流的可能性却是出于我们显然处在同一个现在之中的事实。在你（于现在）说话的时候，我（于现在）听见你说话。
“这里”和“那里”的层次比洋葱还多，因为被共同或单独占据的这里，可以与被共同或单独占据的那里并行增长。我在其中写作的屋子在“这上头”，这是与在“那底下”的厨房相对而言的。如果说“这里”是指房子的话，我的屋子就在“这里头”，这是与“那外边”的街道相对而言的。“这里”可以是斯托克波特，如果我的对话者在伦敦的话；或英格兰，如果对方在欧陆的话；指地球的“这里”是相对于指月球的“那里”而言的。这有点像“里”和“外”。它们中的一个的量是在于另一个的量的关系中定义的：在“那里”扩大的时候，“这里”也会变大。这就是为什么你和我可以认为我们在一个被共享的这里里头，尽管对我来说“这里”是为我的身体所确立的，就像对你的“这里”也是依你的身体而定的那样。然而如果说我们的这里是为我们的身体的边界——比如说我们的皮肤——所界定（就像我们纯粹等同于我们的身体，一如鹅卵石就是鹅卵石那般）的，那么“共同的-这里”就不可能了。在-这里不是外在于身体的经验；它也不全然是身体内的经验。
这又和别的某种东西关联起来了。随着“这里”从我衣服内的空间扩大到“这个房间”、“这个房子”、“这个街道”、“这个小镇”等等等等，寓居于其中的我看起来也变得越发的纤弱。“这里”和“那里”被第三个领域：“别处”给挤到了一起。在别处的王国——那地方是摸不到、看不到、听不到甚至闻不到的——中，我消失了。我只有通过代理或想象才（能）在（于）别处。最终，“别处”是一个知识的空间，它与在我们之前的“那里”和我们由之而经验到“那里”的“这里”大不相同。它是一个由猜测和消息建成的，谣言的灌木丛（是说它错综复杂）,而猜测和消息，都需要在经验的庭前接受检验——在我们迁移的时候，此刻别处也就成了（时间上说）最近的（一个）这里。
疾病最辛辣的讽刺之一就在于，它把“别处”运到了“这里”，同时却把你钉在“这里”的首都，也就是说你的身体上，这样，“那里”也就收缩为边缘。在你生病的时候，你在斜体的这里，然而你的病例的方方面面——所有最重要的事实——却又处在既不是这里又不在那边，而在于既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的别处之地的，知识的空间之中。疾病以最逼人注意的方式提醒我们，别处立足于我们的这里的核心。那些疼痛的关节——它们使你变成像圣诞树上的灯一样装点你的身体图式（躯体图）的疼痛组成的一个图案——给空间以越来越多的意义，同时关于你的疾病的基本的真相，有属于那个有客观性的别处。躺在医院床上的你看到那个别处，就在病房尽头攒到一起交换意见，阐释X光照片上阴影的一群黑压压的脑袋里。
对“这里”的直接经验与那种以语言为中介、以关于“别处”的事实为形式的经验之间的张力，在我们的生活中无处不在。它深入人类意识的核心，并使得Being-there，海德格尔的Da-Sein，变得只是人之在的一个部分。所以就让我们为Hier-Sein喝彩——并且，在我们是它(即Hier-Sein)的时候，也给Woanders-sein (being-elsewhere, 在-别处）两声形而上学的喝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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