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尽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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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周宏翔
插图@白日梦先生
有段时间总是被领导拉去应酬，隔三差五和一堆胡子大叔喝酒，听他们天马行空地摆谈人生，言语中多少透露出些“成功之道在于寻找捷径而非吃苦”的荒谬思想，我只有一边赔笑一边端茶斟酒，扮演着社会中大多数底层小职员的角色，实际内心啼笑皆非，无法苟同。正是有着大部分企业这样纸醉金迷的夜生活，酒店门口的“代驾”瞬时开始走俏。
 
他们大多举着牌或者索性上前询问，而路师傅就是其中之一。因为路师傅开车特别稳，领导也就特别爱选他开车，一来二去，我们就熟了。路师傅说他是北方人，来上海十三年了，十三年啊，真是一转眼就过去了。领导一般上车就开始睡，我就和路师傅唠嗑，总觉得话说不完，车就到站了。
 
“你们这是外企吧？”有两次他听见我打电话用英语。
“嗯，路师傅真是洞察力强啊。”
“别看我没什么文化，见的人可不少，你们这个年代好啊，都是能干人，将来肯定是有出息的。”
 
路师傅开车喜欢哼点小曲，自娱自乐，但是我觉得特别好听，他说他最喜欢的是李宗盛，那时候都叫他小李，现在都改口叫老李了。有一天他放电台里的歌，他也跟着唱，我坐副驾驶，所以听得特别清，那是一首老歌，从路师傅口中唱出来一种难以言说的沧桑，我笑道：“路师傅声音很好啊，应该去参加一下好声音什么的。”路师傅自嘲地说道：“什么好声音啊，一把岁数了，根本没有那个想法了。年轻的时候喜欢唱歌，没有遇上好时辰，在乡里唱，偷学吉他，差点被我爸打断腿，后来跑出来，想着在上海混摸着有个机会，没准儿能当个歌星什么的，现在想想，傻吧，怎么可能。”
 
路师傅说，他曾经在电视台门口卖盒饭，就是想多看看那些明星，多认识几个朋友，后来真的认识了，也通过关系进了电视台参观，只是那一身油污很快就遭到嫌弃，等到买了西装，别人已经不让进了，之前认识的朋友也找不到了，他说当时就像个小丑一样站在门口。
 
后来攒钱买了把吉他，以前偷学那点儿就能弹个简单的《童年》，但就是这首童年，一下也赢得了不少听众，他白天卖盒饭，晚上就在电视台门口唱歌，后来去旧书市场找教程，夜里在家练，也多会了几首。
 
“那时候就是瞎折腾，但是也特别开心，夜里老是瞎弄到半夜两三点，但是回家就是啥都不想做，就想唱歌。那时候住棚户区，隔墙不隔音，声音大一点就要被邻居骂，只有小声唱，自己边唱边笑，要是被谁看见了，肯定把我送医院去。”
 
“后来呢？”我不禁问道。
 
“后来？后来别人都娶媳妇生娃了，我爸妈就写信劝我回家，说上海混不走，家里还有一亩三分田，随时回来都有热饭吃。你也知道，年轻人，哪里肯，死活不回，继续瞎唱，总觉得有人肯定看得上自己。可是……”车停在了红灯前，“可是后来自己也质疑是不是美梦成真这种话就是瞎编骗人的，一开始人还很多，但是久了，人也少了，到了冬天，根本没有人来听了，而且，盒饭生意不好，连生活都成问题，干脆把吉他卖了，不然那个冬天就要饿死了。”
 
“怪可惜的。”
 
“可惜不可惜我不知道，只是那时候我就觉得追梦太累了，或许自己也不年轻了，一晃过去两三个年头，就二十七八了，老家弟兄的小孩都能走路叫爹了，我还在外面漂着，心累，想着打包回去。但是走前啊，还是不甘心，打算去电视台再唱一次，当时就搬了大石头，站在上面，像宣布什么国家大事一样，扯着喉咙就唱起来，那一次我唱的山歌，老家土话唱的，一下吸引了很多人，有人笑，有人鼓掌，我脸一红，一紧张，差点从石头上摔下去，那一幕我现在都记得。”
 
“想想你胆子也挺大的。”
 
“年轻嘛。后来那些人，听完歌就走了，谁管你啊，只有个小姑娘，一直守着我，我说你干嘛不走，她说想再听一首，我说，好吧，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那个小姑娘就问，为什么啊，你要去哪里啊？我说，回家。姑娘说，不在上海了吗？我说，不在了，回家种田去。谁知道那姑娘哇哇地哭起来，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是附近大学的女学生，之前心情特别不好，就过来听我唱歌，看着我在寒风中吼，她心情就好了很多，觉得我给了她很多鼓励，但是一想到以后看不到我了，她就难过。”
 
路师傅见我听得入神，拍了一下我，说：“小兄弟，到了！”我才缓过神来，我说：“后来呢？”
 
“后来，那姑娘就成了孩子他妈啊，哈哈。”
 
从那天起，我就喜欢听路师傅唱歌，也喜欢听他说他和孩子他妈的故事，他说两个人刚开始穷啊，又都不是上海人，但是有了个伴儿，一下子勇气就倍增了许多，觉得事儿都不是事儿，路师傅到工厂找了活儿做，孩子他妈呢就在学校教书，两个人虽然清贫，但是开心，后来生了个女儿，模样像她妈妈，声音却继承了路师傅的歌喉，路师傅说：“大人苦得了，孩子苦不了，你说一个丫头，都五六年级了，还得跟我们挤一张床，说出去不是遭人笑话吗，后来我睡地上，让她们娘俩睡床，但是大冬天我还真过不去，半夜总是醒，我就和孩子他妈商量啊，还是得买套房子，但是那会儿上海房子已经不便宜了，但是没办法，就只有借钱了，拖了一屁股债，可是搬进新家的第一天，女儿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问我这是不是我们新家时，我竟然不争气地差点哭了，但是在女儿面前哭，很丢脸，我还是忍住了。可心里那是一个开心啊。”
 
有一天，我约路师傅出来喝酒，那天心情确实不好，和路师傅抱怨了一番之后，路师傅说：“行了，小兄弟，就是屁大点儿事儿，你要知道，我当年在厂里上班，遭多少脸色啊，基本上那些干部啊领导啊，都打压我这种没文化的，心里总是带着些嫌弃，出了什么事儿，全都往我身上推，你知道伐？”
 
“其实我也明白这个理儿，但是我就是觉得自己没做错，为什么得不到公平对待。”
 
“公平，哪里来那么多公平，当年我站在电视台门口也想过这个问题，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能有钱，就可以去念书，学东西，当明星，像我们这种，不掉几块肉都不知道什么叫人生，掉了肉还要被踩在底下喘气的，怎么去争个公平？”
 
“路师傅，你还想唱歌吗？我说现在。”
 
“想啊，当然想，谁心里没有点遗憾呢？不过，我是彻底放弃了。”
 
“哎……”
 
“没什么好叹气的，我女儿前些日子跟我一起出去，在钢琴店门口呆了很久，那姑娘性子像我，都说三岁看老，我一眼就瞅着她喜欢音乐，二话不说第二天就跑到那家培训班帮她交钱了，说实话，当时家里确实没有多少钱了，学钢琴也不比学其他乐器，贼贵，但是我特别能体会丫头当时的心情，就像那年我跑去偷学吉他一样，我和孩子他妈说这事儿，孩子他妈也支持，就是我们平时穿得差点，吃得差点，也不能耽搁孩子。”
 
我突然有些哽咽，想起自己父母，还在上学的那些年，为了我大学几年的学费，一直帮我攒着钱，但是我要什么东西，他们从来都不吝啬，每次我想要看书，总是几本几本买回家。
 
过些日子，再看到路师傅，发现他瘦了，问他怎么，他也只是笑，说没事。领导后来换了地方应酬，与路师傅相见的机会就更少了。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路师傅夜里打电话给我，说叫我出去聊聊天。我们就站在中山公园附近的高架下吸烟，我说：“路师傅，你又瘦了。”路师傅说：“是啊，一天比一天辛苦，养着那么大一家子人呢。”说着又吸了一口烟，猛地一口呛到，咳嗽了好一阵子。
 
“怎么了？这么晚叫我出来，不像你啊。”
“兄弟，路师傅说句老实话，我不像坏人吧。”
“不像，怎么会像坏人，你好得很！”
“呵呵，有你这么一句话就够了。”
“这是怎么了？”
“我实话告诉你，我活不长了，今天医生跟我说，我肺上有问题，前两天照的片子出来了，我在医院发了半个小时的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娘俩，想着憋在心里难受，就叫了你出来。”
“路师傅，这不是真的吧，你肯定在开玩笑。”
“兄弟，没几个人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何况，一点也不好笑不是吗？”
我觉得鼻子很酸，眼眶早就湿了。
“虽然医生也没说我还能活多久，但是从他语气我也听出些什么，做手术的钱我现在也拿不出，更重要的是，我这一走，她们俩怎么办呢？”他哽咽了下，接着说，“以前，我守在酒店门口，就想着，这些生活糜烂的人啊，以后肯定活不长的，谁知道，别人都活得好好的，就是这种念头多了，老天爷惩罚我吧。”
“路师傅……”
“兄弟，你上次问我后悔吧，可惜吧，遗憾吧，我其实都是心痛，今天出来的路上我就想，这一辈子太短了，我自己抓不住时间完成梦想，最后想看着女儿代替自己完成，也看不到了。”
“路师傅，我陪你去广场唱歌吧。”
“唱什么？”
“唱你最爱的李宗盛！”
“嬉皮笑脸面对人生的难啊……”
 
三个月后，我参加了路师傅的葬礼，他女儿在灵堂哭得撕心裂肺，她说：“爸，你是个大骗子！我刚学会弹第一首完整的曲子，你说你要听的！”孩子他妈抱着女儿，两个人蹲在那里，旁边的人都说不出话来。
 
生活不能如诗也不能如是，有的，更多是山穷水尽，却极少有柳暗花明，但心中盛开的桃花源无疑是坚持走下去唯一的力量。
 
年会结束之后，领导邀请大家去喝酒，席间，大家唱歌助兴，领导说，来来来，你去唱一首给大家听听，以前经常我躺在车后面听你唱歌的。
 
那不是我，而是路师傅，但是我没有说，我点了一首李宗盛的歌。想起那些我坐在副驾听路师傅哼歌的日子，他总是摇着头很享受地哼着，唱着，好像时光都走慢了。
 
“往事像一场梦，将我的心轻轻触动，从前的我没法懂，人生路怎么会困难重重……”
 
而此刻，好像唱歌的是他，不是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