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柜小记。

因为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把晚上的出柜过程梳理一下。
上次梳理了一下我和我妈出柜的过程，但是由于整理得晚，有些场景记得不太清楚，所以写到一半暂时保存在了我的记事本里，还没有完成，但已有了一个初步的感受。这次和我爸出柜后，这个感受越发的确实了起来——我想我还是应该更多的把我的出柜成功归功到我自己之外的因素上。最重要的，是父母对我的爱。他们爱我的方式有些微的不同，但还是这份爱包容和接纳了我身上他们暂时没法理解的那一部分。同时也很感谢和庆幸他们能够保持理智的倾听，让交流成为可能。最后还要感谢的是前人的努力。为自己和这个群体斗争的前辈们为我的出柜创造了宽松的条件、大量的真实有说服力的数据和资料。排到最后可能才是我那一点点的思路和说话方式。
在北京的寒风中在地铁站口迎来父亲，和他在家附近的酒店住下(他以为婷在家里，家里住不下，于是提前预定了酒店)，我陪他吃了一点饭，后来来到我的家里。大家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家常的话，他对于我在家里的重新布置显得很满意，脸上有很开心的笑容。我一边跟他应答，一边看着他的脸，想到一会儿要跟他说的话，心里冒出这样一个问题，会否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笑容？
奇怪的是我的整个人是很平静的。我以为我会很紧张，肾上腺素飙升，好像上次和妈妈开口时那样，声音和手指的颤抖。但结果我是很平静的，也不是因为慌张而显得麻木，就是一直很平静，甚至有点期盼。到了9点半，我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心脏的情况好不好，又问他当时他知道爷爷得重病和去世的消息时，他是否觉得身体状况难以支撑。他表示虽然很悲痛，但是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在得到这个我期望听到的答案后，我让他坐下来，说我有话对他说。我的表情很严肃，他坐下来很认真的听。我本来想好的思路一下子空白了，不知道应该从何讲起。空白了好几十秒的时间。他一直鼓励我说：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要怕。
我断掉的思绪还没有衔接上，他先开口：我们都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而在来之前，对于你和婷婷的状况，或者是其他一些什么状况，可以说最坏的打算我想我心里都已经过过一遍了，所以你不用担心会震惊到我。也不用组织语言，想到什么说什么，没事的。
我前面准备的感人肺腑的铺垫于是全没有用上。我说：这可能是我们30年来最重要的一次谈话，而且也可能是今后很长时间之内仍然最重要的一次谈话。这次的谈话对我很重要，我非常珍惜这次的谈话机会，而且我也不能预计谈话之后我们的关系会是怎样的走向，还有没有再次深入交谈的可能，所以我会希望在这次谈话中尽可能多的把我想要表达的意思表达完整。假如你觉得我说了很多废话，一两句就讲清楚的话却要展开很多东西来讲，请不要打断我，让我用我的方式表达完整。还想强调的一点是，我希望你能够时刻记住两件事始终没有改变——就是不管是谈话前还是谈话后，我都是你生和养的那个儿子，我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另一件没有改变的事，是我们始终拥有健康，彼此相爱。
他听完点头说：好的。你说。
于是我开始讲述：我和婷的婚姻，并不是它呈现出来的那样。我不喜欢女生，她也不喜欢男生，我们的结合，只是为了让双方的家人能够放心。
父亲点了点头。说：嗯。他可能一时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话语。只是说，没事的，不会惊到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有点支离破碎的讲完了我的现状，婷已回武汉，我有一段七年多的恋情，现在感情很稳定。我们打算代孕要小孩。我和婷仍然可以在彼此需要的时候扮演对方的爱人。婷已经和父母出柜，她的父母对我仍然很友善，我去年也跟妈妈出柜了，妈妈也接受了，他是我出柜的最后一人。原因是一直担心他的心脏问题。至于我的性取向问题，它的成因虽复杂，但并不是我的主动选择，它是一个正常的自然现象，不能被治疗或纠正。
我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没有打断我，一直低垂着眼帘倾听。脸上的惊愕表情可以说是掩饰得非常好的，几乎看不出，或者本来就没有。听完之后，说了一声：嗯。
他开始表达他的想法：他说他对我的爱不会改变。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我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一点都不会变化。他都希望我的人生过得开心快乐。至于他的身体，我不用担心，不会是问题，他的身体还没有弱到因为这样的事情就被打倒。
我到这个时候是以为他早就心里有数，而且已经正确认识了这件事，我以为我就这样子出柜完成并成功了。不过他又接着开始说了：你和婷婷的婚姻情况，我们已经了解是怎么回事了，那么很多疑问，自然就有了解答。现在我关注你以后怎么办的问题。同性恋我们虽然有所耳闻，但在国内还是没法拿上台面上来的事情。当然西方有说到平权、甚至立法，但是在我们这种传统的中国社会，想要民众接受同性恋，永远不可能。那么我就希望你并没有在这条路上走得太远，陷得太深。你也不用拿出数据来说明它是多么的正常多少人在支持多么的不可能被纠正，从我的心里，始终坚信它是不正常的。我希望你能够从内心里真正的尝试去改变，尽快的脱离目前的环境。如果北京不利于你脱离这个环境，我们可以考虑你回武汉，尽快的走上正轨，开始正常的生活。
大概意思就是这样。他似乎有点越说越理直气壮了起来，觉得自己找到了症结和解决办法，而且他似乎有点误解，以为我的沉默表示我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希望能够从目前的生活和痛苦中脱离出来，回归主流人群。
我说：你说的我都理解，而且我很感动。你是我的父亲，你为我出的主意，肯定是为了我好，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让我生活得幸福和快乐。他忙不迭的点头。我接着说：我们假设你能暂时跳脱出目前的思维，考虑一种可能性——假如你的这些建议和你的目标是背道而驰的呢？你认为你所说的那些方法是可以达到你所希望的目的的理由是什么呢？以及你认为同性恋是错的，而不是像我说的那样的，理由是什么呢？我想可能都是你内心的一种认知。我非常理解这个认知的来源，他是你数十年来从周围的世界里学习来的，它像公理一样从未被挑战。但是我们跳脱出来，假设仅有一点点一点点的可能性，假如你的认知是错的呢？我们必须承认有这个可能，即使它非常小。
他沉默。
于是我给他灌输了一些信息。由于信息太多，也是大家熟知的那些，就不写出来了。其间会有一些问答和讨论，将话题引向了比较宽广的方面，因此几乎涉及了我希望涉及的全部方面——同性恋成因的复杂性、在中外社会的现状、平权成绩和趋势、孕育小孩的方式、小孩抚育方面、社会对同志的歧视、误解和过度担忧等等。
我说，我明白在他们的心中这是一个天经地义不能被接受的事实，但是在其他年龄层的人群中却并不这样看。中老年人的接受程度的确很低，面向全中国的调查只有不到半数的人能够接受同性恋，但是面向大学生的调查，能够接受的人数已经到了87%。这种年龄层上的差异的确存在。而我也不光是给家人出柜了，其实我跟我的很多同学、朋友们，都出柜了。我举了我读研时给同学们出柜的例子，我说那时候大家在吃烧烤，有人问到了这个问题，我对一桌子的人出柜了，所有的人都为我鼓掌。而我所有与之出柜的人里面，没有一个因此而疏远了我，大家都和平常一样要好，甚至不认为这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问题，有些甚至因为分享本身而变得更亲密。
父亲听完站起身：真的难以想象，还有这样的事。
他说：直言不讳的告诉你我现在的感受，我觉得好像是一个被XX功洗脑的人在说XX功有多么好多么伟大一样。虽然从理智的角度我跳出自己的框架觉得也许有道理，可是我的内心却始终觉得“这怎么可能？” 我对同性恋这个话题，我说出来你不要怪我，我甚至觉得我不屑于去讨论它，但是现在却发生在你身上，而且你还要告诉我这是正常的！
我说：是的。所以说这是观念的差异。我们的目标其实是统一的，你和我都希望我能够过得平安、喜乐、健康。(他忙不迭点头) 你认为我按照你说的过所谓正常人的生活，能够达到这个目的。而在我看来，目前达到我们共同目的的惟一阻碍，是你的错误认知。(他沉默) 其实我在谈话之前就很担心我会表现得像个XX功分子，自己被洗脑了，现在希望洗别人的脑。我特别不想给你这种感受。所以对于我们观念上的差异，首先我们接受它的存在。对于这种差异，是你说服我，还是我说服你，我们保持开放的心态。也就是我接受我可能被你说服的可能，你也接受你可能被我说服的可能。(他点头) 我们说服对方的武器，只能是客观事实，而不能是我们心中的观念。即使我们再相信那个固有观念，再怎么觉得它绝对不可能出错，它也只能更说服自己，而不是说服对方。(他点头) 假如像你刚才说的，不管我有再多的数据也不能改变你心里根深蒂固的想法，我不必拿给你看的话，那么就相当于你把我们沟通的门关上了。那样我们的沟通其实已经变得不可能了。我们不能否认客观事实，相反我们唯一能够依赖的只有客观事实。保持开放的心态，保持沟通的可能。(他点头)
他的固有观念依然很强悍：既然90%的人都可以过一男一女的正常生活，为什么你就不行呢？
我说：因为这90%和5%并不是对错的问题，只是多少的问题。他们都是对的，只是一个多一个少。就好像血型，A型B型很常见，RH阴性就很少见。你不能说它少见所以它就是错的，它就应该是A型B型。
他对于我是否能够改变的事实不死心：在这么长久的岁月里，你有没有尝试过改变，去跟女生接触呢？我回答没有。他说：所以啊！你怎么知道你不能被改变呢？
我说：你也没有跟男生交往过，但我不会说你其实和男生交往一下你也可能变成同性恋的。因为这个东西是不需要去试，你内心就会知道的东西。你想象一下有个男人过来跟你说他喜欢你，和你亲昵，你会觉得很恶心。(他点头) 其实我也是一样的，有女生说喜欢我，跟我有亲昵的举动，我也会觉得很恶心。(他露出了些微疑惑的神情，显然觉得“怎么可能”，固有思维) ，你想到两个男人在一起生活，交往，会觉得难以想象。其实我对于男女能够交往，本身也是难以想象的，因为我不能理解和感受男女的那种交往，所以它对我来说总是“身外之物”，我无法切身的体会它，我对它的理解，仅仅是因为我周围都是这种关系，所以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是合理的。我们对于对方性取向的感受，其实是一样的，这恰恰证明我们是相同的，感受不同，只是对现象的接受程度不同而已。
我又说：我不想表现得自信满满，这样容易显得自负，也就是你说的像个过于自信的被洗脑的人在满口胡言乱语，为一切可能性保留余地总是一种更容易让人接受的态度。因此我给你承诺，我对你的建议都会一直保持开放的状态。我不会拒绝你的提议。比如说，如果你认为我需要帮助，需要接受治疗或心理辅导，你找到了适合的医院和医生，我愿意去治疗。不过我想大多数正规医院会直接告诉你它不需要被纠正，假如有人声称他能够治疗同性恋，我会要求将治疗的过程录像或录音，我会以我的知识去诘问他，我想他也就不敢“治疗”我了。(他沉默) 对于你说的尝试脱离目前的生活状态，去尝试过你希望我过的那种生活，我这么说吧，我的确是觉得它100%只会把我的生活彻底毁掉，但是为了你，我愿意保留实施它的可能性。可是它造成的代价实在太大，作为交换，我保留尝试的可能，你承诺你会在让我实施之前首先去了解同性恋这个事物。有了一定的了解之后，我们再回来谈论应该何去何从。
他同意。他说他会从今天开始认真的了解同性恋，不是当成一条于己无关的新闻来了解，而是从他能找到的各个方面和渠道来了解。
至此，我知道，我初战告捷了。
他全程提到同性恋这个人群，还是带着一种非常隐蔽不易察觉的轻蔑神色，这个神色不是针对我，而是针对将我排除在外后的这个人群，当然他还有意无意的试图隐藏这种神色，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一些。固有思维的力量真强大啊！我当时在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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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有什么经验，就只有以下几条，都只是方向上的，可能比较空泛：
1. 以我分别对父母亲出柜的经验，每个人对于同性恋问题的“心结”是不一样的，比如我妈是担心子女的问题。而我父亲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同性恋是肮脏不道德的”的观念，他对于后代问题，没有过多要求。对于不同的心结，要有针对性的解决问题。面对担忧型的父母，重点在解决忧虑；面对信息错误且不排斥新信息的父母，重点在更新他们的信息(因此可能需要提前准备一些有公信力的材料和数据)；因为不敢挑战主流而不接受的，就要多传输主流人群/名人的出柜和支持言论。
2. 说理很重要，但是在父母第一次接触到性取向问题时，情感更重要。从可操作性上，首先赢得父母的感性包容比希望一次性用道理征服他们成功率更高。我相信最大的和解力量是爱。挑战固有观念，爱的作用比理性更强大。可以多诉说情感需求，寻求同情，首先赢得感性上的包容，说理可以在后续长期存在。
3. 创造讨论的规则和氛围，比内容本身更重要。引导父母(对于年长的人来说这点尤其困难)能够从自己的观点中跳脱出来看问题，哪怕只是假设性的跳脱一小会儿：“我们假设在这个问题上你是错的，只是假设，让我们来看看会不会有不同的结果”。让父母心态开放的前提是自己要首先开放。让父母跳脱出自己的思维之前，先向他们展示，自己可以跳脱出自己的思维，站在他们的立场上面看问题，完全能够理解他们提的建议，认为有其道理，自己也有可能听取。引导父母模仿自己，跳出自己的立场，站到我们的视角来看看，问题是否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4. 出柜不应当仅仅是性取向的告知，同时也应是生活状态和计划的告知。父母关心的不一定是性取向本身，而更多的是性取向带来的社会压力、经济状况、伴侣和子女问题。出柜前，建议对这些问题准备好答案和计划。只有在这些问题上能提供让父母放心的回答(也许不是他们想听到的回答，但起码他们知道你认真考虑过了，那些是你真实想要的)，出柜才仅仅只是让父母接受性取向这一个事实。否则，出柜后父母被迫接受的，除了性取向问题，还有“无人陪伴”、“老无所依”等诸多现实问题。一下让父母看到这么多的问题，自然觉得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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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完天，父亲要离开。我去拿了准备好的一些资料给他。我说：我知道你可能内心有点不屑于看这些资料，不过就当是为了我，看一下吧。他接过了材料，说他会看，也会自己去了解。我说：现在的舆论环境仍然不宽松，可能会看到一些攻击和谩骂的言论，也可能会看到一些过度褒奖的言论，它们都可能是不够客观的，看到有什么疑虑的话，我们保持沟通。他说好的。
说一个政治不正确的话。父亲的网络使用能力很强，微博微信各种网站都用得很熟，他完全有能力自己去探索这个话题，他会获得何种信息是我无法控制的。在网络上探索同性恋的话题，就一定免不了男同群体的艾滋病高发问题，多性伴问题，还有大众对同性恋在伦理道德上的错误认识和肆意谩骂。我一直认为前两个问题大大加剧了后一个问题的程度。假如艾滋和多性伴的数据在男同人群中会更“好看”一点，我对于父亲对资讯的解读就会放心很多。当然，说政治不正确也是因为如此。艾滋病和性取向本身无关，多性伴也并无问题。但让一个对同性恋问题知之甚少的老年人，要在疾风暴雨般扑面而来的负面信息中慧眼识珠正确解读，难度何其大啊~~~
我留他，说：今晚就在家里睡吧。他迟疑了一下说：房间都订好了，就过去吧，反正就在院子里。我想他可能需要空间。我说，那明后天在这里睡吧，他想了一下，那种觉得可行又有些顾虑的样子。我怕他为难，说：那明天再说吧。他说好。他不让我送，出门走到楼梯口，我摸着他的后背说：今晚什么也别想，就好好睡。一切事情明天再说。他说好，不会乱想，你也早点睡。
我或许还能睡一会儿，今晚对他来说一定是无眠的一夜吧。
回想整个谈话过程，他一直很镇定，没有任何的暴躁，但是情绪却不得不说是沮丧的，始终有种难以置信的神色。一度眼眶还很湿润。对于让他经受这些感受，我心里是很内疚的，一个儿子令父亲伤心的那种内疚，然而这种伤心却又是不能避免的。我想此刻只能保持乐观，希望他会有真正想通的那一天。
有一度我讲得有些哽咽，他握住了我的手，鼓励我，安慰我，使得谈话可以继续进行。在他离开的时候，我有想过和他拥抱一下，但只是想了想，没有实施，他也完全没有察觉我的意图。现在想起来，有点可惜，对情感的表达，我应该要和他一样勇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