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部整体偏冷、偏阴郁、沉静色调的电影里唯一的亮色,发生在大漠戈壁里的这一段前史简单明亮,一如大漠中毫无遮蔽的晃眼阳光和一眼千里的地貌。(沙漠中的这一段我曾经想跳过不写了,因为这段发生在主线故事外的前史没有特别多可挖掘的内容,除了交待龙虎的爱情以及更充分地展示玉娇龙的“野性”之外,几乎没有太多可说的。)玉娇龙的“野”在她和小虎的邂逅相识中毫不遮蔽地表现了出来。离开了家庭,乃至社会环境的玉娇龙已经没有任何东西束缚她,本性中的狂野不驯以及骄傲的锋芒没有丝毫阻挡,像沙漠中的阳光一样照射四方。为了一把梳子,或者说是为了跟一个强盗头子置气,她居然敢孤身闯贼巢,就算是她功夫再好,好汉也难敌四手。算她命好,遇到了小虎这个跟她天造地设的抖M。
电影最后玉娇龙的一跃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从电影内部来索解的话似乎只有对这个“心诚则灵”的故事进行解释了。一个人许下愿望,用自己献祭,然后愿望得以实现。可是小虎许的愿望是回新疆,从表面上看来玉娇龙跳崖恰好与这个愿望背道而驰,那她为何要让小虎许愿,然后又亲自打碎这个愿望呢?我想玉娇龙飞身跳下悬崖的结局如果从人物台词和剧情的层面上来解释的话,可以说玉娇龙的一跃表示她想回去,只不过她的“一起回新疆”和小虎的“一起回新疆”不是一个意思。我理解,玉娇龙的“回新疆”是想要时间倒流,回到那个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过的新疆岁月,那样的她和小虎厮守在一起,不曾经历过后来的这许多事,没有见过真正的江湖,也没有今天这样残破的局面和疲惫的了然。
逃婚离家的玉娇龙真正开始走江湖了,一出场,啪的一下便把青冥剑拍在桌子上,帅气非常。然而正如财不外露是旅行常识一样,不轻易亮出自己的功夫和身份底细也是行走江湖的常识。越是武林高手越是深藏不露,是混在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那种,不会轻易显露自己的功夫。可是心高气傲的玉娇龙怎么会在意这些庸人哲学,她从任何一点上来讲都不是个普通人,自然不会遵循普通人行事的规律。青冥剑就是她一身功夫的外在表征,她不会刻意去秀,但也绝不会藏,有眼尖识货的自然会来找她。玉娇龙浑身上下就写着三个字:我不怕!
这不就刚好遇上两个江湖中人,这位“飞天豹”李云一下就发现了玉娇龙这个很惹眼的陌生人,招呼师弟来跟玉娇龙打招呼,下面便是双方完全不对路的一段鸡同鸭讲。玉娇龙和真正的江湖世界的这第一次接触很有意思,玉娇龙心中“剑的江湖”和真实的“人的江湖”在这一段以及接下来的酒楼戏中表现了这两个不同江湖真正遇上的时候,会如何碰撞。
李云和宋明过来打招呼:“哈哈哈,打扰了,敢问尊姓大名,怎么称呼啊?”态度还是很客气的。玉娇龙打眼一瞧,不想跟这二人多说,只是非常冷淡地回了一句:“姓龙。”宋明接过话茬:“原来是龙少侠,失敬失敬。”缓解了因为对方冷淡而带来的尴尬,然后主动自报家门:“在下‘冀东铁鹰爪’宋明,这位是我师哥‘飞天豹’李云,不知道龙少侠途经淮安,要到哪儿去啊?”江湖名头在玉娇龙的眼里一钱不值,因为那和人的武功水平不一定相关,她内心里鄙夷这些功夫不怎么样,名头倒叫得震天响的武林人士。然而这名号的意义却并不像玉娇龙所想的那样简单。玉娇龙只从名实相符的角度来认识这件事,换句话说,是只从武功高下的角度来看待江湖名头,可事实上,名头的社会意义和它的标示武功水平和特点的表意功能同样重要,也许还更重要。有名头,首先说明你是被大家认可了的江湖中人,是圈内人。名头是一个人行走江湖的名片,这个名头上承载的有师门、朋友交谊等等的社会关系,大家通过它来辨识你,你也顶着这个名头被编织进江湖这张网中。李云和宋明一上来不仅问玉娇龙的姓名,还问她怎么称呼,便是想要知道她的名头,好搜索她的关系,看和自己是否有交集。
前几次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都是站在玉娇龙的立场上看前来搭讪的这两人的,所以也总觉得他们不是好人。“调查调查地面”这种话怎么听都像是黑话,就算不是想要雁过拔毛,也是别有所图,欺软怕硬估计是少不了的,总之是不入流的地头蛇一类的人物。不过再仔细看看这一段,又发现这事情说复杂复杂,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这两人也许确实是功夫一般的地头蛇,他们上来跟玉娇龙寒暄的目的也不那么单纯,但他们其实都是在江湖规矩的范围里行事。所谓江湖规矩就是江湖中人要彼此来往,你必须在这个由人组成的大网中活动,漏网之鱼是不被允许的。在这个网中你或许要付出些代价,承担些义务,但也能获得帮助和好处。他们想知道玉娇龙在这个网中的位置,如果位置尚不明确,那他们也可以帮她“调查地面”,把她先编织到自己的网中来。
可以发现在这一段对话中,李云和宋明的关注点始终在“人”,“剑”似乎只是标示身份的一个道具。他们最先注意到玉娇龙是因为她带着剑,让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同道中人。他们俩出来的时候也把兵器摆在身前,但目的只是向对方表明自己也是武林中人的身份。即使对方不上道,他俩也只是摆摆自己的兵器,这仅仅是个示意的动作,并不是真要动手。最妙的是最后玉娇龙一出手就削了他俩的兵器,李云不是恼羞成怒,扑上去和对方打架(虽然也打不成了。。)而是问玉娇龙和李慕白是什么关系,即使到了这一步,他关心的还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而不是剑。可以想象,如果玉娇龙说她是李慕白的徒弟,或者说是武当派的弟子之类的,对方一定对她肃然起敬,然后像水浒中一个好汉见了另一个慕名已久却未见其人的好汉一样,虽不至于纳头便拜,热情接待肯定是有的。可玉娇龙完全不理解对方“人”在“剑”先的江湖观,而是从自己“剑”在“人”先的想法出发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手下败将。”李云和宋明则被这个回答搞得一头雾水,因为手下败将是胜负关系,不是可以定义一个人在江湖网中位置的关系。玉娇龙所答非所问,留下那两人面面相觑。
有了这一次不对路的接触,便有了下一次大规模的“讨伐”异端,那就是酒楼戏。
在竹林中的凉亭里,李慕白与俞秀莲进行了第二次长谈。这次对话起起伏伏,时阴时晴,虽然是一段两心相悦的告白,但仍然保持着他俩隐忍克制的风格,正如背景中从窗口望出去的一方竹林,即便戳破了,也还是在一个规矩的框框里。李慕白一上来就握住了俞秀莲的手,贴在脸上摩挲,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感情。可是紧接着李慕白又旧调重弹,开始了他的“虚无论”。俞秀莲反驳他:“可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是虚幻的,刚才你握着我的手,你能感受到它的真实吗?”把对话的调子又扬了起来。李慕白转而又说起了他放手青冥剑,想要隐遁江湖而不得的处境。调子又落下去了。俞秀莲一语道破了李慕白这些话题保护色的本质:“压抑只会让感情更强烈。”“虚无”固然是李慕白的世界观,然而对于个人的情感而言,“虚无”更像是他为自己找的隐遁之路。面对江湖纷扰,名缰利锁,李慕白用“虚无”的智慧和理智的力量把它们管理得服服帖帖,可是唯独爱情,他努力了这么多年还是以失败告终。他也明白了,终于承认:“我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我要跟你在一起。像这样坐着,我反而能感受到一种平静。”电影开头李慕白说有些事情需要再想想,到这里给出了他想的结果:不再压抑、忽视自己的感情,顺其自然,用随心所欲不逾矩的“平静”代替了无欲无求、清凉世界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