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把我的琴卖了，我要用它作嫁妆的。

十七、八岁时，我已经没有系统地练琴，也很少再和人提起学过钢琴这件事。偶尔有人问起，我说“练了十年”，旁人都一副赞叹的表情。那时的十年，分量还很重。
       而现在，说“练了十年”，从我自己心里都已经没有什么波澜，因为我的生命里，已经承担了两个十年，然后开始知道，十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
       我把对钢琴的记忆凝固在15岁的夏天。家里还摆着新印好的考级用的谱子，可是我摇头，说初三了，我不想再学了。从此以后，钢琴总算和“练”这个字眼彻底决裂了。15岁以后，我才真的开始“弹”钢琴，不过因为这样，钢琴水平也永远凝固在了15岁的那个夏天。到现在，曾经记得很清楚的谱子都忘得精光，能看着谱子把以前练过的曲子重新捡起来，都已经很不容易。但是我爱它。我水平很次，弹不了什么世界名曲，姿势不像别人一样优美，弹奏不流畅，害怕在别人面前演奏。但是我爱它，在离开家、离开琴的时候，会像想念家人一样想念它，回到家，不管时间是长还是短，一定要坐下来，弹的也许永远是那几首，也许每次都要非常卡壳地开始重新练，但每次都像一次新的旅程，然后走到同样的终点，看到心念已久的熟悉的风景。我心满意足。
       也只有自己知道，曾经，我是那么地恨它。
       爸爸热爱音乐。他17岁时，曾经借同学家的《黄河大合唱》简谱回家，用一个暑假的时间，工工整整地手抄了一本，而且用的是印刷的宋体字。在手抄本的序处，又加了一篇自己写的、关于《黄河大合唱》的小故事。每次看到这本手抄本，我都心潮澎湃，直到现在也是。我的生命中，恐怕没有过对一件事情如此痴爱，如果以后再没有，也许一辈子都会遗憾。
       爸爸热爱音乐，必然也热爱乐器。他爱钢琴，但是年轻时家里没有条件。工作后，他自学学会了拉手风琴。很小的时候我听过爸爸拉手风琴，这也许是音乐的启蒙，以至于现在对手风琴和苏联风格的歌曲一直有特殊而奇妙的感情。攒了一段时间的钱，他买了家里第一架电子琴。这架电子琴现在还在外婆家放着，一岁时的我还照过一张照片，小手胡乱按在琴键上，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爸爸又自学了钢琴。
       5岁的夏天，一个停电的晚上。小的时候哪知道“命运的转折”、“生命的节点”是个什么玩意，但是莫名地对那个晚上记忆那么深刻，确实有点意思。天很热，床头点着蜡烛，爸爸打着赤膊躺在床上帮我扇扇子，我无聊地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弹啊弹。爸爸问了一句：“你想学钢琴吗？”“嗯。”我什么也没想就回答了。
       这一个回答，也许已经牵扯我的一生。
       练琴太痛苦了。小手打不开，四指和五指没有力，弹琴的姿势需要矫正，一个晚上三个小时可能一直都在练两个手指。我坐在钢琴面前不停地哭，视线模糊得根本看不到自己在按哪个键，眼泪吧嗒吧嗒掉到琴键上，还心疼地赶紧抹掉。爸爸好像听不到我哭似的，用手指掰着我的五指，把它矫正到正确的姿势。稍微矫正好了、手指有力量点后，就开始练《哈农》，枯燥的琶音，老师说《哈农》是基本功，不能丢，至少练三年。
        天啊，周围一样学钢琴的同班同学，都已经开始准备考级了，我还在练哈农。天啊，你看她们，弹得多好听，怎么我老卡壳。啊你说我会弹钢琴想听一下？好我弹给你听。哎，怎么那么紧张？心跳得那么快？为什么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怎么脑子一片空白，谱子全都不记得了？一首曲子都弹不下来……真丢脸……
       是的，在钢琴这件事上，我好像永远比同龄人慢一拍。爸爸特别重视基本功，在别的小孩开始练曲子、甚至跳级考时，他却听从了穆老师的话，要求我一定要加强枯燥的基本功练习。穆老师是个中年妇女，短头发，性格非常温和，家住在一栋陈旧的老式三层阁楼里，专门有一个大房间作琴房，但和丈夫住的地方非常小，人多了甚至有点逼仄。每周三晚上去上课，我常常会练着练着，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打瞌睡，在钢琴前面叮白米。
       因为学的节奏很慢，我在同龄人中的水平也一直处于中下层。三年级时，市里面为庆祝自治区成立40周年。有个“百台钢琴表演”，同样去参选，小学班上学钢琴的同学几乎都弹一声部，有的还弹主声部，只有我弹二声部。可是我仍然很开心，至少大家一起弹琴，真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考级什么的，在穆老师眼里似乎从来不是着急的事。六年级时，小学班上最厉害的女生已经考满了10级，在她家听她弹《野蜂飞舞》，我瞠目结舌。
       我开始不愿意跟别人说我也会弹钢琴了。
       我开始不在穆老师家学琴了。我开始不在任何一个老师家学琴了。自己堵着气，把五级的曲子练下来，然后去考级。但是在“指导教师”一栏，我仍然填上了“穆玲玉”。
       妈妈看我自己学得下来，索性把六级、七级、八级的谱子全印了出来，说我可以自己练到时候考。
       我觉得可恶。我开始放弃。
       而那时，离爸爸妈妈分开，还有一年的时间。
       对他们的事，我也充耳不闻，不作努力。这是大人的事，我管也没有用。03年4月的一个中午，妈妈回来递给我一个纸条，让我按照上面的话写：“我自愿由父亲XXX抚养，与母亲XXX共同居住。”我抄下来，签上名，第一次直接在家里的沙发上睡了午觉。
       我开始对钢琴越来越疏远。一开始，爸爸问：“你还练不练钢琴？”我说：“练，我想自己练。”妈妈问：“你还练钢琴吗？”“练，我自己练。”家人问：“你现在还在练钢琴吗？”“嗯自己练，有空的时候就会练的。”…………慢慢地，终于没有人再问了。
       我试图把我会弹钢琴这件事从旁人的记忆中抹掉。我做到了。
       03年春节，我看了一部电影，叫《和你在一起》。电影中的少年宫、比赛、老师、学生，都有我熟悉的影子。我麻木地坐在电视机前，只觉得拉小提琴的这男生真帅啊。他叫唐韵。
       04年夏天，我连一天一个小时的练习都放弃了。我跟我妈说，上初三了，我要学习。
       练钢琴的时间，定格了。
       又过了两年，我已经上了高中，钢琴摆在书房，已经冷清了很久。一天晚上，我把《和你在一起》重新翻出来看了一遍。那天晚上，我哭得死去活来。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把我曾经最热爱的东西亲手抛弃了。如此恶毒甚至不值得旁人一丝的可怜。
       爸爸建立了新的家庭。我们站在新房的阳台，他说现在除了还房贷，还要攒钱买一台钢琴。新房有一个房间，专门作琴房用。
       08年上大学，我在学校过了半年没有钢琴在身边的日子后，终于忍不住让我妈把琴谱寄了过去，同时在学校门口的琴行办了张琴房卡。
       后来，爸爸终于给新家买了一台钢琴，公爵牌。我弹了一下，觉得不如家里那台珠江好。但我没说什么。
       大三时，妈妈打电话来说，钢琴太久没人弹，琴键有点起霉了，还有点走音。她找来了一直帮我家调琴的梁师傅，把琴调好，又仔细地用碧丽珠擦了一遍。假期回家时我打开琴盖，珠江的样子和我的记忆中没有什么差别，声音也还和以前一样清脆。
       仍然是大学的假期，爸爸告诉我穆老师住院了。有一天我和他买了花去医院看她，发现床空了，一问才知道，正好那天上午，穆老师出院了。
       今年回家，爸爸告诉我，穆老师好像已经走了。她和大姑奶奶年轻时是音乐学院的同学，大姑奶奶在音乐学院呆了四年，最终放弃了，而她，一直呆了八年，成了典型而传统的学院派。
       大学一个暑假的某一天，我无聊地坐在电脑前上网。我妈走进来说，喂，你还弹琴咩啦。我说，弹啊怎么不弹。她说，我都不见你弹的，你不弹的话我把琴卖了算了。
       我“噌”地站起来。
       “没给动我的琴！卖什么卖！我要用它作嫁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