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鸢馆异闻录

1.
古时候，风筝被叫做“鹞”。第一个制作风筝的人是墨子。那时候，世界上还没有纸。古书里记载墨子“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后来，东汉蔡伦造出了纸，北方人也喜欢称风筝为“纸鸢”。
据说，鹞和鸢都是非常凶猛的鹰类，飞翔时威灵显赫，可惜我没见过。
不过，我听说，并亲历过一些有关风筝的奇事。
咱们得先从我叔叔讲起。
在我很小的时候，叔叔已经是一个酒鬼。他们说叔叔的脑子中毒了，酒精的毒。我很好奇。我没看过人脑，更没看过中毒的人脑。我只在乡下看过猪脑。我偷偷用颜料给猪脑上色，然后将五彩斑斓的猪脑捧到叔叔面前，娇稚地问：“你的脑子是不是这个样子？”
叔叔笑了。疯癫的，天真的笑。
我喜欢叔叔。
我喜欢疯癫的，天真的成年人。
叔叔笑完以后，将我抱在膝上，给我讲有关风筝的故事。
叔叔说，他的祖宗开过一个小店铺。铺子里永远高悬两盏白灯笼。祖宗在每个灯笼上，用非常漂亮的小篆，写一个字——「鸢」
祖宗还将铺子的四面墙都刷成红色。下雨受潮后，整间房都像在泣血。祖宗就坐在柜台后面听雨声。
叔叔说，祖宗是卖风筝的。许许多多风筝，从大到小，整整齐齐挂在墙上。那时候风筝的形状可不像现在这么多，祖宗卖的风筝都是展翅的鸢。
叔叔还说，祖宗比蔡伦早投胎一百来年，哪怕是做梦，也想像不到纸这种玩意儿。好在祖宗心灵手猛，就用各种皮扎风筝。
最薄的是鱼皮，但太易损耗。几经权衡与实验，祖宗最爱的材料是人皮。
叔叔最后说，祖宗铺子里卖的最小的风筝，只有指甲盖那么小。
我听到这儿，才真正觉得不可思议。
“你祖宗的铺子有名字吗？”我问。
叔叔说有，祖宗的风筝铺叫“敤”。他在我手心里写。这个字念“可”，现在很少见了。
我对这个字的第一印象不好，笔画多，且两边儿不太平衡。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无数顶“敤”形的风筝，在险风中陨溃，天花乱坠一般。
不平衡的事物，注定是要毁灭的。
2.
五年后，我的叔叔丧失了全部牙齿，又五年，丧失了完整的语言能力，又五年，丧失了性命。白发人送黑发人，爷爷，奶奶很伤心，给他烧了很多纸钱，纸车，纸房，纸婢。叔叔托梦给我，说还想要一顶风筝。
“见到你祖宗了吗？”我问。
叔叔笑了。疯癫的，天真的笑。
我还是喜欢叔叔这种人。
又五年，我本科毕业，去了南方一座临海的二线城市。犹如神迹般，我在那儿见到了叔叔祖宗的风筝铺。
全中国满足上述条件的城市，手指头都能数出来，你可以猜，恕我不敢指明。
我的第一个就职单位是海关，每天监控各色船只的出入境时间。此地并非通商枢纽，平日里也不过些小破工程船突突突跑来跑去。
我上班碰见的第一个劳动节，天气很不好，电视新闻上说香港已发出热带气旋警告。自五月一日至六日，气压极低，整个世界仿佛只是宇宙一个背阴的角落。任凭是衷爱大阴天的我，也未免在人心惶惶中喘不上气儿。
有几日，夜晚刮大风，窗玻璃簌簌作响，像剧烈咳嗽的人的两片肺。
有几日，白天全城四处点灯，像给死去的人做阴寿。
每个人都在等下雨。
五月七日，凌晨四时许，邻家幼儿亲眼看见天破了，暴雨倾盆，立时嚎啕大哭。
七时许，我接到单位领导的电话。我负责的海域不声不响地漂来了一艘船，一眼望去，无人，似乎也看不到拉了什么货物。领导让我去看看。
3.
又五年，我坐在这个房间里。窗外高处有骄阳，翠叶。
我坐在这个房间里，看着写字板，回忆五年前推开船舱门的那个瞬间。
聪明如你，或许已经猜到了。我看见一间风筝铺，与叔叔当年的描述如出一辙。两盏白色的灯笼高悬，各书一个“鸢”字。红色的，受潮的内壁，如泣如诉。许许多多风筝，挂满四墙，仿佛大量鸟的标本。
我敛气，瞠目，汗栗，如临圣境。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我听见叔叔疯癫的，天真的笑。
在这笑声中，我像是受到鼓舞，走进船舱，逐一浏览墙上的风筝。
我看见了那些被裁剪，缝补，扎成鸢的人皮。
不过，我并没有发现叔叔说的，那顶像指甲盖一样小的风筝。
当天夜里，风号雨泣，久违的叔叔来与我相见。
叔叔手持旧式的线桄子，六角形的轴轮迅速转动。在线的另一端，高高的天空上，竟是一艘船，迎着利落的风，穿过羞红的云，徐徐飞着。叔叔手中的线一压，船便下沉。叔叔手中的线一放，船便上升。
叔叔跑着，跳着，像一只患了亨廷顿舞蹈症的鹤。
我从地上拾起一个极小的盒子。
像指甲盖一样小的风筝的背面，是“敤”。
不平衡的事物，注定是要毁灭的。
如果我没记错，我们俩都笑了，在梦里。
我终于变成一个疯癫的，天真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