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游戏

小时候，有很多挺有意思的夏日游戏，到冬天它们就溜走了。比如，捉蜜蜂来吓唬女孩、用尿把公厕里爬出茅坑的蛆浇回去、用放大镜烤蚂蚁、去芦苇丛偷看男女野合顺便摸野鸭蛋，等等。
当然，我最难忘的游戏是逮自家窗户上的苍蝇，然后拿它们做测试。大家都知道苍蝇有很高的洞察力与敏捷力，徒手逮苍蝇只是武林高手的事，然而有种情况例外。一旦哪只苍蝇落在透明的窗户上，它的洞察力与敏捷力就会大打折扣，你可以很轻易徒手捉住它。我不清楚有多少人知道这一点，但我确信这是个事实，因为小时候的夏天我经常这么玩。
我依旧记得小时候家里的那扇窗户，透过它，白天能望见洁蓝的天空和飘在天上时而像兔子时而像少女的白云，晚上能看到街对面居房里窗帘后室灯下一对人隐约朦胧的蠕动身影。如果有只苍蝇落在窗户上，老远我就能看见那坨小黑点。
这时候呢，我就轻轻走近，把一只手掌稍鼓起，朝苍蝇扣去。不用紧张不用加速，缓缓扣下去，八成就能捂住苍蝇。透明的玻璃偷走了苍蝇的灵性，隔大半秒它才意识到自己被俘了，开始挣窜，在手心和玻璃间乱飞乱撞，嗡嗡声被盖在瓮里。这时候呢，我把手掌慢慢放平，轻贴在窗户上，苍蝇就被夹在我的指缝间。我的手掌小心翻过来，另一只手把指缝间的苍蝇拎起来。瞧，成功了！
入手的苍蝇，自然不能释放，立即处死也未免可惜，于是我开始用它来测试。我想知道苍蝇在失去腿的状态下还能否飞行。我拔下苍蝇的一条腿，放开它，只见它安然无恙地飞走了。第二回抓住苍蝇我就拔它两条腿，勉强也能飞，一下下腾空一下下消失。如果失去三条腿，苍蝇就成不了飞机，要么沿地滑行，要么绕圈打转。等六条腿都没有的时候，苍蝇就匐在那里，脑袋肚子撑着地，歪歪扭扭扑腾几下翅膀，再扑腾几下，就不动了。
或者，留下腿，拔掉翅膀，让它扮演一只蹒跚的爬虫。或者干脆除去所有腿翼，使之成为一具静态躯干。甚至扭掉头颅，唯留一块死寂的腹。
就这样，我对用过的测试品弃之不顾，任其离去、任其挂去。
日积月累，每次家里大扫除，都能从床脚、柜底、墙旮旯里扫出一堆残缺不全、支离破碎的蝇尸，干枯而空洞。它们像牺牲的尘封已久的黑胄战士，曾经历过血腥而悲壮的杀礼，而今又被掘了出来。
也有一种留不下尸体的测试，便是火燎苍蝇。为了同时增强我和苍蝇的体验感，我事先不对苍蝇做任何肢解，仅将它健健康康地粘在一片胶纸上，翅膀被胶粘住依然在欢腾振动，嗡声入耳。这时候呢，我就划根火柴点着胶纸，胶纸一头烧起来，发出细微的“嗤嗤”声，火焰向另一头迈进。待烧到苍蝇的时候，细微的“嗤嗤”声瞬间就涨成了清脆的“啪啪”声。“啪啪”几下，一些东西化了灰，一些味道散了出来，一切复归平静。我记得那样的“啪啪”声，它在我小时候的好奇与快乐里扎了根。
讲完了，这就是我的苍蝇游戏。
倘若有什么要补充的话，那就是我每次整完苍蝇后，先不洗手，而是把手凑到鼻子前努力闻一闻，就像发育后手过淫后闻手的味道那样。苍蝇是怎样的味道呢？无色、无痕，厚重、古朴、浓暗、深远。我不知道那是苍蝇外表的味道，还是从肚子里渗出来的，总之我一直记得那样的味道。
待到我长成花季少年，不再那么幼稚了，我就放弃了这个游戏。从此我的手再未碰过苍蝇，触及苍蝇的，只有苍蝇拍和杀虫剂。岁月如梭，人儿长大。多少年过去了，我不确定漫长的时光有没有把那些苍蝇的味道从我的指间移除出去。当我抬起手的时候，我就能感到，那些无色、无痕，厚重、古朴、浓暗、深远的味道，它们有时候不在，有时候仍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