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曲：挖薯记

有一年开春下午，天色微冥，料峭的风在檐下
呜呜低鸣。我和父亲，每人扛着一把铁锹，
去宅后的沙泥地里，挖红薯。两把木柄铁锹，都有些年代了。
但看上去，却锋利如初。我紧紧握着，感觉它在我手中，
微微有些颤抖，似乎有天大的命运，在等着与它不期而遇。
我打量着父亲，他镇定如古时候的大将军，在千军万马前沉吟。
他弯下腰，拨开铺地的薯叶。我看见稠白浓烈的汁液，
从断裂的茎叶间淌出，沾满父亲粗砺的双手。
父亲用薯叶擦了擦，又朝双手重重吐了一口唾沫，
然后用力掘下第一锹。第一锹，父亲似乎特别小心，
只掘出一锹土。新鲜、松软的土中，几条刚刚过完
冬天的蚯蚓，扭动着肥圆的身子，向更深、更黑的土中
逃窜，躲避开春以来的第一场惊扰。“它们整天吃土。
它们有吃不完的土。所以，它们生活充裕，一点也不穷。”
父亲掘下第二锹。第二锹，一颗红薯顶着一团湿泥冒出头。
一块残碎的瓦片，跟着也露了出来，青灰色里点缀着的、
那几颗愈来愈深的黑斑，仿佛由埋进土中的时光凝聚而成。
小时候，和父亲一起也挖过红薯。最最希望看到的，
是父亲一锹掘下去，掘出一颗煞白的骷髅。现在，
我依然这样认为，一座旷野，如果没几颗骷髅埋着，
那可不是一座神奇的旷野。父亲开始掘下第三锹。
第三锹，他向红薯地纵深掘去。满满一锹，掘出一堆
大小不一、连根生长的红薯。“我们可以做红薯粥吃了。
那个时候，一碗红薯粥，可是这个世上最好的美味呢。”
我知道父亲说的“那个时候”，是哪个时候。那是一个
贫穷的年代，饥饿曾喂养了父亲他们。而现在的我们，
其实也好不到那里。今天早上，我跟女儿说，我们骑车
去乡下老宅挖红薯吧。女儿兴奋得，像是捡了什么宝贝。
我们“啍哧啍哧”骑了两小时的车，回到了乡下老宅。
从父亲手中接过那两把木柄铁锹，在宅后的沙泥地里，
找了一块薯叶长势最盛的地方，重重地掘下了第一锹。
这一锹，那些长得浅的红薯，被翻滚着掘出；埋得深的，
半截身子仍在土中。我们继续掘下第二锹、第三锹，
卖力地掘呵掘，最后挖了满满一箩筐的红薯。女儿
长这么大，还从未亲自挖过红薯。所以，她快乐地
在松软的红薯地里跳向这、跳向那，像只憧憬的蚂蚱。
对于她来说，与我这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一起去挖红薯，
最多算是一次课外活动。而对于我来说，和父亲在一起，
即使为了其他什么事，那也都是一次情感教育。但是父亲，
他却因此而时时唤醒着自己的记忆。在开春微冥的天色里，
料峭的风仍在檐下呜呜低鸣。父亲踉踉跄跄，捧着满满
一箩筐红薯，把它们倾倒在屋前的草堆里。他瘦削的
身子向前紧绷着，看上去仿佛有巨大的颤栗在滚过。
201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