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本书

我从来没有什么连一个小时的阅读都无法驱散的忧愁。
                                                                  ——孟德斯鸠
1.驼背小人
上小学的时候我喜欢抄书，我至今也很难相信自己居然有那样一种爱好。我抄书时不只抄书上的字，遇到配图我也会画下来。父亲问我为什么要抄书，我说这是老师布置的作业，他也没多说什么。
那时候的夜里经常停电，停电的时候我就坐在蜡烛下面抄书。我挡住了屋子里大部分的光亮，父母和村里的大人们坐在剩余的光亮中闲聊着家常。他们的声音和身影是那么飘渺，以至于我时常有一种恍惚感，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又好像是梦刚醒时快要落地时的感觉。我沉浸在我手中的笔发出的沙沙声中，在梦境的边缘沉醉不已。偶尔，大人们的一两句夸奖会将我拉到现实世界：“这孩子，这么刻苦，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当我听到这样的表扬声时，我抄书的热情就越发高昂了。
就这样，我抄完了小学一年级到六年级所有的教科书。我的背就是那时候开始变驼的。
2.远大前程
那天傍晚我拿着期末考试成绩单奔跑在回家的路上，我跑得飞快，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我考了全班第一名的消息告诉父母。半路上我遇到了村长，他叼着一根烟，走得很慢。
“嘿，跑那么快干啥？”
我没有回答他，他的嗓门很大，我有点怕他。
“手里拿的什么？”
“成绩单。”
“我看看，”他拿着那张纸，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嗯，不错，看来我们村要出大学生了。”
在这之前，我隐约听过“大学生”这个词，但这是第一次有人将这个词如此直接地与我联系在一起。虽然我不知道这个词究竟指的是什么，但我模糊地意识到那应该是一种崇高的身份象征，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一种独一无二的光环。我颤抖着双手从村长手里接过成绩单，仿佛接过来一道伟大的圣旨，一封神圣的密令，一个神秘的预言。我感到无比的清澈通透，我感到我的前途是光明的，一切道路都为我铺开，一切花朵都只为我开放。
我又跑了起来，夕阳把它全部的光都洒在了我脸上。
3.人生的枷锁
那年夏天，我住在父亲单位的宿舍里。父亲和他的同事们都喜欢喝啤酒。他们用一个蛇皮袋子将买回来的啤酒装起来，再系根绳子把它们放到一口深井里。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喝着冰镇啤酒。喝完啤酒后，他们喜欢将啤酒瓶随手往门前的草丛里一扔，听到清脆的破碎声，他们就尖叫；听到沉闷的落地声，他们就咒骂。
一天晚上，父亲对我说，我们去把那些啤酒瓶子捡回来吧，能卖不少钱。当时正感到无所事事的我，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有一种冒险的快感。不过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去捡。我没有多想，提着手电筒跟着父亲来到了草丛里。草丛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杂草，要找到那些瓶子不是很容易，而且那些碎玻璃很容易划伤手。不一会儿，当我和父亲用被划开的双手提着装满啤酒瓶的袋子从草丛里走出来时，正好遇到父亲的一个同事出来小便。从同事惊讶的表情和父亲尴尬的眼神里，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那个表情和那个眼神给我套上了一份沉重的枷锁，我再也没能将那副枷锁给摘下来。
4.当代英雄
我已经忘了那个老师姓什么了，我们管他叫“道士”，在我们那里，“道士”指的是那种整天都有气无力萎靡不振的人。他教我们生物课，因为这门课在中考时是不考的，所以没有人会认真去听。尤其是遇到这样一个懦弱的老师——是的，那时我们就这是这样形容他的，一个十足的懦夫——他从不打骂学生，甚至从来没有大声说过一句话。他在讲台上上课，底下从来都是欢声笑语，这在别的课上是不可能的，而他从来不管。他讲课时总是喜欢用设问句，每次回答自己提出的问题时，他总要说：“嗯，对，是的。”——其实根本就没有理他。他的鼻梁上总是挂着几滴细密的汗水，这让他显得拘谨而滑稽。有一次一个调皮的学生甚至卷起一个纸团往他的头上砸了过去，而他也只是说了一句：“这位同学，请不要胡闹。”说这句话时，他的脸上居然还挂着笑容。他的反应自然引来同学们的一阵哄堂大笑，从那以后，大家在他的课上就越发地肆无忌惮了。
这个老师只带过我们一个学期的课，大家很快就忘了他，我也不例外。直到很久以后，我在苏州偶遇到一个初中同学，饭间聊起往事，他问我还记不记得那个“道士”。我说有点印象。他说这个老师就住在他家对面，他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我很诧异：为什么他会去那么差劲的中学教书？他说他之前是北大中文系的讲师，后来因为父母身体不好，需要人照顾，就回县城来教书了。那他为什么不教语文而去教生物？他一开始是教语文的，不过你也知道，他根本管不住学生，最后学校领导让他去教生物去了，反正这个课教不好也没事。
又过了好几年，一天我走在县城的街道上，竟然碰到了那个老师。他的腋下夹着一本生物的教科书，走得飞快。他的鼻梁上依然挂着几滴汗水，他依然在微笑着，笑得那么自然，那么友善。
5.百年孤独
我的外婆出生于1921年，从她懂事起，这个国家先后发生了九一八事变、一•二八事变、华北事变、西安事变、卢沟桥事变、八一三事变、南京大屠杀、皖南事变、国共内战、解放西藏、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反右、大跃进、大饥荒、文化大革命、XXXX等事件，然而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些事件，尽管其中的某些事件对她的生活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如果我对着外婆一口气念出这串名词，她一定以为我新学了一门外语。此刻，她躺在床上，心里想着的是她已死去的丈夫，她的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大儿媳二儿媳三儿媳、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大女婿二女婿三女婿，大孙子二孙子三孙子，大孙女二孙女三孙女，大外孙二外孙三外孙，大外孙女二外孙女三外孙女。只不过，她已经完全混淆了他们的名字，这时候她喊着我父亲的名字，但她以为她喊的是我。
6. 渔夫和他的灵魂
村子里有一个湖，以前是公有的，现在承包给了私人。承包人是我的小学同学小黑。我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三年前一个冬日的晌午，他正在湖边撒网捕鱼。我走到他跟前，冲他打招呼，他憨厚地笑着说：回来了？正好我家今天有客，我弄几条鱼回去烧着吃，中午一起吃个饭吧。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该往哪儿放，如果不看他的脸会显得很不礼貌，看他的脸就不由自主地会看他的眼睛，那样会显得更不礼貌，因为他只有一只眼睛。
他的另一只眼睛是在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被人戳瞎的。当时我们班上有一个同学也只有一只眼睛，为了美观，他的另一只眼睛装上了一只狗眼。有一回，小黑跟那个同学不知道因为什么吵了起来，小黑骂他，你这个狗眼睛！那个同学气得脖子都涨红了，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我们都以为这件事就这样平息了。谁料，他在趁小黑睡午觉时拿小刀戳瞎了他的一只眼睛。小黑的尖叫声响彻在学校的上空，我们度过了人生中最血腥的一个午后。
之后，那个同学转学了，小黑也安上了一只狗眼，他没有再继续念书了。他留在了村里，从来都没有出去过。他读书的时候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名。
7.伤心咖啡馆之歌
我的初恋送给我一本书，麦卡勒斯的《伤心咖啡馆之歌》。这是一本不详的书，“伤心”二字像是一个可怕而又必定会实现的预言。后来，我的前女友无意间看到这本书并借走了它。她带到自习室里去看，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忘了把这本书带回去。可我不想就这样丢掉这本书，于是我旁敲侧问打听到了她在哪个自习室上的自习。我急匆匆跑到了那个自习室。快要期末考试了，自习室里坐满了人。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我冲着满屋子的人大喊道：“你们有谁看到一本《伤心咖啡馆之歌》的书吗？”大家抬起头，抛出麻木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又埋下头继续看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