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洲村，花雨田，梦想家

前天L突然找我，说她在小洲的旅馆要被强·拆了。我第一反应是那些看过的新闻要发生在她身上，就对她说，你发微博吧，我也来转——虽然心里觉得多半没用，这样的事已经太多。
她说房东在逼她走，连电表都拆了，她已经抹黑做饭一周；合同签了五年，现在两年不到就违约，又只肯赔两千。
我听着觉得不对：只是房东要你走吗？
L说，对呀！房东想把老房拆了加建新楼。之前我就担心这个，每次她来收租都问她会不会拆，最近几次都还录了音，每次她都说不会不会。上月底突然跑来对我说，要拆房了！你最好今天搬这样我明天就可以动手……
我打断她：那就是房东违约逼迁啊，不是那啥强·拆……
—是啊。
—合同上有注明违约赔偿吗？
—没有啊。
—那得咨询一下律师了……
—我问过好些律师，都说很麻烦，就算得到赔偿可能也不够给律师费。
我一面听她说，一面在网上乱搜，发现遭遇这事的不止她一个人。而且，关于小洲的老房拆建，在广州已经讨论了好多年。小洲被称作广州的“南肺”，据说是典型的岭南水乡，也是广州保存得比较完整的有历史的村落，周围是万亩果园。ZF为了保护果园，禁止本地人租地和开工厂，这等于是断了村民的财路。后来一些艺术家发现了小洲，三三两两搬去开工作室。大学城成立后，小洲一夜间冒出很多考前绘画班，又开了不少特色文艺小店，涌入的人越来越多。村民为了租金，以及日后有可能得到的拆迁费，纷纷拆老房、盖新房，原来的村貌被毁坏得很厉害。现在老房已剩下不到三成，还有房子的本地人，只要一申请改建成功，就立刻开工，而在等审批的过程中，就把房子出租给各个小店梦想家，L就是其中之一。她的房东之所以把合同签的模模糊糊，多半是预备着审批随时通过，而他们可以随时赶人。
L在小洲住了有七八年，最早是为了画画和谈恋爱，而我不时去找她玩儿。我一直对水绿烟湿的风景不太感冒，所以小洲没有引起我太多感触。起初只觉得村里安静、人少，虽然已经到处可见成群的美院报考生，流过全村的河涌也完全没有传说中的秀美，上面泊着朽坏的船，水油黑浑浊，飘满垃圾。
在当时的我看来，小洲只是一处收容自由梦的地方。因为离城不远，毕业或没毕业的美院学生不需要花费太大代价，就能找到栖身地。那时房租还不贵，L付了900，就独据一栋带院小楼的整层：油画可以画一面墙那么高，大狗和猫什么的也能随便养，从天台望去依然能越过密集的小楼群，望到瀛洲生态公园里成片的果树。
她带上狗，和我去逛咖啡店、手工店，一路不时与人打招呼。如果是周末，还能看见中学生拿着手机到处拍，或者是杂志的时装模特儿在简公祠前摆pose。
我不太羡慕这种日子，但我很替L感到安慰。她是我的朋友中最流离的一位：画画得那么有灵气，性格那么软弱又倔强，交那么不靠谱的男朋友，身体那么多毛病，工作那么不好好去做——无论是青春、爱情还是梦想，都那么破碎。
小洲能收容这样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对L有所寄望。我自己不敢放开手生活，很多时候也不知道想要什么。但她去做了，很穷很穷的时候也没有离开——或者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期待她成功，我期待看见再幼稚的梦也是能实现的。而我也担心她落难，担心再次目睹她在现实的残酷中被碰成酱。
因此我对她多少有些纠结，有段时间特别怕她找我，直到她开了小旅馆。
一开始我觉得事情不靠谱。小洲不是什么旅游胜地，离城中心就一个小时车程。可L带着一贯不现实的勃勃兴致立刻筹划起来，甚至说服了要她回老家的妈妈给了资助。她租下一座青砖墙、小阁楼的老房子，天井里还真有一口井。
然后她几乎是一个人，使旅馆从无到有。在旅馆开业前夕，我和C去做客。那晚我们喝她调配的百香果汁，看着架子上让人眼花缭乱的亮晶晶的各色杯子，还有墙上LED灯照着她的大幅油画，还有吧台上各样漂亮的小夹子、小本子、小装饰，她手绘的早餐与饮品单；又一一参观了天井、洗手间、客厅和客房。我摸索着挂在窗上、铺在沙发和桌上的美丽的布，在簇新柔软的床垫上跳了几下，惊奇于每个房间的不同风格，以及搜刮那些小物品得花多少心思。最后，我们去二楼阳台帮她挂彩球小灯，让长长的电线绕过房顶和百香果架子。我记得那晚她讲了小时候家里仿佛只有她和一条小狗，中学时她妈妈怎样动不动就当众扇她耳光。讲着讲着灯突然亮了，像一串五彩小辣椒把夜晚炸开，却又那么柔和，欢快。那时我想，也许她做了对的事。所有不对的终归都要留在身后，为了不被拖后腿，你得奋力一跃，对准世事艰难的正中央。L多么擅长做这些啊，她的小旅馆多好看啊。
她给它取名叫“花雨田”，合起来就是她的名字：蕾蕾。
后来我们离开了广州，和L联系也少了，但偶尔从微博上看到她播报的花雨田。起先还担忧不会有客人，谁想，渐渐越来越多人慕名而去，甚至到了不预约就住不上的地步。各种杂志去采访它，赶集网、去哪儿、艺龙找它合作，各种赞誉和奖给予它和她。我想L终于成功了，一个人苦苦拼命那么多年，终于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我放心了，渐渐也就淡忘了。当L找我，劈头对我说花雨田要被强拆时，那一瞬间我居然有点愤怒。
对谁愤怒？是对L的房东，对L，还是对如今早就被拆成大工地的小洲？合同怎么不好好签呢？房东那么恶，怎么一早不认清楚？别的小店都只敢投一两万，她怎么夸擦就丢进十多万？签的是五年，居然两年就要逼走，还只赔两千，有没有良心？为了挣租金和拆迁费，老房都拆了，新房密密麻麻手握手，还那么丑——那可是自己的家啊。各种部门每年都谈要保护小洲原貌，却顾不上村民的生计，眼睁睁看着它变味、败落……小洲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但和别的地方一样，它的砖砖缝缝曾经收纳、养活了不少人，让某些另类的梦想能生息。这些，果真是不能够的吗？
L说，给我写一篇文章吧，说说这件事，引起更多人注意。我也不想要回钱了，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我心里木木的。写，怎么写呢？能写什么？她给我发来一个标题，说是做记者的大学同学给想的：
#断电！逼迁！青砖老房危在旦夕——广州最后一个水乡古村正没落消失#
我有点哑然。更古老悠久的老城和村落都已成片消失，小洲算什么呢？更何况，这些和一个被逼迁的小旅馆有什么关系？如果单写她个人遭遇，又太小。天天都有飞机从天上掉下来，动辄死成百上千的人，更悲情的强拆故事说都说不完——一个小小旅馆被房东逼迁，算什么呢？
我对她说，这种写法可能没用，因为大家都麻木了，你这个不够惨。
她一下就炸了：不够惨？十多万的装修费打水漂对普通老百姓不够惨吗？？都是心血啊！那么多的付出是钱也无法计算的，也不够惨吗？去年小洲环境差到我就是给两边房东打工交房租水电没存一分钱，还用了一万的积蓄买东西不惨吗？？好不容易努力出来的成果——2013年去哪儿年度最佳客栈前十名，和那么多网站合作，上了那么多报纸杂志，还都是别人找上门来采访的……这些心血也突然没了，难道不惨吗？
我突然很想哭。也许，有同一种困境在我们心里，也许我要比她绝望得多。L虽然过得波折，但不是犹豫多思的人，一旦决定就干到底。而我貌似平稳，并不是因为比她明智坚强。多少次我也问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吗？这是我想要的吗？我还能做什么？可我总是怕。L的遭遇总会引起我的震荡，一方面，我愿她真自由，并且实现梦想——不是那种轻飘飘易夭折的少年梦想，而是有血、有泪、有汗的成年人的果实，她在花雨田做到了，还做的那么漂亮扎实。另一方面，每当她遇挫，我也老忍不住像责怪自己那样去责怪她：你怎么就不靠谱一点呢？当然这话我说不出口，我说的是：
只有关心你的人才会觉得你惨，你不明白吗？
她好半天才回道：我明白。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真是浑蛋。
我想再说点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用。以前我还会说，为你祷告。这念头也令我羞愧。因为有一个比她的遭遇更残忍的声音回荡在我心里：没有人有力气关心你到底的，你最好独立，至少不要咎由自取。
下班后我坐上公车，一路看北京的霾再次被风吹干净，逆光中的树像着了火一样。许多天来我第一次祷告：
是这样吗？你的救恩只和做得对的人有关吗？人只有总是明智坚强，才配有盼望地生活吗？有罪又有错，就注定不能改变吗？遭遇不幸时，我们永远是独自一人吗？L说，她求告无门。好辛酸。
我突然意识到，我虽然没有选择住在小洲，开个咖啡厅、小旅馆什么的，但我心里也有一个小洲。我心里也有一片绿地，那里能容纳可能性，那里栽种会结果实，犯错也能够重来，遭灾，也不会彻底绝望。那里有软弱者，但也有彼此扶持的人。那里有一个梦想，关于自由生息，和如何做一个正直而有尊严的人。
而它被强·拆。你很难说是谁的错，可它就是会被强·拆。这是世物的命运。我们都需要一些比我们大、比我们坚稳而不会随便被拆掉的，来托住无数小而重的想望。我等了好多年，一直都没有信心对L说：“盼望吧，盼望不至于羞耻。”
也许，对L来说这些并不是问题。也许我可以就做朋友做的事：与她同仇敌忾，很简单地陪她哭，并且鼓励她。鼓励她不需要费力找理由，因为她已经做得非常棒。她那么漂亮坚韧，旅馆经营得那么好，下周还要来北京领奖。做什么都会有挫折、有损失，但没关系，钱失了可以再挣，但得到的经验、智慧、肯定和友情不会失去，换一个地方还可以继续生长。
——这样行不行呢？L，这样写可以吗？
                
                
                
                
                
                
                
                
                
                
*图片来自花雨田微博和羊城晚报的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