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菠萝
天忽然冷起来，像个冰窖。
下一点毛毛雨，地是湿的。哪也不能去，我像个病人躺在床上，被子捂得紧紧的。先是屁股痛，一点点蔓延到腰上，最后浑身上下都不通透，像是要死在床上。外公瘫痪过几年，在床上呻吟：“唉呀，老鼠又来咬我脚了叻。””你们还不给我饭吃，要饿死我啊，造孽叻？”外婆把饭端到床边，骂：“你这个老不死的。”我用力拱起身体，让屁股悬空。眼前无望的一切，就像当年病床上的外公。
冷了三天，我躺了三天。推开门，地已经干了。我于是洗一个长长的热水澡，换好衣服，穿上鞋袜，背起书包，打算去镇上一趟。三条狗蹿过来，围着我摇尾巴。我用脚背拦住它们，“我要出远门，你们不要去。”这些话是没用的，拦也拦不住。它们成天卧在门外，盯着大门，一个人也没有。它们想出去玩，扑鸡、吓羊、抓海鸟。只是胆子小，得有人带路。眼下我总算出门了，它们迫不及待想要出去撒野。
苦楝枝头的新叶越来越多，细细的，很显眼的绿色。塘基上几头黑山羊伸着脖子吃梢头的嫩叶，它们太矮了，看羊人只好帮忙把高高的树枝掰下来。水鸟摆动翅膀，伸直长长的细腿，一个个瘦骨嶙峋。三条狗甩着屁股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望我。村子里鸡多，狗多。它们看到鸡，发疯似地冲过去，吓得鸡直扑翅膀往刺里钻。路上的狗它们也不怕，尾巴竖得高高的，明明不在自己地盘，却吓得对方夹紧尾巴，灰溜溜地逃了。没走多远，老黑咬住一只鸡，一嘴的毛，看得我心惊胆战。我只好装作不认识它们，飞快地朝前走。老黑只是图好玩，看我走远了，赶紧松口追上来。路越走越远，它们总算收敛了一些。
它们走在身边，抬头看看我，我想起了小菠萝。
小菠萝还很小，父母离婚了。母亲去了远方，有了新家。父亲是个牌鬼，他和父亲生活在乡下。小菠萝有个姐姐，还在上初中。姐姐放学回家，烧一壶热水，倒在木盆里，帮小菠萝洗澡。小菠萝贪玩，玩得脏兮兮的。姐姐给他抹香皂，把黑乎乎的小手搓回原来的颜色。脏衣服垫在地上，小菠萝站上去，抬起一只脚，两手扶着姐姐的肩，让姐姐帮他穿裤子。穿好衣服，小菠萝进屋看动画片。姐姐把衣服捡进木盆，就着肥皂水刷一道。等晾完衣服，太阳快落下去了。姐姐站在地坪边的桃树下，唧唧唧唧地招呼着，把鸡引进鸡窼。然后煮饭烧菜。
姐姐初中毕业后，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外面打工了。家里很少有人，父亲不知在哪家人的牌桌上。小菠萝放学回来，书包往窗台上一撂，和其他孩子在外面玩。他们捉蛐蛐、掏鸟窝、滚铁环，在副坝上跑啊，笑啊。直到太阳下山，几字落那边传来大人的喊声：“鹏伢子啊，快些回来恰饭啦，恰完饭写作业。”很快，副坝上空荡荡的，大雁排成人形，从头顶飞过。小菠萝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暗下去。他掐一段荻草，漫不经心地走着。他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没有光，没有菜香，冷清清地。
暑假，他在我家屋后的马路上晃荡。他听到我房间音响的声音，蹲下来看。隔着玻璃，他看不出什么名堂，起身走了。有年冬天，路上结了很硬的冰，我提一点鸡蛋去镇上看满三叔叔。刚出门，碰见小菠萝一个人在路上，他喊了我一声哥哥。我说我去镇上，他不说话，跟在背后。天那么冷，阴沉沉的，一路也见不到几个人。我们走在静悄悄的天地之间，只听见他吸鼻涕的声音。
到满三叔叔家，围着铺了被子的桌子坐下，桌子底下放了煤炉。小菠萝站在边上，婶婶给他一个苹果，他不敢接，望着我。我说你拿着吧，他才伸手接过来，低声说了谢谢。婶婶要留我们吃饭，我不好意思，带着小菠萝走了。街上小摊传来油炸的香味。我给他炸了一串火腿肠，一份臭豆腐。他很欢喜，吃得两边嘴角沾满油星。
再见到小菠萝，有很多年了。我从坝上散步回来，经过他家门口，小菠萝父亲在摘菜。我喊一声伯伯。伯伯招呼我进屋喝茶。小菠萝从屋里出来，他已经是初中生了，长了喉结，喊我一声哥哥，还是怯生生的。伯伯说他成绩不好，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我那时在外面教过一年英文，我让小菠萝拿出课本，教他几遍音标。他基础差，学得慢。伯伯在旁边说他的不是。我让伯伯去做菜，不要理我们。我又带他拼了一个单元的单词，拼得很艰难。我问小菠萝：“你愿意多读点书吗？”小菠萝点头。我说：“读书要花一点苦功夫，要勤快问老师。你敢问老师吗？”他嘿嘿地笑一下，说：“不敢。”
我跟他约定，等我下次回去，要考他那本书的单词。眨眼一年快过去了，我还没能回家，不知道小菠萝读书有没有好点。不过我知道他父亲和隔壁村一个人好了，领了结婚证，正儿八经地过日子。
小菠萝有家了。
下一点毛毛雨，地是湿的。哪也不能去，我像个病人躺在床上，被子捂得紧紧的。先是屁股痛，一点点蔓延到腰上，最后浑身上下都不通透，像是要死在床上。外公瘫痪过几年，在床上呻吟：“唉呀，老鼠又来咬我脚了叻。””你们还不给我饭吃，要饿死我啊，造孽叻？”外婆把饭端到床边，骂：“你这个老不死的。”我用力拱起身体，让屁股悬空。眼前无望的一切，就像当年病床上的外公。
冷了三天，我躺了三天。推开门，地已经干了。我于是洗一个长长的热水澡，换好衣服，穿上鞋袜，背起书包，打算去镇上一趟。三条狗蹿过来，围着我摇尾巴。我用脚背拦住它们，“我要出远门，你们不要去。”这些话是没用的，拦也拦不住。它们成天卧在门外，盯着大门，一个人也没有。它们想出去玩，扑鸡、吓羊、抓海鸟。只是胆子小，得有人带路。眼下我总算出门了，它们迫不及待想要出去撒野。
苦楝枝头的新叶越来越多，细细的，很显眼的绿色。塘基上几头黑山羊伸着脖子吃梢头的嫩叶，它们太矮了，看羊人只好帮忙把高高的树枝掰下来。水鸟摆动翅膀，伸直长长的细腿，一个个瘦骨嶙峋。三条狗甩着屁股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望我。村子里鸡多，狗多。它们看到鸡，发疯似地冲过去，吓得鸡直扑翅膀往刺里钻。路上的狗它们也不怕，尾巴竖得高高的，明明不在自己地盘，却吓得对方夹紧尾巴，灰溜溜地逃了。没走多远，老黑咬住一只鸡，一嘴的毛，看得我心惊胆战。我只好装作不认识它们，飞快地朝前走。老黑只是图好玩，看我走远了，赶紧松口追上来。路越走越远，它们总算收敛了一些。
它们走在身边，抬头看看我，我想起了小菠萝。
小菠萝还很小，父母离婚了。母亲去了远方，有了新家。父亲是个牌鬼，他和父亲生活在乡下。小菠萝有个姐姐，还在上初中。姐姐放学回家，烧一壶热水，倒在木盆里，帮小菠萝洗澡。小菠萝贪玩，玩得脏兮兮的。姐姐给他抹香皂，把黑乎乎的小手搓回原来的颜色。脏衣服垫在地上，小菠萝站上去，抬起一只脚，两手扶着姐姐的肩，让姐姐帮他穿裤子。穿好衣服，小菠萝进屋看动画片。姐姐把衣服捡进木盆，就着肥皂水刷一道。等晾完衣服，太阳快落下去了。姐姐站在地坪边的桃树下，唧唧唧唧地招呼着，把鸡引进鸡窼。然后煮饭烧菜。
姐姐初中毕业后，和其他年轻人一样，去外面打工了。家里很少有人，父亲不知在哪家人的牌桌上。小菠萝放学回来，书包往窗台上一撂，和其他孩子在外面玩。他们捉蛐蛐、掏鸟窝、滚铁环，在副坝上跑啊，笑啊。直到太阳下山，几字落那边传来大人的喊声：“鹏伢子啊，快些回来恰饭啦，恰完饭写作业。”很快，副坝上空荡荡的，大雁排成人形，从头顶飞过。小菠萝眼里的光，也一点点暗下去。他掐一段荻草，漫不经心地走着。他不想回到空荡荡的家里，没有光，没有菜香，冷清清地。
暑假，他在我家屋后的马路上晃荡。他听到我房间音响的声音，蹲下来看。隔着玻璃，他看不出什么名堂，起身走了。有年冬天，路上结了很硬的冰，我提一点鸡蛋去镇上看满三叔叔。刚出门，碰见小菠萝一个人在路上，他喊了我一声哥哥。我说我去镇上，他不说话，跟在背后。天那么冷，阴沉沉的，一路也见不到几个人。我们走在静悄悄的天地之间，只听见他吸鼻涕的声音。
到满三叔叔家，围着铺了被子的桌子坐下，桌子底下放了煤炉。小菠萝站在边上，婶婶给他一个苹果，他不敢接，望着我。我说你拿着吧，他才伸手接过来，低声说了谢谢。婶婶要留我们吃饭，我不好意思，带着小菠萝走了。街上小摊传来油炸的香味。我给他炸了一串火腿肠，一份臭豆腐。他很欢喜，吃得两边嘴角沾满油星。
再见到小菠萝，有很多年了。我从坝上散步回来，经过他家门口，小菠萝父亲在摘菜。我喊一声伯伯。伯伯招呼我进屋喝茶。小菠萝从屋里出来，他已经是初中生了，长了喉结，喊我一声哥哥，还是怯生生的。伯伯说他成绩不好，不知道能不能考上高中。我那时在外面教过一年英文，我让小菠萝拿出课本，教他几遍音标。他基础差，学得慢。伯伯在旁边说他的不是。我让伯伯去做菜，不要理我们。我又带他拼了一个单元的单词，拼得很艰难。我问小菠萝：“你愿意多读点书吗？”小菠萝点头。我说：“读书要花一点苦功夫，要勤快问老师。你敢问老师吗？”他嘿嘿地笑一下，说：“不敢。”
我跟他约定，等我下次回去，要考他那本书的单词。眨眼一年快过去了，我还没能回家，不知道小菠萝读书有没有好点。不过我知道他父亲和隔壁村一个人好了，领了结婚证，正儿八经地过日子。
小菠萝有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