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蕡與“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e考據應用實踐

       讀蔣一葵《堯山堂外紀》卷七九，言孫蕡為藍玉案牽連，被誅，臨死口占一絕：“鼍鼔三聲畢，西山日又斜。黄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人皆悲之。蕡，元末明初人，嶺南才子，洪武中為翰林典籍，世稱“孫典籍”。明初詩壇有“吳中四杰”、“南園五子”並起，蕡即“南園五子”魁首，朱彝尊《靜志居詩話》（即《明詩綜》小傳）卷三亟稱之，摘錄其詩句最多。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甲集卷二一稱之為“粵聲督工者”，小傳亦引此詩，文字略有不同，作“鼉鼓三聲急，西山月又斜。黃泉無客舍，今夜宿誰家。”并更加生動添了後續：“高皇問監殺指揮孫蕡死時何語，以此詩對，高皇怒曰何不早奏，竟殺指揮。”
      此絕命詩令人感興趣者，印象中《水滸傳》言林沖野豬林受難時曾有類似句，查之通行本，見第八回《林教頭刺配滄州府 魯智深大鬧野豬林》章節末，為：可怜豪杰，等閒來赴鬼門關；惜哉英雄，到此翻為槐國夢。萬里黃泉無旅店，三魂今夜落谁家？（人民文學版119-120）。此本據萬曆三十八年（1610）容與堂李卓吾評點本整理，他本此處詩句亦基本相同。按，施耐庵、羅貫中亦元末明初人，藍玉案發在洪武二十六年（1393），當書成人逝。孫蕡臨刑絕句用前人舊句，與其才子之名不符，可疑。
      檢現存各本《西庵集》無此詩。又檢之其他文獻，此詩最早見宋陶岳《五代史補》卷五“江為臨刑賦詩”（汲古閣刻本）：江為，建州人，工於詩。乾祐中，福州王氏國亂，有故人任福州官屬，恐禍及，一旦亡去，將奔江南，乃間道謁為，經數日。為且與草《投江南表》，其人未出境，遭邉吏所擒，仍於囊中得所撰表章，於是收為與奔者，俱械而送。為臨刑詞色不撓，且曰：“稽康之將死也，顧日影而彈琴。吾今琴則不暇彈，賦一篇可矣。”乃索筆賦詩曰：“衙鼓侵人急，西傾日欲斜。黄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聞者莫不傷之。
      岳北宋初人，《五代史補》一書《冊府元龜》收，毛氏汲古閣本所據為宋本，當可信。百衲本《舊五代史》、歐陽修《五代史記注》均有引，《全唐詩》卷七四二亦收，題作《臨刑詩》，俱出《五代史補》。
      其後宋刻本《五燈會元》卷一八“圓通僊禪師法嗣”，錄有禪偈二句:黃泉無邸店，今夜宿誰家。當即出於此。現存《永樂大典戲文三種》之《小孫屠》亦有“想哥哥那里你還知麽，兄弟在此身亡化，黄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一命掩黄沙”的唱詞。
      基本可知作孫蕡詩為偽作，而於明代傳播日久，最早出處在哪？起碼應在《堯山堂外紀》作者蔣一葵之前，蔣一葵，隆慶、萬曆人。言出處者有：《明詩紀事》甲簽卷九稱出自《本事詩》，《本事詩》有兩種，一為唐末孟棨，一為徐軌，後者康熙十一年成書，卷二有孫蕡而無此詩及本事。稍早曹學佺之《石倉歷代詩選》卷二九二亦收此詩，言出自《明興雜記》，并載本事與《列朝詩集小傳》同。《明興雜記》又作《明廷雜記》，明陳敬則撰，現存有隆慶刻本。一般書目歸之為志怪小說，署名“鄣南野史陳敬則文孺輯錄”，可知此書性質。《元明事類鈔》卷二五言出自《碧里雜存》，董穀撰，正德間人，此書為明初君臣軼事彙編，小說成份較大，時見怪力亂神，多荒誕無稽。目前所見，出處無早於《碧里雜存》者，而晚明傳播尤盛。如萬曆刻本焦竑《玉堂叢話》卷七“傷逝”條、萬曆刻本朱孟震《河上楮談》卷一、崇禎刻本尹守衡《皇明史竊》卷二七、張岱《石匱書》卷二〇六亦同此。《二刻拍案驚奇》卷四《青樓市探人蹤 紅花場假鬼鬧》亦有“不道逡巡命，還貪頃刻花。黃泉無妓館，今夜宿誰家。”顯系化用。清代更是沿用不辨，致《明史》卷二八五本傳亦言：“（孫蕡）{臨刑作詩，長謳而逝。”竟將小說家言坐實正史。而後《水曹清暇錄》卷十六稱為高啟絕命詩，《東泉詩話》卷五則又附加於左光斗身上：“舊傳左公殉節時，一僕在側，左公口占云：黄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其僕曰：請先爲公尋旅店去。遂自盡。鄉里至今以爲美談，想是實事。”則又誤甚。
      直至趙翼作《陔余叢考》，此事方明。卷二四“孫蕡詩”：明董穀《碧里雜存》載孫蕡爲藍玉題畫被誅，臨刑口占云：鼉鼓三聲急，西山日又斜。黄泉無客舍，今夜宿誰家。太祖聞之曰：有此好詩而不奏，何也？遂誅監刑者。按此詩，乃五代時江爲所作。爲，建州人，値王氏國亂，其友欲亡奔江南，為爲草《投江南表》，其友未出境被擒，搜得稿，遂并收爲。爲臨刑詞色不撓，曰：嵇康之死也，顧日影而彈琴，今琴則不暇彈，賦一詩可矣。乃索筆爲詩曰：衙鼓驚人急，西傾日易斜。黃泉無旅店，今夜宿誰家。事見潯陽陶岳所撰《五代史補》第五卷。今乃移之仲衍，何耶？豈仲衍被刑時誦此詩以寓哀。聞者不知。遂以爲仲衍自作。而董穀因記之耶？朱竹垞《明詩綜》不載此事，自是有識。《明史》於蕡傳但云臨刑賦詩，長謳而逝，而不載其詩句，較爲不露。然曰臨刑賦詩，似亦以詩爲蕡自作也。王鏊《震澤紀聞》王朴忤旨，太祖命斬於市，朴臨死作詩，旣殺後，行刑者復命，上惻然問：朴死何言？以詩聞，上曰：彼有片言，亦當以聞，况詩耶？行刑者數人俱坐死，據此則又是王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