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的室内康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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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ssandro Scarlatti 1660-1725 |
“在一场斯卡拉蒂指挥的音乐会中,上演了一首阿坎杰洛·科莱里(Arcangelo Corelli)的交响曲、伯纳多·帕斯奎尼(Bernardo Pasquini)的康塔塔以及其他一些器乐作品。坐在羽管键琴前,斯卡拉蒂注意到诗人扎皮(Zappi)正在创作一首新的诗歌,他建议诗人把它朗诵出来。扎皮同意了,前提是斯卡拉蒂能够马上为这首诗谱写音乐。结果是一首作品以令人惊叹的速度被创作出来,这令在场所有的人感到惊喜。在他们的要求下,诗人和作曲家被迫再一次展示了他们的技艺。”
—— Giovanni Maria Crescimbeni
古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中部山区有一片被称为阿卡迪亚的地方,在后世的田园诗以及其他形式的文学作品中,那里时常被描绘为过着田园牧歌式生活的理想之地。1690年在罗马成立的阿卡迪亚学园(Accademia dell'Arcadia)就是以此命名的。这是一个作家、音乐家、艺术家等等组成的团体。大约从17世纪中叶开始,意大利许多地方的贵族、中产阶级人士,那些有文化的、对文艺的各个领域感兴趣的人,各自聚集在一起,组成一个个“学园”(Accademia),其中最著名的就是罗马的“阿卡迪亚学园”。它脱胎于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Queen Christina)周围的圈子。1654年克里斯蒂娜女王退位后定居罗马,在她的鼓励和支持下,很快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文艺圈子,在她1689年去世以后,这个团体正式化了,成为令整个欧洲钦慕的知识分子群体。他们以牧神潘的笛子作为纹章,以克里斯蒂娜女王作为他们的女皇,圣婴耶稣作为他们的保护者。他们旨在改革意大利文化,以古希腊、罗马的文学艺术作为自己的楷模,追求一种更加自然淳朴的艺术风格。在“阿卡迪亚学园”中,阿坎杰洛·科莱里(Acangelo Corelli,1653-1713)、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Alessandro Scarlatti,1660-1725)是其中最重要的音乐家成员,年轻的亨德尔和A.斯卡拉蒂的儿子多梅尼科·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也曾经在学园的音乐会上演出过。
在他的时代,Alessandro Scarlatti被看作是最重要的和最国际化的歌剧作曲家。然而他的康塔塔创作却获得了当代和后世更多的重视,甚至超过了他的歌剧。比之那些在大型歌剧院上演的作品——它们往往还需要计算着经济上的成功,声乐室内乐允许更精致的旋律式样,更靠近歌词诗作的原初精神。A.Scarlatti的康塔塔是为那些能够判断和理解诗歌和音乐的细节的观众而写的。在阿卡迪亚学园最具影响力的成员中,包括了A.Scarlatti的资助人红衣主教Pietro Ottoboni(1667-1740),Ottoboni的府邸是罗马音乐生活的中心之一。社交晚会上,音乐和文学作品作为基本的节目上演,康塔塔是此中最流行的体裁。斯卡拉蒂1684-1702年在那不勒斯的时候曾多次来罗马上演他的康塔塔,此后1703-1706年间他受雇于Ottoboni,在他整个的职业生涯中,任何其他时候都没有这个时期写作的康塔塔多。上面引的那段A.Scarlatti的同时代人Giovanni Maria Crescimbeni对他创作以及在阿卡迪亚学园演出的描述,正是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见证了作曲家才思的敏捷。
带通奏低音的室内康塔塔,有时还有其他乐器伴奏,是17世纪下半叶意大利最流行的世俗声乐形式。到了18世纪初,意大利室内康塔塔出现了比较固定的形式,它们通常包括2至3组歌曲,每一组由一个通奏低音伴奏的独唱宣叙调和一个返始咏叹调组成,形成宣叙调—咏叹调—宣叙调—咏叹调(—宣叙调—咏叹调)的交替形式。其台本一般为爱情内容,采用戏剧性叙事体或独白形式,乐曲规模一般为10-15分钟。A.Scarlatti对于意大利室内康塔塔基本形式的确定有重要的贡献,他将变化多端的咏叹调形式和散乱而无所不包的康塔塔形式简化为常规的程式,这种简洁的形式使得他能够在保证作品数量的同时也保证了质量。他一生共创作了600多首康塔塔。他的作品显示出精湛的技艺和大量别处心裁的乐思,堪称此类曲目的一个顶峰。保罗·亨利·朗在他的《西方文明中的音乐》一书中对A.Scarlatti艺术的评论也可以用来概括他的康塔塔创作的艺术特点:
“……他的旋律大胆而富表现力,然而永远是那么自然而上口。节奏多样化,旋律创意活泼,永远引人入胜。他渴望恰如其分地表达感情,旋律结构也受其支配,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拦腰斩断一个最美丽的乐句,服从突然变化的情景。不论是迟疑、勇气、忧郁、狂怒或是爱情,音乐忠实地服从于歌词,不仅通过速度的变化,还通过旋律、节奏、和声、配器的有效暗示。我们在晚期巴罗克和古典时代的音乐中大为赞赏的一切——亨德尔的声乐之悦耳、巴赫的内向的抒情、莫扎特的迅若雷电的清宣叙调以及18世纪晚期歌剧的鲜艳的配器——都出现在这位天赋过人的作曲家的作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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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张唱片中收录了4首Alessandro Scarlatti的室内康塔塔。
康塔塔《爱值那么少》("Puote si poco Amor")作于1706年9月。这首作品具有小夜曲(Serenata)的性质。巴洛克时代的德国音乐理论家Johann Mattheson(1681—1764)曾把小夜曲称为“夜乐”(Abendmusik),在他看来,这种音乐的首要特征是柔和,它的题材总是关涉真诚、毫不虚伪的爱情(见Johann Mattheson的《典范的唱诗班指导》Der Vollkommene Kapellmeister,1739)。然而斯卡拉蒂的小夜曲不能用那种德国式的清规戒律来看待。他的这首作品写的是一场发生在爱神丘比特和美丽的“诚实”(Onesta)之间的对话,它不是关于真实无欺的爱情的,而是关于欢乐的、甚至具有玩笑性质的爱情的“战争”——扮成丘比特的男子袭击他的爱人,后者是人格化的德行,不屈服、有尊严地抵抗着他的进攻。康塔塔不知名的脚本作者在歌词中使用了一些军事术语,比如armare(武装)、combattere(战斗)、spoglie(破坏)、assalto(攻击)等,以此作为关键词指涉那场发生在坚信自己胜利的小射手(丘比特)和带着冷淡的蔑视的“诚实”之间的战斗。在音乐方面,斯卡拉蒂为两位主角各自写的咏叹调中,也带有战斗的声音,在小号和激动的弦乐伴奏下,仿佛那种战斗编队的行进。而战争中使用的各种诡计和手段——如谄媚、欺骗、公开的挑衅和蔑视等等——也为康塔塔中多姿多彩的咏叹调和宣叙调提供了进一步的主题。在作品的最后,不屈不挠的丘比特求助于一个已经在爱情诗中被用滥的句子:“一瞥如剑,一吻是伤”(sian strali i squardi e sian ferite i baci),对此,“诚实”只是用一句“闭嘴!”(Taci!)打断了他。小夜曲到这里也像接受了命令一般终止了。
我曾经在上音当代音乐周中听过一首温德青的室内康塔塔性质的作品——《杨宗保与穆桂英新传》,其风格就让我想起A. Scarlatti这样的作品。那是一种智性和幽默的同一。在当年的阿卡迪亚学园的知识分子群体中,它被视为艺术的一种理想形式。而在今天,在那种风趣的模仿和玩笑式的讽刺间,我们依然能够见证一种独特的知识分子趣味。
同一张唱片收录的另一首康塔塔《丽莎,我想给你看》("Lisa, del foco mio"),仿佛让观众偷听到一场两个朋友之间关于爱情的悖论的私密谈话。在二位主人公Clori和Lisa看来,爱情既会带来残忍的伤害,也会带来巨大的喜悦。音乐的开始的情绪被哀歌和失去自由的叹息所支配。乐曲中段,音乐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二位主人公提醒对方想起她们各自爱人的眼睛和面容——这种思想将爱情的痛苦转变为充满了团聚希望的喜悦。……最后,Lisa显示出她是有经验的女人,只是平静地欣赏爱情中两种对立情绪的并置,相对于不安的Clori,她能够确认她的爱人的忠贞。“谁想要爱,必须去经受”,她最后这样劝告她的密友。
康塔塔"Lisa, del foco mio"是两个妇女间关于爱情悖论的谈话,另一首康塔塔《啊,我会变成什么?》("Ahi, che sara di me?")则是两个男人对于爱情绝望的质问。两个青年Floro为他的Dorinda而痛苦,Tirsi则忍受着深爱着Filli的可怕的剧痛。那是一件关乎于生或死的事情,爱的机会看上去很渺茫,忧虑的提问总是一再地被听到。然而,Scarlatti的这首作品中,那种爱情带来的压倒性的痛苦并不完全以一种严肃的态度来对待。正如不知名的脚本作者总是一个又一个地串联起那些关于爱情的陈词滥调,斯卡拉蒂也在音乐中使用巴洛克乐句中那些标准的转折,比如用突然的停顿和“经典的”下行半音旋律来修饰“痛苦”(tormenti)这个词。在一种讽刺和挪揄的意味背后,观众可以感觉这样的作品与其说在表达爱情的痛苦,不如说是在制造一种幽默欢乐的效果。
唱片中还有一首康塔塔《朋友,现在四月》("Amica, hora che Aprile")虽然也是关于爱情的,但涉及了意大利室内康塔塔、也是阿卡迪亚学园最喜爱的另一个重要主题——田园幻想。这首康塔塔的情节主要是Filli让她的女友Clori相信乡村生活的好处。罗马城在这里象征着强制和虚伪,而乡村不仅提供新鲜的空气,还包括自由和宁静。在古代诗人比如奥维德那里,乡村就被当作尘世的天国,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晚期的诗人和艺术家一再地标举这个主题。A.Scarlatti这一代的音乐家,也在音乐风格上追求纯朴自然的境界,摈弃以往音乐中过分华丽的装饰因素。对当时罗马的上层阶级来说,乡村别墅确实是最可能的逃避城市生活的地方。斯卡拉蒂的这首康塔塔写于1694年7月,当它在那一年的7月13日在红衣主教Ottoboni的府邸上演的时候,这时正是贵族和上层阶级的人士逃避罗马夏天的热浪,去寻找森林和田野的时候。而这首康塔塔的内容也显示出这种田园牧歌式生活的虚幻性质。上流社会无法接触乡村的实际生活,他们所想象的乡村中的活动,仅有快乐的运动、游戏等为数不多的几种。他们真正向往的,其实是他们自己虚构出来的那种生活在诚实、质朴的人们中间,享受着一种无拘无束的悠闲的日子。它符合古老的乌托邦理想,就像阿卡迪亚学园所寻找的那个理想之地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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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cholas McGeg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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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公民库尔蕾丝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3-12-29 11:2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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爽爽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3-10-30 19:2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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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ndrick Z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3-10-27 09:5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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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lix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13-10-27 09:1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