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印泥

 　　以前有新仇旧恨央我刻印，我一般会先问一句：你有印泥吗？如果答曰：那种铁皮盒子云云，那便罢了，茵入溷中，有辱斯文。
　　即便初入此道，提及文房用具，也知道有笔墨纸砚四种。耳熟能详的，本着敬惜字纸的精神，也会选择些优良的品种。四种之外的，便多少有些马虎。时常见着有人用那种铁皮盒子的办公印台给印蘸上些淡漠的红色盖在生宣熟宣上，颜色仿佛苋菜汤。可几日过后，却有一片污垢的油渍洇开，仿佛曾有肥肉误坠其上。
　　那些玩意儿，是僭越了印泥的名称。一块兑上颜色的海绵，何“泥”之有？真正的印泥，是那些储在细瓷印盏中的，千工百作，千锤百炼的血红朱砂。
　　文房的印泥，原料三种，油、艾绒、朱砂。朱砂发色，艾绒用以包覆朱砂，再以油调和。看似简单，可制作盏印泥，却需要一般人想象不到的三五年工夫。
　　最费时的，便是这第一道工艺，炼油。钤——这是盖印的专有动词——印，转移到书画上的红色，是油与朱砂的混合物，古人费尽心机需要处理的，便是如何让这印油不在纸上洇开。如果见着书画上钤盖着的一方印，底下油渍斑斑，不用问，那都是用了劣制的印泥，那是掩瑜的瑕疵，是莫大的败笔。真正好的印泥，十年百年过去，印拓——不读“唾”而读“踏”，动词与名词兼可，拓印或者拓印后的纸片——上的笔画依然精神如新。
　　如何达着这功效？便是炼油。一般来说，印泥中用的油是蓖麻油。也有以为菜籽油最好的，但这是手工时代的差别，机器化生产的年代，多使用蓖麻油，因为相对来说，蓖麻油的杂质更少，较易炼制。手工的时代，万事精工，比如说厨子自调的高汤。牛骨猪骨大锅吊出的骨汤，成品之前，与炼油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去杂质的过程。厨子用猪肉鸡肉细细剁成肉糜，下入汤中，肉糜附着上汤中的杂质，漂在汤上，撇去。如此反复，直至汤清如水，却鲜味醇厚。下入蓖麻油中的，是少许黄腊白腊与砒石——以前常用的矿物中药，其制成物就是砒霜，剧毒。与雄黄之类同有剧毒的矿物中药，在被西医论证成极大伤害人体健康之后，已经弃用。中药的好处在于，药石尽可弃用替用，却也不会妨碍着他的“疗效”——然后上火熬煮，同样的撇去浮沫，再弃掉沉淀的底油，然后略留些气孔地封口，置之于庭院之中，以三伏天的太阳暴晒，蒸去其中的一切水汽。
　　最少需要三个三伏天的暴晒，当然愈久愈妙，五年八年，仿佛陈酒一般。直至一瓮蓖麻油变得仿佛溶化的白蜡一般，黏稠如沥青。此时，滴油在最易洇墨的生宣上，如果油不晕开，炼油即告成功。
　　其后治艾选砂，都是与炼油几乎同样费工费时的步骤，细说起来，洋洋万言未必能说得清楚，便自略去。朱砂因制法不同，可取出朱砂与朱膘两种。朱砂是纯正的红色，朱膘略带金黄，因此印泥也便分为朱砂印泥与朱膘印泥两种。
　　朱膘印泥有富贵的金黄色，古时商人索性再让他火上烹油，锦上添花：加入些珠宝粉末，制成价格高昂的“八宝印泥”。造成高价的所谓”八宝“，一珠粉、二辰砂、三柬埔寨红宝石、四赤金纷、五钟乳、六珊瑚屑、七砗磲——一种贝壳——粉、八水晶粉。如今市面上依然有八宝印泥在售，价格虽高却也不至于离谱，至于里面是否会有这些莫须有的珠宝粉屑，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我更喜欢纯粹的朱砂印泥，纯粹的红色，不像朱膘印泥的红黄，总让人想起哪位可怜人儿黄黄的脸。印泥是论”两“（旧秤一斤十六两的两）出售的，因为选料与做工不同，价格相差巨大。几十块钱一两是最普通的，初入此道者，最不济的也要买上这样一两印泥。只不过此价的印泥，以我的经验来看，市面上不论上海产还是漳州产，都没有不洇油的。只是这样的洇油毕竟还是含蓄的，只是笔画旁边有微微的油渍而已。
　　至于好的印泥，几百几千一两，也是稀松平常的。我曾在北京某位著名的闽籍篆刻家里，看见他用的半斤顶级的朱砂印泥，海碗一般的印盏，拿在手里颇有将军豪饮烈酒的慷慨气息。
　　印泥要存在瓷器的印盏中，这倒无须费心，市面上的印盏只有瓷器一种，因为印泥只与瓷器脾性相合。陶器吃油，不可；玻璃透光会加速印油氧化，不可；金属锈色会污染印泥，不可。
　　只要你没做成县太爷，天天钤印如捣蒜，那么几两好的印泥，用上一辈子也不成问题。只是文房用具，总是有灵性的，笔墨纸砚，总离不开时时养护，印泥自然也不例外。
　　一根牙箸——古时讲究最好的以象牙制成，故名。而如今多为猪骨牛骨，甚至直接以塑料代替——是必须的。用上几个月，自然重力的关系，印油上浮，朱砂下沉，印泥中的种种便不再均匀。这时候便需要用那牙箸，将印泥依着固定的方向——不可错乱，否则搅乱了艾绒，这盏印泥便告报废——细细搅动，以便让印油朱砂重新调和。这是让印泥生生不息的不二法门，万万不可轻忽。
                
                
　　钤印之前，手法以轻柔为上。印面蘸印泥，如爱抚轻拍，边边角角，逐一蘸到。不可将印面死命按在印泥中，杵碎了首尾有序的艾绒，残断的艾绒裹着印泥粘在印面上，便无法钤盖了。
                
                
　　钤印之前，无论单张宣纸，还是如我所用的册页，都需要有物垫于其下。软厚的物体是不行的，因为入刀角度的关系，印面的剖面呈现梯形，钤盖的太深，朱文变粗，白文变细。有的入门书籍中说垫玻璃最好，因为可以最直接的反映印面的真实状况，不过前提是建立在印面磨制的极其平整的情况下。可是一般来说，印面多少会有些不平整，最常见的是某一角或四角磨去的略多，这样如果其下垫的是玻璃的话，那么印拓便会有部分缺失。
　　所以我以为最好的垫物，是质地紧密有平整封面的新书，略有弹性却又不至于变形太多。手持印石，轻缓落下，轻缓发力，再轻摇四角，然后轻缓提起。
                
                
　　便如此，印拓宛然。
　　闲话印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