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起你的兰花指

       事情的起因是在姑姑的婚宴上舀汤时我居然翘起了兰花指。坐在我左边的堂哥一筷子打过来，我那根翘起的小拇指很痛地挨了一下，调羹随之落到桌子上了。我看了看调羹和溅在衣服上的汤渍，想着晚上妈妈肯定会骂我一顿的，顿时鼻头发紧，想哭的心都有了。他黑胖的脸凑了过来，声音低沉地如石磨压将过来：“你要是哭一声，我碎了你的蛋！”我又把哭意给忍了回去。我是不敢得罪他的，我们那一片的小孩都不敢得罪他的。他是我们的头儿。婚宴结束后，我快步离开礼堂，往家里走，回去正好可以看动画片。走到东林家的山头，领口被揪住了，回头看又是堂哥，他瞪着眼睛说：“你是不是又要找你的芳芳妹玩啊？”我摇头，他啪的一下，肉掌敲击在我的头盖骨上，嗡嗡响，“你一个长着把儿的，天天跟女的混，算个什么男人！”不由分说的拽着我往他家里拉去。
      他家在村子东头池塘沿的高坡上。他一露面，在池塘附近的暗荡钓龙虾的小子们冲上坡。我对这帮小子手上伸过来的龙虾，害怕得发抖。这抖动传到了堂哥的手上。他捏过来一只龙虾，“夏虎林，是个男人吗？”我虽然点着头，可是我的手依旧扣在自己的腰间。龙虾的那两只钳子，夹起人来可不是闹着玩的。我眼睛扫向池塘，没有大人在洗衣服，只有两只鸭子在缓缓地游动。一只喜鹊落在了池塘对面的水杉上，远远的田地上中央砖窑的烟囱喷着浓烟。脸上一阵发痒，龙虾的触须在我下巴划动。我啊地一声，围着的小子们笑得厉害。堂哥的手钳着我的左手，“你捏着它的背，它就不会咬你了。”他的眼睛里没有捉弄的意思，他在等待。我听到我耳朵里轰鸣得厉害，像是一辆大卡车在耳腔里开。我看看他，又看看龙虾，看来不听他的话是不可能的。“好样的嘛！”龙虾的硬壳子很滑溜，我的手指都快要夹不住了。“又翘起来了！谁教你的！” 堂哥一声吼，我捏着龙虾的左手那根小拇指赶紧收了回去。
      他们在堂哥的屋里打游戏，我不感兴趣。那只龙虾被他们忘记了，我悄悄地扔到他家的尿桶里。一只老鼠从我脚下窜出来，我喊了一声：“老鼠！”堂哥他们从厢房探出来，老鼠又从他们的眼皮底下跑过。堂哥一声令下，拿棍子的拿棍子，拿火钳的拿火钳，关门关窗，敲桌敲盘，老鼠被堂哥一手抓住了。是一只很小的老鼠，在堂哥的手中吱吱叫，爪子在空中徒劳地挠着，堂哥命令快拿砖头来。有人立马跑到外面的豆场堆砖的地方搬了几块来。在堂屋的中央，堂哥按着老鼠的脊骨，老鼠像是牙疼似地碎叫。我一直贴着堂屋的墙站着，没有参与他们的追截，此时看着堂哥一块砖头啪地一下拍在它甩打的尾巴上，控制不住地叫了一声。堂哥抬头冷冷地瞅了我一眼，我立即紧紧闭上嘴巴，看着一缕血从他的手掌下流出来。有人拿婶娘常用的煤油灯过来，堂哥腾出一只手来拧开灯头，把里面的煤油倒在老鼠的身上。我的鼻子充塞着煤油清冽的气味。说实话，我还挺喜欢这种气味的，有一种古怪的提神效果。老鼠又吱吱尖声叫，围在堂哥边上的人群隐隐地骚动起来。刚才拿煤油灯的人递给堂哥一盒火柴，堂哥接着捏在手上，沉默了半晌，好像是在想着什么。
       我想着这里没有我什么事情了，我可以悄悄地从后门口溜走。“夏虎林！”我刚偷走了几步路的脚止住了，堂哥的声音追过来：“你过来！”我不情愿地转身过去。他举着火柴，送到我的眼皮底下，“你来！”我看了看火柴，又看了看他。边上那个拿煤油灯的人小声叫：“森哥，让我来吧！他胆儿可小！”堂哥不理会他，火柴依旧杵在我眼皮下。我知道他要我做什么了。我接过火柴，从盒子里择出一根来，划着，一小朵黄色的火焰开在火柴杆儿上。低头看了看那只老鼠，它的小米粒一般大小的眼睛，一点红红的鼻头，都在颤动。“快点儿！”边上的人都在催促着。那朵火花眼开要烧到我的手指了，我怕疼似的扔了下去。小老鼠褐色的毛皮燃了，忽听得尖脆的吱叫一声，已成一团火球的老鼠挣开了砖头，留下一截断尾，往门口冲了去。一直蹲在堂哥右手边的人拿着砖头赶上去拍了一记，老鼠不动了，火也被拍熄了，只有一小团黑黑的肉饼摊在那里，闪着几点火星。
       我原本以为我会很难过的，结果没有。堂哥拍拍我的肩头说，“虎林，你不错嘛。”能得到他的肯定，我咧着嘴笑开了。煤油倒在老鼠身上的时候，也流到了堂屋的地面上，火苗也窜到了那块。堂哥掏出鸟来，对着那束火滋出一泡尿来。他的根部长出稀稀疏疏的黑毛来，这让我很羡慕。我就没有。大家都掏出自己的鸟来，大家都没有，就他有。他的嘴唇上也长了跟鸟根儿上一样的细毛。大家跟着堂哥掏出鸟来撒尿，堂屋像是洪水泛滥，有人追着墙角的一队路过的蚂蚁撒，随之其他人都跟过来。我是不好意思的。我又退到墙壁。我不要脱裤子，我不要露出我的鸟来。
       他们索性把裤衩和上衣都脱掉了，光着身子在堂屋里蹦跳，手里捏着自己的鸟甩着，尿滴飞溅起来。我躲了一下，又躲了一下，还是有尿滴飞到我的上衣上。今早妈妈刚从楼上的竹竿上收回来的干干净净的黄色上衣，被他们弄脏了。妈妈肯定要打我的！无名的火气窜上来，我护着自己的上衣，对他们吼：“你们不要脸，我要告诉老师！”他们哈哈笑，光着身子的堂哥显然比穿着衣服的堂哥活泼多了，他叫道：“你一个男的，躲个什么躲！有种的就来对干！”我不要对干，我要回家。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我不喜欢尿骚味。我也不喜欢光着身子。我真的要告诉老师。我往后门口走，脚上注意不踩到他们的尿渍。跟他们一起玩，还不如回去跟芳芳妹去河边采蘑菇。一场雨昨天刚刚下过，防护林里的草丛里肯定长了不少草菇。
       堂哥的肉身扣过来，我被他罩住了。他的手贴在我的胸口，迅疾落在我裆部，隔着裤子捏住我的鸟，我原本以为很疼，结果他没有太大用劲。他的手指像是捏着那只龙虾一样。我抬头去看，以为他在笑，他却没有笑，他的颧骨微微发红，两颗龅牙从他的嘴唇里露出，嘴唇发干发白。我又低头看他的手，他的鸟大了，挺翘地戳在我的肚脐眼处。我忽然想起我家的狗围着隔壁东林伯家的母狗转时也像这样，逢到这时，我都要拿石头去追打的。堂哥的手又摸了一把，收回，走开。其他的人一哄而上，要把我的裤子扒下来。我紧紧地捂住自己的私处。“你们不要这样！”我尖声喊着。我抬头去找堂哥，他跑到厢房里去了。我沾着汤渍的上衣、裤子、裤衩，哪怕我缩在地上，都被他们扒拉下来了。他们挥舞着我的衣服，在堂屋里蹦着，叫着。他们的小鸟甩着。我的小鸟却缩成了一团。
       门外传来卖米甜粑的声音，不知道妈妈有没有给我买一块留着。我侧身躺在堂屋的水泥地上，贴地的一块逐渐被我捂热了。尿骚气压了过来，真是太难闻了。真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儿。我要回家。可是我的衣服都在他们的手上。我总不能光着屁股回去了。芳芳妹会在她家的阳台上骂我流氓的。流氓流氓，再也不跟你玩了。她会脆生生地喊着。喊什么喊呢。我又不是没见过她光身子的样子。那天我晚上去她家借她二年级数学课本的时候，从她家厢房的窗口看到她在里面洗澡。这不怪我，她家的窗帘没有拉上。她的上面跟我们男的一样，下面什么都没有。流氓流氓。我好像听到芳芳妹已经这么喊了。流氓流氓。我从地上爬起来，像是喊口号一样也冲着那帮坏蛋喊。流氓流氓。他们绕着堂屋跑。流氓流氓。我捂着自己的鸟在后面追。每当我喊他们流氓的时候，他们都像是兴奋的老鼠似的吱吱笑。他们一会儿聚在一起，一会儿鸟散开。有汗珠沿着我的脸流下。
       堂哥又从厢房出来了，他的身子上下红扑扑的，像是在小学的操场长跑了一场似的。他看看了那群蹦跳的小子们，打开大门说：“玩水去！”他们呼啸地冲出门外。堂屋顿时空寂了下来，我的哭声也放大了不少。卖米甜粑的走远了，今天我是吃不上了，回家妈妈还会揍我一顿的。我觉得一切都莫名其妙，本来我在婚宴上吃得好好的。姑姑还塞了一包喜糖给我。我是要给芳芳妹的。他们都是流氓。流氓。流氓。一只蚂蚁不知什么时候在我手臂上爬动，有一丝细细的痒。我把手从眼睛那里移到痒处，此时才看见堂哥像是一只熊一样堵在门口。他竟然没走。我知道他在看我，他的鸟此时颓成一小团，看起来还没有我的大。我忽然有点想笑，怕他打，只好把手缩回来捂着脸继续哭。他啐了一口痰到地上，“你妈逼，你的手指头翘得跟个戏子似的，真恨不得给你剁了！”说完，他也出门了。门外的池塘传来他们打水仗的声音。堂屋只剩下了我和那只死老鼠。（2013.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