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8

更前记：
总算年前所有事情都忙完了（其实只是客户都回家过年了），我才刚刚得以喘息，就把之前陆陆续续更新的穿越先发上来~~
我希望能每次多发一点来给大家看，于是闷不作声的写啊写啊，穿越写出了这么多，可是离婚记还是止步不前。这次穿越更新三万多字，希望大家先慢慢看着，耐心等。所有小说都没有烂尾，如果有朝一日决心烂尾，我一定吱一声，不过依据我对自己的了解，不会有那么一天的（⊙﹏⊙b）
看离婚记的人实在多到我都蒙圈了的地步，有我的姐妹，我的朋友的朋友，有我远在南方多年不见的发小，我的同事，我的家人，其中我的同事见我一次骂我一次，呵斥我为毛还不更新。各位不要担忧，天天都有人在替大家骂我（有时候还殴打我），我也天天都受着心灵的煎熬。
明天就是除夕，给大家拜年，希望过年期间离婚记能够获得突飞猛进的进展（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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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人一月之后，誉兰回家来省亲。年仅十四岁的誉兰，梳着一个妇人的两把头，头上戴着鎏金的花钿，穿着玫瑰红色的缎子小袄，被张家的马车一直送到门口。
唯一的女儿回来省亲，自然是要大办宴席。三姑六婆七爷八爷悉数到场，都夸“小姑奶奶嫁人之后真出落得人比花娇”，又祝：“早日添个大胖小子”。左小禅在席间细细观察何誉兰，只见她面色红润，双眼放光，知道她过的不错。
众人纷纷送上贺礼，左小禅的贺礼自然是一张画像。画中两人穿着红色袍子，一个情深，一个羞涩。何誉兰接过来细细看着，红着脸说：真是像他。
四下无人之时，左小禅拉了誉兰的手问：他对你可好？
誉兰娇羞得点了点头。
左小禅说：我看得出来，只是非要听你亲口说一句才好。
誉兰嫁得如意郎君，何家上下一片喜气，好事成双，无数双眼睛都盯到了唯一还没有娶亲的四爷身上。
何四爷如今二十岁，模样又俊，又是何家上上下下都疼爱的宝贝疙瘩，更是众丫鬟眼里的肥肉。只是在左晓婵看来，性子实在懦弱，作为一个男子没有该有的勇气和担当。保媒的婆子早早就挤破了何府大门，只是何四爷以眼光甚高著称，到如今也未见得看上过哪家的小姐；这两年更是有些不可理喻。以何家的家世，倒是江宁府何等美貌的小姐都娶得；媒婆送来的美人画更有不少精品。左晓婵在大太太房里请安的时候见过一次，画上的姑娘甚是娇嫩，身材颀长又眉目如画，年纪只有十五岁，又是清浦县知府家最年幼的千金，媒婆说是知书达理，温文和善，大太太也点头不住，可四爷见了只说：长得粗鄙，置之不理。
左晓婵不由得大跌眼镜，不知道这位青年是抽什么风，到底想找什么样的美娇娘才算高兴；一时也忍不住多管闲事，向何爷吹了枕边风。次日何爷便在晚膳上问四爷，是不是心里早有了心仪的小姐；若是有，自可大胆的说出来，何爷出面去保媒便是。谁知四爷闹了个大红脸，腾地站起来，又是摆手又是摇头，直说绝无此事。左晓婵很觉得蹊跷。若是真的没有意中人，直说没有就是了，这么大的反应反而让人生疑。说媒又不愿意，意中人也没有，四爷的婚事只好搁置不谈。说起何家的家业，在江宁府的织造局里自然是一顶一的大户，如今有了张老泉从旁协助，更是如虎添翼。可在转年的夏日，却起了一件大事，让何家一坠千里。这些事左晓婵知道得并不清楚，一个姨太太再怎么受宠，也没有人会告诉她生意上的事。只叫素梅打听了大概，说是有一队织锦往杭州府送的路上，糟了劫，那批织锦数量太大，原是杭州分行定了去，杭州知府宅里定了大半，准备给府里上上下下做秋冬的袄子；料子又好，光是生产的银两就不是小数，再加上人工的银子、路上的银子、给镖局的银子，织锦一朝丢失，何府损失惨重；杭州分行的掌柜本就是一个耿直不阿、不懂变通的人，竟压着杭州知府给的定银死不退还。由此何记织造在杭州一时间臭了大街，杭州府与江宁府离得又近，不久之后江宁府也卖不出去。屋漏偏逢连夜雨，江宁府一大户人家的大房太太被人抹了一身的巨毒，浑身溃烂而死，偏巧死的时候身上穿着何记织造的缎子；这事傻子都想得出必定是妻妾之争的恶果，可也不知那家人是家丑不可外扬，还是偏袒姨太太，竟扬言说何记织造的染料是有毒的。百姓自然是唯恐天下不乱，到了那一年的秋天，何记织造已有几库的织锦、绸缎、布匹烂在家里长了虫子。左晓婵知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知道这样的商业危机过一段时间自然销声匿迹，可她也怕何府危机公关搞不好，最后竟败落了下来。古人说是富不过三代，如今何家也繁荣了近百年了。怕只怕何府没落下来，左晓婵未来的女儿、她自己的老祖宗，这一辈子要过上苦日子。
话说回来，左晓婵的月事又有延误之相。深夜里小翠服侍左晓婵入眠的时候，悄声问及她的月事；左晓婵也答道：这阵子我身子也养好了，老爷来的又总是这么勤。算算月事晚了半月有余，我看估计也是有了。
小翠眼光一阵惊喜，可接着有黯淡下来，笼上一片愁云说道：可依小翠看，这事还是不要声张为好。左晓婵喜道：臭丫头可真是长进了，你不盼着我再一举得男把那房的赶到大街上去？小翠啐道：小姐坏透了，哪里还那么傻呢。我倒盼着小姐这次生个女娃，不然小少爷就是生下来，这些人心狠手毒，谁知又有什么劫数。小姐的孩儿可不能再遭人毒手了。这话句句都说到左晓婵的心坎里。小翠这孩子本就聪明，这回总算是教出来了。
次日何爷又兴冲冲来到左晓婵的房里，左晓婵羞答答红着脸忸怩着不肯。虽是不肯，可态度却是可爱已极，何爷少不得抱在怀里哄着问原因。左晓婵咬着何爷的耳朵，低声说月事迟了，许是又有了。何爷大喜之下一跃而起，抱着左晓婵转了几圈。左晓婵娇声尖叫，直叫害怕。何爷嚷着要找大夫来给把脉，直说是何家终于有了后。左晓婵倚在他的怀里，面带微笑，可却忽地落下一串眼泪。此时这位姨奶奶正是何爷心尖尖上的嫩肉，如何见得她落泪，赶忙捧起脸来哄个不住。左晓婵娇道：苏贞不该哭，只是苏贞实在止不住的害怕。何爷怒道：怕什么？有我在，还有谁能害你？左晓婵连忙摆手，慌张样子哪怕是个铁人看了也心疼：自然没有人要害苏贞。可苏贞夜里常常梦见咱们那个孩子。失掉了一个，再来一个，反而比从前更惶恐了，心里越是高兴，就越是害怕。何爷指天誓日说自己绝不会允许再发生上次的事。左晓婵把小小的身体钻进何爷的怀抱说道：苏贞只求老爷一件事——胎相稳固之前，求老爷别说给别人听，只当是一个小秘密。何爷只觉得左晓婵可怜又懂事，也就应下来。此时如若不知会何爷，这么弱小的胎儿，哪里经得住他夜里那么折腾。
夏氏心心念念着何家，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是要做好贤内助，缩减家用。家里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吃穿用度一应都从简，三老爷晚膳时每每叫着没有肉星甩筷子不吃。这一日何爷却也挑剔起来。当着全家老小的面，说大姨奶奶早膳只喝了一碗稀饭，午膳也只有青菜萝卜，天冷了新做的做的袄子里，寝衣竟是粗棉的，实在是不像话。夏氏脸色暮然一沉，只直起脖子答道：姨奶奶房里的吃穿与我房里是一样的。比几位老姨奶奶房里的还要好些。
何爷犹如没有听到，厉声答道：以后别人房里的变了，姨奶奶房里的不能变，不能让姨奶奶睡不好吃不好，日日里都要有牛乳点心，要有禽肉鱼肉。这自然是为着左晓婵的身孕。何爷已暗地里叫郎中来看了，说是身孕已有月余，只是孩子有些弱。何爷自然以为胎相弱是营养不足的缘故。可惜在座的各位都不知道左晓婵有了身孕一事，不免心里打鼓，全家都在节衣缩食，何爷单单只顾着左晓婵一个人，未免偏心过分了。一来觉得夏氏失宠得厉害，而来深觉得左晓婵手段厉害，不敢得罪。左晓婵心里叫着不好。若是从前，她早就跪下来连连叩头恳求了，可如今她心里清楚，此话一出得罪夏氏早已不可挽回，就是磕个头破血流也于事无补。便落落大方谢过何爷，说自己不怕吃苦，无需为此责备姐姐。又向夏氏告罪说，原是自己今日里身体不舒服，怕姐姐和众位爷记挂，才没有宣扬。接着左晓婵就门一关开始装病，说是天气乍冷受了重风寒，脾胃又弱心肺也不爽快，又称是嫁进来之前旧疾复发，如此一来，只闭门不见人，衣食上也可光明正大的受照顾，夏氏也不好说什么。何爷仍是三不五时的睡在左晓婵这里，却也不加欺侮，只不过亲两口抱着睡觉罢了。
即是闭门不出，安心养胎，外面事知道得就更少。只一件事，就是锁了窗子也能听得见人人都在议论：说四爷多年前去杭州府的时候被府衙大人的千金看上，这位千金比四爷还年长三岁，长得丰润，四爷原是无论如何都看不上眼的。可如今正是何记生死攸关的时候，这位小姐可是救命稻草。何爷两口子即刻就应允下来，说是女大三抱金砖。懦弱如四爷，再怎么不情愿也只得应了，只听说日日借酒浇愁而已。这门亲事办的是雷厉风行，左晓婵的胎到了四个月的时候，这位四奶奶已经娶进了门。左晓婵连阖家欢宴也没去，因此也没见到四奶奶身段有多么丰盈。婚后何爷见四爷不高兴，想赐他一座外宅，可四爷竟坚决的推辞。说如今与哥嫂住在一起，乃是最大的安慰。
眨眼到了年下，左晓婵身孕五个月，大夫说是胎相极稳。虽是稳，肚子却不见太大，乍一看只觉得有点胖罢了。年关时候一家子欢宴，左晓婵这才露了面。席间一见何四奶奶果然是相貌平平，形容竟有些三奶奶民氏的品格；与之一比，谦谦君子的四爷竟像小耗子一般体态娇弱。可见她穿戴得体，说话温和，确是大家风范。左晓婵贼眉鼠眼，又瞄到四奶奶身后的陪嫁丫鬟；奇的是这丫头竟长得平头正脸，颇有几分姿色。
她八卦之心大起，心想四爷看不上四奶奶，少不得要拿这丫头填房，日后也少不得要成了姨奶奶。正想着，那厢三奶奶已高声叫道：我说半年没见着咱们苏贞，怎么身量见长，莫不是有了？左晓婵早已想好对策，一脸的无辜羞赧道：哪里是有了，左不过是干吃不动，长胖了罢了。何爷笑意盈盈对四爷道：老四，你学过医，来给你嫂嫂把把脉，看看是长胖了还是有了。谁知四爷腾的红透了脸，一步步走过来，拿手指抚上左晓婵的脉；他背对着老爷太太，只有左晓婵看得到他的脸。只见四爷连眼仁都红了，抚上来的那只手又冰又抖，甚是吓人。左晓婵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轻声道：四爷抖得厉害，莫不是生病了？何四爷骇了一大跳，连连摇头，也是低声说：承蒙嫂嫂关怀，并未生病。说罢仔细辨了脉相，便扬声道：恭喜哥哥，嫂嫂有喜了！接着马不停蹄的一溜小跑回到自己的席上。只听远远的四奶奶问道：这是怎么了？抖成这个样子？
只见夏氏的脸暮然就绿了，半晌说不出话来，想必是知道左晓婵刻意瞒着她，又气又恼。众人也惊愕不已，原想左晓婵是生了风寒，谁知竟有了身孕瞒着不说。还是周二妈妈解了围，她高声笑道：真真没见过这么糊涂的人儿，自己月事没了也不知道，还说自己是胖了！小翠站在后面说：正是小姐月信还常常来一点儿，这才没想到是有了身孕。左晓婵面红耳赤骂道：这丫头越来越混了，什么污秽的事当着众位爷胡说八道！小翠挨了骂，也觉得委屈，只讪讪不言。众人听了恍然大悟，说必定是姨奶奶上次小月伤了身，胎相不稳才常常见红，说来一定要好好的养着，千万不能再有什么闪失。说罢席间众人贺何爷再添贵子，一派喜气洋洋。左晓婵担心四爷的身体，不免多看了他两眼，却见四爷始终耷拉着眼皮子，实在不知他出了什么差错。欢喜笑闹到深夜，把左晓婵累的够呛，回到房里就想睡下，却见小翠心事重重。
她低声咬着左晓婵的耳朵说道：小姐可小心些罢。左晓婵诧异问小心谁？小翠轻咬下唇，想了一会说：小翠早就疑心，到今天才肯定了。咱们家四爷谁家的千金都看不上，问有没有心上人又不说。咱们吃饭的时候，三老爷是死盯着小姐看，可四爷是谁都看，唯独不敢看小姐。如今看到这样光景，小翠肯定四爷心里是早已有了小姐了。左晓婵大吃一惊，想了一会，觉得徐苏贞这副皮囊真正是红颜祸水。怪不得长得那般苗条温柔的小姐四爷都看不上，再漂亮的小姐又怎能赶得上徐苏贞倾国倾城。
无需小翠多说，她知道四爷这一番心思有多危险。三老爷再怎么风流，也还是个糟老头子；可四爷貌比潘安，风度翩翩，正是当下最流行的文弱俏书生；左晓婵本人又是美貌小娘子，小说戏文里不都是这么配的么。若是这一番流言四起，恐怕左晓婵死无葬身之地。今天四爷大为失态，在场的都看在眼里。左晓婵知道，就算连新娶的四奶奶都没想到那里去，夏氏却一定能想到那里去。她问小翠：今日四爷给我把脉的时候，夏氏在看哪里？小翠斩钉截铁道：目不转睛盯着小姐。完蛋了，这下子如何是好。她想：此事若想避嫌，需四爷得到另一位心心念念的美人才好。她的心思又转到了四奶奶的陪嫁丫鬟那里，可这位俏丫头在四爷眼前也晃了挺长时间了，未见四爷动心；说她长得俏丽，也水平有限，说起来素兰、素梅都比她还更水灵些呢。小翠说：咱们家里的丫头，想进四爷房里的也算是数不过来。四爷若是想收房，可不早就收房了。
左晓婵气恼的说：从前我长得普普通通的，日子过得反而顺风顺水，如今换了这么一副天仙下凡似的皮囊，真是一天好日子都没有。小翠拉着我说：小姐怀着身孕，别想这么多了，早些休息吧。第二天左晓婵穿了土黄色褂子，用了深一色的粉，给自己画了一个超自然裸妆，看上去一副没化妆就脸色暗沉的样子，前去探望四奶奶。四奶奶一过门就知道这位姨奶奶受宠得很，在爷的心里不知越过大太太多少去，何况如今还怀着何家的长子，金贵的仿佛太阳都晒不得，如今却大喇喇的迈进房来，新媳妇自是不敢有一丝怠慢，赶紧迎上前来，口中喊着嫂嫂，盈盈拜伏。
左晓婵扶她起来，笑着说：咱们岁数差不多，喊我苏贞就好。我还不知道弟妹的闺名呢。四奶奶回她道：妾身闺名如锦。左晓婵暗自打量着这位周如锦，只觉得她既不是个俗人，也不像是个恶人。便笑盈盈道：如锦，今后咱们就是一家姐妹，吃穿用度互相照应，心里有什么不痛快了便悄悄来找我说说。说着左晓婵拿出一只小小荷包来说：弟妹刚进门的时候我叫人送了些小东西不成敬意，再说身子不爽快也未曾来看你，原本是十分失礼。我手笨，只绣了这个荷包给你，扔着玩就是了。周如锦接过来连连赞叹，说这花样颜色倒像是月空下有桂花树，仿佛闻到了阵阵桂香。这只荷包简单得很，只是一块绸缎料子印坏了，有一大块浅色，左晓婵拿过来，在浅色中央绣上一个金黄色的大疙瘩当做月亮，又在下面细细绣了一棵桂花树。青蓝色的天空上有渐变色的月光，反倒意境非凡。左晓婵笑着说：弟妹是贵人出身，和四爷这门亲事又是中秋时节定下的，这才绣了明月桂花来。
弟妹不嫌弃我就偷笑了。周如锦亲亲热热的拉住左晓婵的手说：早在闺阁就听说嫂嫂蕙质兰心，从头到脚都脱了俗气，没想到还这么周到和气，真是仙子下凡般的人。如锦早该去嫂嫂房里看望，又怕惊扰嫂嫂休息，真是坐立难安了。周如锦神情自若，谈笑风生，讲话有分寸又有逻辑。两人聊完府中大小事，又聊江宁府，竟十分投机。说话到了中午，周如锦留左晓婵吃午饭，说着丫头们端上了各色小菜，说是杭州菜，请嫂嫂尝一尝。这个周如锦，长得总得来说还算周正，坏就坏在眼睛太小，身材又稍稍丰满了些。穿着打扮又不出挑，不刻意的穿金戴银，所以在大户人家如花似玉的太太丫头当中，显得格外暗淡。
只是她为人温和聪明又通情达理，一旦说起话来，整个人就显得好看得多了。左晓婵心里不由得有些忧伤。四爷年纪还轻，只知道痴迷姑娘美貌，哪里懂得个性好的可贵。周如锦问道：杭州菜嫂嫂可吃得惯？左晓婵笑道：弟妹房里做的菜自然是很好，只是杭州菜还是太甜了一些。我娘家本是京城人士，虽是迁到了凤阳许多年，家里的厨子、我娘偶尔亲自下厨，也都还是咸香京味。周如锦说道：可不是，世间原本没有所谓美味，只是从小吃惯的就是美味罢了。我娘家叔叔在京城为官，我那位堂妹来信说远在京里，日思夜想就想念家里这股子甜。
说说笑笑，午饭吃完，丫头撤了碟子上了茶。周如锦饮着茶，突然放低了声音对左晓婵说：如锦心里反复琢磨着一件事，不知道嫂嫂会不会嫌我烦。左晓婵惊讶道：我与弟妹一见如故，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周如锦锁了眉头道：这原是关系到咱们家的织造坊的事。你也知道，现在御供的织物是苏州一家独大，杭州其二，咱们家算是江宁最大的织造坊了，却还未能被朝廷所用。我方才提及的叔叔正是京城的御供史周远。即嫁进了周家便是周家的人，我叔叔从小看着我长大，我本想与他提及向朝廷引荐何记织造坊之事，只是想来此事总要先与何爷商议过再谈。左晓婵说：只是这件事本应询问姐姐的。周如锦说：那是自然。我只怕大嫂多心，想着四房要拔尖，我是新妇，也怕大嫂对我心存芥蒂。左晓婵安慰周如锦道：弟妹你一腔赤诚为了何家，我实在是心怀感激。
况且何家愈加发达了，管他大房也好、四房也好，不是一起过好日子么，何必分出个你我来。你的心意我了解，待我先去探探老爷的口风罢。正说着话，外面传来了丫头的声音脆生生叫着：四爷。四爷说：好端端的怎么合着房门，是谁来了？、丫头说道：是大姨奶奶来看四奶奶了。只听那丫头叫着：四爷？周如锦扬声道：可是爷回来了？丫头推了门，正是周如锦的陪嫁丫头香欣。她一脸的疑惑道：四爷原本是好端端回来，莫名的又跑了，莫非是突然又有了急事。夕阳下，周如锦端坐着，稳稳的说到：爷自有爷的正经事，由他去便是。如是，左晓婵便告辞回了自己的房里。素梅和小翠替她梳头更衣，左晓婵使了个颜色，小翠便说道：素梅姐姐，可说我给忘了，今天老姨奶奶喊我去取什么东西，求求你帮我跑一趟吧！素梅俏生生的打小翠一掌说：死丫头，就会支使我。好歹老姨奶奶回回儿都给好些香喷喷的瓜子吃，不然我才不去。
关起门来，左晓婵说：今天去了四奶奶那里。那人真是好。小翠悄悄说：四奶奶可有提防小姐的迹象？左晓婵说：神色如常，彬彬有礼又不失亲热。我也不知是她城府太深，还是她真的未曾察觉。只是今天闲话到后面，四爷回来，听到我的名字撒丫子转脸就跑掉了。小翠叹了口气说：四爷年纪轻归轻，可何爷在他这般年纪，想必也不会急躁至此啊。左晓婵靠在椅子上深深叹了口气道：实在走投无路，我倒不如阖家欢宴的时候撒泼一次，或者小翠，你说我当着四爷的面剔牙放屁如何？小翠愁眉苦脸的说：什么当口小姐还没点正经。撒泼也好，放屁也罢，莫不是往何爷脸上抹黑，往咱们徐家脸上抹黑。左晓婵沮丧道：还是你想得周到。你说四爷这般男子，一点脑子都没有。我有什么好，除了皮囊长得漂亮，实在是一无是处！小翠捂着嘴笑道：小姐可不是一无是处么，又剔牙又放屁，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左晓婵怒道：你这个死丫头现在竟开始明目张胆的调戏我，小心我回头把你嫁给个伙夫！小翠扯着帕子道：伙夫有什么不好，没准还是个热心肠的好人呢！
话说到此，周如锦提到的那件托关系进朝廷御供之事又浮上心头。年前誉兰回娘家，住了一个月左右，左晓婵拉着誉兰细细问起那御供之事，得知苏州那些御供的织造坊，都在京城有宅院、有分店，难免要牵扯大量的精力和人力。又得知何记这些年挤不进御供，一来是朝中无人，二来也是也是花纹衣样儿过于保守造成的。宫里的娘娘丫鬟可是引领时尚潮流的先锋人物，如何看得上这些一味的梅兰竹菊福祺祥瑞。誉兰回婆家之前，左晓婵拉着她的手又细细问了一遍，确认她被夫君疼爱入骨，在婆家像个娇小姐似的撒泼打滚还有人哄着，倍感欣慰。誉兰也各种的舍不得。幸好过了年还有回娘家的日子，这才依依惜别。
左晓婵思来想去，仔仔细细的画了一副花样儿，又问了素兰，她从前在大太太房里共事的一个叫素环的丫头后来许给了何记总店的大掌柜，便说了说，叫总店照着这个样子印了一匹缎子出来，送到左晓婵的房里。左晓婵又紧锣密鼓的指示丫头们裁衣服、缝衣服，着人送给了誉兰，说是送给她的新年礼物，叫她过年省亲阖家欢宴的时候穿。年三十儿晚上自然是热闹非凡，炮竹连天，美酒佳肴，可也不必年初二出嫁的姑奶奶们回娘家的日子。这自然是因为誉兰的缘故，从小在身边伶俐玩闹的丫头，第一年嫁了出去，难得回来几次，众人自然是高兴得很。这一天家宴，誉兰按左晓婵的意思穿戴好了出来，众人只觉得万分惊艳，一个个闪瞎了狗眼。
何誉兰原本长得不是特别美，只是胜在娇生惯养，皮肉娇嫩。如今左晓婵送给她的衣裙乃是用一匹粉紫色缎子裁制而成，上面有银色染料染得花样儿，将那兰花儿绘得真的似的，无光则呈雾一样的灰色，有光又绽放出无限的华来。兰花本是超脱尘世、清汤寡水的花儿，和那粉紫色配起来却显得格外娇艳年轻。这一身衣裳的剪裁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也显得身量纤柔，将小姑奶奶那细看并不出众的脸孔衬得艳若桃李。加上她梳了妇人的发髻，发髻边插戴着各色点翠的花簪步摇，耳边又垂着一对儿点翠花篮耳坠子，更显得娇俏。何爷击掌大笑，直道“十几年未曾见自家的誉兰竟有如此美貌”。誉兰俏生生瞪了她爹一眼，而后又说道：人是衣裳马是鞍，若不是二妈妈送的这件好衣服，哪里能这么出挑呢。左晓婵丝毫不畏缩，只大大方方含笑坐着。
只听夏氏道：妹妹果真有心。我这个做娘的都赶不上妹妹了。话语虽是赞扬，眼神却十分冰冷。左晓婵朗声开口道：姐姐生了小姑奶奶就是给何家立了头等大功了，我再怎么用心思也比不上。三奶奶民氏叫道：哪里说得准呢，这回姨奶奶若是生下了一位带把儿的来，那才真是何家的第一大功臣呢！左晓婵不置可否，只含笑坐着。只见那夏氏的表情阴晴不定。何爷和颜悦色问道：苏贞，这衣裳花样像是你的手笔，可是你画了样子叫人做的？左晓婵娇媚道：苏贞脑子笨，手也笨，只不过咱们织造府的掌柜不嫌弃，只给小姑奶奶做个礼罢了。只听得老姨奶奶笑道：姨奶奶自谦到这个地步，让咱们这些俗人可怎么办好。我看这么好看的衣裳，给宫里的娘娘穿也不逊色。夏氏端起茶来轻声说道：是谁又给老姨奶奶喝了花雕了？好端端的连朝廷都挂在嘴上了。
何爷和蔼道：二妈妈并没有说错，咱们家从前的花样儿衣样儿都没有这么出挑，如今能做了，何尝不能够进京，何尝不能送进宫里。夏氏立刻裂开一记笑容道：爷说的是。左晓婵笑眯眯揪下一个葡萄吃，顺便给了坐在四爷身边的周如锦一个眼神。周如锦会意，立刻温文尔雅的开口道：大哥说道此处，妾身正有一事早想与大哥大嫂商量。说着便把那日说与左晓婵一事讲了。夏氏温和道：弟妹有心。如今何记织造好不容易托了弟妹的福度过了难关，若是能进宫，日后便更能发家展业。左晓婵笑着说：别说是不是真有那一日，就说四弟妹如此心思，我就少不得要好好画一张样子来送弟妹一身好衣裳才行。誉兰在席间叫道：二妈妈再画样子，可不许比我这件还好看！大家都笑起来，说小姑奶奶嫁了人还是小孩子脾气。更有其他回娘家的姑奶奶笑着夸何爷有福气，大太太威严稳重，谨慎持家，又有一个样子美、性子好，又才华横溢的姨奶奶，家里一团和气欢声笑语，真是金不换。话里话外都赞扬左晓婵，让她一个晚上出尽了风头。
夏氏像根老木头一样坐在那里，笑也不是愣也不是，只见着全家上下连带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喜爱左晓婵，真不知她心里是什么滋味。这天晚上天气冷，散了家宴，左晓婵由素梅扶着往回走，只是怀着身孕身上出汗，袜子滑了下来，便找了个树丛躲在后面穿鞋套袜子。
突然听到两个丫头聊天。
一个声音奸细的骂道：果真是个骚货。你看那长得贼眉鼠眼，尖嘴猴腮，早先使劲了浑身解数讨好咱们奶奶，如今也露出狐狸尾巴来了！
另一个声音稍稍粗重一些的说道：我看她今天啊，跟咱们奶奶说话便高傲不羁，跟爷说话又骚媚入骨，我一想到她私底下怎么勾引爷，就觉得恶心。
奸细的说：她算什么东西？咱们奶奶十几岁的时候也是倾国倾城容貌，但看小姑奶奶如今的样子就知道了。当年和爷青年夫妻，如胶似漆举案齐眉，哪有她插足的余地！更别提这些年费尽心机养育女儿、伺候爷、料理家业，又有多少功劳，她笑两下子画些个鬼画符就能比么？
粗重的似乎有了泪意道：咱们小姐也真是糊涂，怎么就敌我不分。奶奶待她严厉些还不是为了她好，那厢用什么小恩小惠，竟能把小姐收买了去，嫁了那样粗鄙贩子还能心满意足，咱们奶奶夜里大怒伤心多少次，她竟不管不顾。
奸细的咬牙切齿道：素兰那蹄子也是个白眼狼，好久没见她来了。忘了当年咱们奶奶的救命之恩了么？为着等这二位奶奶闲言碎语说完，左晓婵躲在树丛后面冻得跟冰块儿似的，总算两个人说完走了，才敢赶紧偷偷溜回房里。路上素梅帮她捂着手，愁眉苦脸道：姨奶奶别生气，当心动了胎气。
左晓婵惊讶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素梅叹气道：可见这妻妾之间，实在没有真正和气的。咱们姨奶奶已经这么好性儿了，那边还是容不得咱们。左晓婵笑道：你这丫头以后做了人家的正妻，可要把自己男人看牢了，万万不容纳妾。素梅羞得满脸通红道：姨奶奶坏透了，我做谁的正妻呢，谁愿意纳我为妾我便千恩万谢了。
左晓婵突然想到一事，就问道：刚才那两个说道姐姐对素兰有救命之恩，这是怎么回事？素梅说：素兰原本是去了的老太太房里的小丫头，性子太直，顶撞了管事的大丫头，大丫头是非不分的在老太太那里告了状。正赶上老太太那天心情憋闷，随便就叫拖到后面去打死，还是当时的大太太劝了下来，要到自己的房里，培养了几年，在大太太房里也算是个能顶事的了。左晓婵说：怪不得素兰对大太太中心耿耿。素梅说：姨奶奶别怪我瞎说，我倒是觉得，自此之后素兰不会再害姨奶奶了。她本就不是恶人，姨奶奶疼她对她好她都看在眼里。素兰这样性子的人，说不定会投桃报李。左晓婵笑道：真要这样就好了，那样心思细，做事又稳妥的丫头若是成了我的人，岂不是要成就一番大事。素梅委屈道：姨奶奶这么说不是在骂我做事不稳妥么？左晓婵严肃道：你平时毛手毛脚还不算，现在还瞎往自己身上扯。我早就看你不顺眼，赶紧打发出去嫁人去！素梅花拳绣腿捶在左晓婵的手臂上，两人笑闹着回了房。要说主子怀着身孕还要被丫鬟打，这世间估计找不出第二个。无奈左晓婵房里从上到下渐渐越来越没大没小，尤其素梅本就是活泼宽心的性子，便成了那头一个捶打主子的人。
这些日子左晓婵向何爷吹了不少枕边风，进京入宫一事很快就提上了日程。整件事翻译过来便是这么一回事：何爷等几位爷进京造访了几次，拜访了织造史周远，带了周如锦的亲笔信，送了许多礼，还带了些左晓婵做样子的好料缎子。即是心尖尖上的侄女嫁进了何府，何记的料子又果然出挑，此事便很快定了下来。京城的新店和染厂也找好了店址，把苏州分店的掌柜调了过去。又叫从前绘花样料子的几个徒工跟着左晓婵学了一阵子，从配色到绘图学了个大概，所有御供的料子花样都要左晓婵过目之后才能进染厂。何记织造的料子正式进贡到宫里。
听说宫里的娘娘公主一个个喜欢得不得了，一时风头竟然胜过了多年御供的苏州王记。如是一来，何记便成了炙手可热的织造坊，不但在京城，在全国各地都卖的极好，时时供不应求。何府便在京城买了一处宅子，虽是没有江宁的府宅那么华丽扩大，却也是相当有气派，彰显出大户人家的风格来。自然左晓婵在何府也是炙手可热。吃穿用度、家庭地位竟越过了大太太夏氏。
何爷上京的那段时间，左晓婵心里忐忑不安。虽说家里连三奶奶民氏都在讨好她，想必夏氏不会轻举妄动，可她心理清楚，夏氏也不会坐以待毙。以左晓婵现在的地位，万一这回生下儿子，夏氏便岌岌可危了。半夜里，左晓婵和小翠商量对策道：不足几个月我就快生了。那边到现在没有对我下手，可从现在开始，跌个跟头也好、产房里寻个人动动手脚也好，我都有可能性命难保。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只要去除一个，那边也可安心些。小翠正色道：小姐的吃穿用度，身边的每个人，小翠自然会仔仔细细的盯着，不出任何差错。左晓婵说：这样我还是觉得不够。光是我，就还能想出许许多多害我的方法。她凝神想了一会，扶着腰站起来道：咱们得拜访一下老姨奶奶去了。进了门，周氏连连惊叹，骂左晓婵不要命了，竟然夜深露重挺着大肚子跑过来。
她说道：你知不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安插了那边的眼线， 正寻不到机会要你的性命呢。左晓婵笑道：老姨奶奶果然是明白人，一句话不用说，心里就像明镜一般。说着便直直跪下。周氏大惊失色，却扶不起左晓婵来。左晓婵说道：苏贞恳求老姨奶奶全力相助，保苏贞这一胎平安生产。周氏无法，只好也在左晓婵对面跪下来，拉着她的手说：不用你来求我，我自会去你那里找你。我活在这世界上，没有丈夫，没有孩子，孤身一人，不图钱财也不图旁的，只图世间一丝丝人情味而已。你嫁进何家之前，我除了四处去找花雕来喝，再无旁的念想。谁知我前世积了什么德，竟会认识你这么一位奇女子。为保你平安，我自可以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你又何苦巴巴跑过来给我这窑子里出来的人下跪。
左晓婵已是泪盈于睫道：求二妈妈千万别再自苦。寻遍这整个院子，都找不到第二个如二妈妈这样热心肠又聪明的人。何爷不在，此地已成地狱，身边遍布妖魔鬼怪，光是想想心里就怕。苏贞实在没有旁的人可以依靠，只能恳求二妈妈倾力相助。两个人便坐下来絮絮谈话。何爷此番上京，带走了三爷、四爷及各位掌柜，府中只剩下女眷。两人由此聊到了四奶奶周如锦。老姨奶奶笑道：都姓周，原是本家，她是府门千金，我却是花柳出身，真是好笑。左晓婵问周氏对那周如锦的看法。周氏说道：这个女子不是寻常人。生得极为聪明，可心思颇深，究竟是好人坏人还未可知。另外你同她交好要小心。这么聪明的女子竟求着嫁给咱们四爷，可见她用情之深。四爷的心思我便不再提，我可不信周如锦看不出来。你现在正是十分要紧的时期，不可托付她任何事情。左晓婵点点头。接着又拉了老姨奶奶的手说：如今为我诊胎的大夫，本是常年为何府上上下下瞧病的大夫，从前姐姐怀胎十月生了誉兰，也是这位大夫诊的。我心里总是不安，连他开的方子也都细细敲过了才敢吃。求老姨奶奶在民间替我寻一位十分得力的大夫来，若能时时陪在身边更好。周氏叫左晓婵放一万个心。原是怀着身孕不能熬夜，聊得够本之后左晓婵就又挺着大肚子回了自己的房里睡下。
大约是一个星期之后，何府的总管从外头又带回一个丫头来，左晓婵直喊自己这边缺人手，便给要了过来。即是何府的丫鬟，便要统一起名字，左晓婵见她长得清汤寡水的，就取名叫素溪。这位素溪本名姓于，是江宁府最是有名的郎中的女儿。她的爹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从小便一身绝学倾囊相授。可惜她娘死得早，她爹的续弦又是个铁石心肠的，在她爹死后竟将她卖到了有钱人家为奴。老姨奶奶在江宁府眼线众多，总算把此人救了出来，又买通了何府的总管买了回来。这素溪是何来历，自然只有小翠知道。于是，凡是到了左小婵手边的，一概都是素溪看过的。凡是素溪看过的，左小婵都放心的吃，放心的用。素溪这丫头话很少，虽是个身怀绝技又被主子另眼相看的丫头，可在素梅等人那里，该做苦活便做苦活，从不唧唧歪歪。
自然，那给左小婵诊胎的大夫按日子也还要来，左小婵私底下也问过男女，可大夫只摇头说诊不出来。夏氏偶尔到左小婵这里来探访，笑谈间提到上一胎的时候，大夫早早的说了是个男胎，人人都道她夏氏见了眼红，下了毒手，反而引起了姐妹间种种误会，如今这一胎索性不再问，男孩女孩都好，都是何家的命根子。
听了这话，左小婵心里已经明白怀的确实是个女孩子了。只盼望夏氏因这是个可怜的女孩儿，饶过她，叫她安心生产。
日子过得平顺得可怕。这一年的晚春，几位爷还没回来，左小婵一朝腹痛难耐，生了一夜，总算生下一位血红血红、皱皱巴巴的二小姐。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天，夏氏生着病，没有露面。左小婵累得快死掉，只在半梦半醒间听床边的婆子们叽叽咕咕，说婴儿生的红，今后皮肉才会白。咱们这位小姐红得像朵芍药似的，今后不知道该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一旦左小婵缓过劲儿来，就把女儿抱在怀里看个没完没了。婴儿才过了几天就舒展开来，只见她那小鼻子小嘴，通红通红的，可爱极了。爷没有回来，送信儿的到了爷那里也不知要多久。于是便随口叫个小名儿罢了。
左小婵对这个女孩没有别的期冀，只盼她健康平顺而已，就随口叫她老二。小翠听了直撇嘴，说咱们小姐将来说不准多么美，问起来小名竟然叫老二，哪里像话。
左小婵笑着说：她是个女孩，她要是个男孩，我一定取个小名叫癞皮狗。说着柔情似水的望着女儿唤着：老二啊，你快快长大，过不了多久你的爹就回来了。他见到你，不知道要多开心。
有时候深夜里，怀抱着女儿睡不着，左小婵会惊讶的发现，自己在心里反复想象何爷见了女儿会是何等光景。想到他把孩子抱在怀里，一脸慈父模样又亲又夸的样子，不由得会笑出来。
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章贺，你不要怪我给别的男人生孩子。我生的不是别的孩子，我生的是自己的祖宗啊。
这一天外头下了雨。左小婵未出月子，蜷缩在被子里，抱着孩子两个人取暖。
天气十分阴沉，想必各院儿也不会来人了，便叫人关了门，留下小翠和素溪两个人在房里伺候着。
素溪给左小婵热着一碗汤药，小翠坐在床边逗着老二玩儿，左小婵说：你不觉得奇怪么？
小翠听了，脸色一沉，忙说：小姐还在月子里，可别想那么多了。
左小婵说：你别糊弄我，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安。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眼睁睁的看着我平安生下孩子，她到底在等什么？
小翠说：说不准那边觉得咱们生了个女孩儿，不足为意，索性就老老实实混个贤妻的名声。
左小婵说：若是上一胎我怀的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那时候爷对我不冷不淡的，各屋各院儿也没拿我当回事。如今你也知道，那边早就对我一肚子火了。再说，四爷那件事，她什么都没说，我只怕她压在心里，等到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再一招把我彻底搞垮。
小翠说：四爷哪有什么事？她想栽赃小姐和四爷有什么，也要有证据，此事从来只是捕风捉影，何来证据？四奶奶对咱们小姐还亲热得不得了，她还能说什么。
不提四奶奶还好，一提到四奶奶，左小婵心里一惊。她说：我生了老二这些日子，周如锦可来过？
小翠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
左小婵反复想，除了年初二家宴，你一言我一语的提点何爷上京一事，后来妯娌间走动也罢，吃茶玩乐也罢，左小婵都以怀胎为由躲了，直到如今竟然没再能够与周如锦说上一句话。
小翠见左小婵想个不停，着急道：你看，我越说叫小姐别想那么多，小姐越是想个没完。你这个样子，出的奶水二小姐吃了也不好啊。
左小婵只是叹气：你说的容易，我怎么能不想啊。
这时候素溪端着药走过来，说：药热好了，姨奶奶快吃吧。
左小婵拍拍床沿，对素溪亲热的说：你坐。
一边吃着药，她一边端详着素溪，这丫头二十岁上下的年纪，一张尖尖的脸孔，一双沉沉稳稳的眼睛。若不是皮肉长得黄些，也算是个俊丫头了。
见左小婵表情十分和蔼，素溪便开口说：我也想说些话，望姨奶奶不要怪罪。
左小婵让她快说。
素溪说：如今姨奶奶深得老爷宠爱，东院儿的三老爷，北院儿的三爷，南院儿的四爷，西院儿的老姨奶奶，哪一位都对姨奶奶赞誉有加，别提姨奶奶才华横溢，咱们织造坊御供的衣料花样儿也经由姨奶奶的手过。姨奶奶脾气又好，又从来没有争风吃醋、下手害人、背地里说小话儿的毛病。恕我直言，如此一来，那边儿的那位太太恐怕更是恨之入骨。
左小婵听着有道理极了。她不由得想起从前她吃章贺一个女同事的醋。这个女同事长得漂亮，很会唱歌，工作又很出色。更可恨的事，她还特别温柔善良，善解人意。那个时候左小婵断言章贺会被这个女孩子追走，怎么劝都不行。若是她丑一点或是泼一点，左小婵心里也就不会这么难受。
素溪说：眼下，姨奶奶生了二小姐，那离姨奶奶生大少爷的日子更是不远了。那边没有错处恐怕 也要挑出错处来，何况现在有一个现成的把柄呢。
小翠着急道：什么把柄？我们小姐又没有做错什么！
素溪也不着急，只说：姨奶奶错就错在长得太美，管他是谁见了就忘不了。我看，姨奶奶心里担心四爷的事，倒是一点都没有错。
小翠说：担心又能怎么办？
素溪说：姨奶奶从前总去拉拢四奶奶，可依素溪所见，这件事与四奶奶再交好也没有用，无论如何还是要去劝劝四爷才好。
左小婵说：我哪里能去劝四爷。四处都是眼线，我就是给四爷递个眼神也是不行的。
素溪笑得温婉：当初姨奶奶问何总管要我的时候，南院儿也来要过人，说是四奶奶才嫁过来，院里的人不够。
左小婵急着抓住她的手说：我这里可是离不了你啊!
素溪说：姨奶奶放心。姨奶奶这边的事，我一定心里记挂着。我去了四爷那里，四奶奶必定不会吃心。都说四奶奶长得平凡，我比四奶奶长得还平凡。
左小婵这里再怎么不舍得，也没有别的办法。在那边安插个自己人总比没有强。
过了几天，夏氏带着总管走过左小婵院落的时候，却见到小翠在院子里责打素溪。事后素溪哭着求总管和大太太给她换个主子伺候，说姨奶奶虽然好性儿，可房里这位翠奶奶却太厉害，姨奶奶对素溪笑了两下，翠奶奶就四处给她颜色看，动不动就寻机打她。夏氏见她干活麻利，便把她指给了南院儿。
过了没多久，便有三爷、四爷带着几个伙计先回来了。
自从素溪去了四爷房里，每次大房或是大夫给了什么东西，都有一个小小字条，上面没有字，只画了一张小床。左小婵第一次看见一头雾水。小翠笑着说：小姐真是个笨蛋。这是素溪给的，只有一张床，没有房子，意思就是无妨。
左小婵翻了个大白眼，心想古代这些丫头片子九曲心肠能活这么大真是不容易。要是换了她，小纸条上打个对勾就行了。
日子过着过着，盛夏时节来了又去，树叶黄了、树叶没了，左小婵的女儿长得日益好看、会爬会抬头的时候，便又是一年寒冬腊月。
这一夜左小婵在床上睡得正好，何爷摸上了她的床。
一阵巫山云雨。左小婵不得不承认，一年没有男子近身，强有力的何爷在睡梦中突然袭击让她非常愉快。这真是小别胜新婚。
两人愉快够了，便点起烛火，到西厢房看女儿。
女儿睡得正熟，被第一次谋面的男子抱起来也没有醒。何爷的眼神温柔得想要掐出水来，他说：看着立芸的脸，就想起誉兰小时候的样子。
他吻了吻怀中左小婵的头发，说：我盼着你能给我一个儿子，可如今，我却真心谢谢你又给了我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
左小婵娇笑道：爷连名字都取好了，我这里还叫着小名儿呢。
何爷说：我知道你平安生下孩子，就一直在想这个名字。你美如出水莲花，你生的女儿一定是倾国之姿。你可喜欢这个名字？
左小婵说：立芸这名字意思上既美又有傲骨，确实很好。
说着她又撒娇的钻到何爷怀里说：不过我喊她小名儿都喊惯了，还是按从前的叫她老二便是。
何爷哈哈大笑，直拧着左小婵的鼻子骂她淘气。
第二天上午，两人吃了早饭，坐在一起说了好一会话，又逗了半天女儿，左小婵觉得太不像话了，就劝道：爷难得回来，姐姐也是盼爷盼了好久了，爷可到姐姐那里看看去吧。
何爷说：不急。我是快马加鞭回来看你的。大队伍在后头，等他们都到了，晚膳时也就见到宛娴了。
左小婵佯装生气道：爷这不是叫人指着苏贞的后脊梁骂么。苏贞原是妾，哪里能独霸着爷的宠呢。
何爷笑眯眯道：以你的资历心性，不会永远只是个妾的。
左小婵仿佛被雷劈中。
夏氏嫁进来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就算坐下了善妒的恶名，就算生不出儿子，也没有更大的错处了，更何况她是好人家的女儿，何誉兰又是何爷那么疼爱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会被休妻？休妻可比不上离婚。一个四十多岁有头有脸的清朝女子被人给休了，基本上就只有上吊自杀一途。
左小婵冷静了一下，何爷当然不会休掉夏氏。他只是一时宠爱小妾冲昏了头脑，哄她高兴罢了。
蠢啊，男人怎么会这么蠢。若不是左小婵看得开，换了别的女人，以后一定会闹得不可开交。
左小婵忙不迭的跪下来，诚诚恳恳说道：爷这话真羞得苏贞恨不得一头撞死。求爷再也不要提及此事。爷疼苏贞的心，苏贞心里明镜似的，无需再多说。妻也罢，妾也罢，苏贞只要陪在爷的身边，怎么都是好的。
话没说完，已被何爷拉起来抱在怀里。何爷也说不出话，可从他的神态表情看得出，此时此刻，哪怕把整个家业送给左小婵，他也是肯的。
这天晚上，欢庆何爷归来，又欢庆何家的衣料终于成功的御供了，大家坐在一起吃喝玩乐又是一场盛宴。左小婵一晚上看够了夏氏那阴晴不定强作欢颜的脸孔。她忍不住在心里揣测她会多么恨她。身为正妻，丈夫离家一年，好不容易回来了，却在小妾那里如漆似胶过了一天，自己和亲戚朋友各店的掌柜们同一时间才见到了自己的丈夫。
何爷特别疼爱二小姐何立芸，晚宴的时候也叫乳母抱在席上。众位掌柜第一次见到二小姐，少不得各种夸奖，一会说长得像左小婵，一会说长得像何爷，一会说生的美貌，一会又说机灵聪慧。
一位掌柜说：闺女总是生得更像爹一些，我看二小姐眉眼英气，和咱们老爷长得分毫不差。
乳母笑着说：我这些日子带二小姐，总记起从前带四爷的时候。四爷幼儿之时长得像个小姑娘，竟和二小姐长得一模一样。
此话一出，左小婵心里想：来了来了。
这话听着原本是玩笑话，连何爷听了也是哈哈一笑。
可是夏氏当然不会就这么算了。她突然厉声骂道：袁妈仗着自己是何家的老人儿，说话一点都不顾及了么？这话一出，置姨奶奶清誉于何地？
左小婵精心修饰着自己的面部表情，展现出先是没反应过来，接着又大为震惊，接着又无辜极了的表情。
席间欢乐的气氛立马僵住，掌柜们都手持筷子面面相觑，不敢做声。
何爷笑道：宛娴你想到哪里去了，袁妈只是随口一说。
夏氏说：爷别怪罪，我只怕像上次似的，妹妹又遭人误会。
老姨奶奶说：宛娴想的真是多，咱们都没想到。我看袁妈也没那意思，要是袁妈有那意思，那咱们姨奶奶可真是厉害。上回是老三，这回是四爷，我看哪，三爷也跑不掉。三爷家里几位小少爷，也是难逃其咎。
这话说的真是糙极了，左小婵不失时机的滚下几滴泪来。
众位爷都十分尴尬，私下又有人骂谁又给老姨奶奶喝了花雕之类的话。
何爷心里恼火，可实在不想搅了大伙儿的兴致，便赶紧说了些场面话，让那些闹得都别闹了，赶紧好好吃饭。
大伙晃了晃神儿，逐渐又开始谈笑风生，聊到京里的种种趣闻。此时一个掌柜的笑说：可说四爷是新婚燕尔。才在京里呆了没多久，就主动请缨要回来，可不是赶着要回来陪四奶奶么。
另一个掌柜的说：真是艳羡啊。换了我，我才不愿多看家里的黄脸婆一眼。
四奶奶身边的香欣笑着说：我们爷哪里是回来陪我们小姐，回来以后三天两头见不到爷的面，想来是总在店里头。我们爷啊，对正经事可上心了！
四奶奶是杭州知府家的小姐，香欣又是她的陪嫁丫头，在这样的席上竟敢开口说话，大家也不足为奇。可此话一出，四奶奶一脸的愠色。香欣知道自己多嘴了，赶紧讪讪的退了下去。
何爷的脸已经有些僵了。出门在外的男人，对于自己不在家期间自己漂亮的老婆在家干什么，原是最在意的。再怎么无中生有，心中也难免有刺。
可这些人并没有真真正正说出什么来，她也不好反驳，只好做了一个尴尬又无辜的表情坐在那里，不敢说话。
时值寒冬，左小婵知道自己脸小貌美，生的又水灵，穿那白色狐狸毛镶边儿的袄子是最好看的。如今她穿的是一件水红色袄子，衬得她的脸孔白里透红，格外俊俏。她身处这个皮囊已久，已经很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美丽来博得别人的同情。
这个时候，最要紧的是四爷的反应。
想来此刻，四爷应该早已面红耳赤，把头都埋到饭里去了。见了他这样子，何爷一定更为生疑。
左小婵和四爷坐在同一排席上，也不敢扭头去看，心里忐忑不安极了。
一个掌柜的说：早听说四爷四奶奶是一段佳话，咱们都是外人儿，只听得道听途说罢了。如今咱们难得聚在一块儿，求四爷给我们讲讲罢！
另一个说：我听说啊，是四爷到杭州府去，四奶奶那时候在轿子里头，看见了咱们四爷一表人才，杭州府衙这才叫媒人来说合来着。
说话的这位难免不给四奶奶面子，被旁边的踹了一脚，哎呦了一声。
此时左小婵惊讶的听到四爷的声音响起来，声音稳重，柔中带着深情。他说：众人都道如锦求了岳父大人前来说合，可惜连如锦都不晓得其中的典故。那一日我的马同如锦的轿子顶在了一道窄路上，我教人让一让，好教如锦的轿子过去。那时候如锦掀了帘子往外瞧。我未能看到她的花容月貌，只窥见了那一双秋水眼。那时候我就在想，什么样的小姐能有这么一双眼睛，美便不谈，仿佛把这世间的一切都看透了似的。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杭州知府的小姐，这才不敢提及此事。我与如锦，本是天作之合。
左小婵这才敢窥探那方。只见四爷拉了四奶奶的手，柔情蜜意的望着她。那周如锦只面红耳赤的低了头，一副羞惨了的样子。
何爷高声大笑道：我这个四弟从前话都不敢大声讲，自从娶了贤妻，倒是越来越能干了。好！好！
大家一片赞美之声。丫头们都羞红了脸，太太们都笑个不住。左小婵偷眼看了夏氏一眼。她只青着个脸坐在那里，没人注意她，她连笑都懒得笑一笑。
不久，有舞姬来跳舞，大伙三三两两的聊着，夜色也渐渐浓起来。
何爷偷偷拉了左小婵的手说：老姨奶奶本是那样的人，她说的话吓着你了吧？
左小婵含了一点点泪，笑着说：老姨奶奶人不坏的，苏贞不怕。
何爷便更加紧紧握着左小婵的手。半晌才低语：今晚，我理应去看宛娴。
左小婵心想：第一，你去看宛娴，宛娴还不一定要跟你说什么呢。第二，我昨天把你伺候舒服了还不够，今天必须要加固一下才行啊。
于是她强把自己的委屈压下去，含着泪笑说：那是自然的，爷多去看看姐姐是好的。话音一落，眼里的泪就哗啦啦滚下来。
她看出何爷此时很想不顾众人的眼光抱住她，死死忍的辛苦。他没有说话，却一直紧紧攥着左小婵的手。那天宴席一散，何爷便一路拉着左小婵的手进了左小婵的房。
这一夜又是柔情蜜意，你欢我爱。左小婵累得够呛，很快睡着。
她做了一个梦。还是今晚的事，还是她。她明白自己所梦见的不是自己的事，而是徐苏贞的事。可和往日不同，往日她总是飘在空中看着这一切。今夜，她还是她。她坐在席上，她身边坐着何爷。
她们诬赖她和四爷有染，诬赖女儿是四爷的女儿。老姨奶奶也好，三老爷也罢，没有人帮她说话。四爷在席间晕了过去，四奶奶仇恨的望着她。她气急了，开口怒骂，骂老姨奶奶是个臭窑姐儿，骂周如锦丑人多作怪。最后她骂夏氏，说夏氏杀了她的儿子。若是有了那个儿子，夏氏哪里还能当得正房。接着她又骂荷誉兰，说誉兰才是个杂种。何爷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她，将她关押起来。
她在那漆黑阴冷的小屋子里，坐在冰凉的地上。只有小翠在外面哭。
她一个人哭着骂着，披头散发。她骂她一番赤诚爱着何爷，他却不信她。她满地爬着找她的女儿，可没有人把女儿抱来给她看一看。
终于，她旧病复发，浑身疼得像撕了似的，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左小禅猛地醒来了。可是她很快便感到，自己并没有醒来，因为她坐在一个仿佛是相当熟悉，却又极为陌生的房间里。她坐在正堂中央，听到女儿撕心裂肺的嚎哭着，可她却不能起身，心里十分焦灼。这个房间正是她自己的房间，可却没有烛光，没有人。
她看了看睡床，何爷躺在那里，却没有一丝气息，好像一具尸体。左小禅只觉得后背发凉，喊了一声爷，可何爷没有动弹，仿佛连呼吸都没有的样子。
突然，一声轻笑惊得她大骇。她转头过来，发现刚才还空无一人的正堂上正坐着一个女子。这个女子穿着鹅黄色寝衣，长发披肩，正是她自己。或者说，正是此刻的徐苏贞。左小禅低头看了看自己，只见自己一袭白衣，皮肉枯白，她只觉得自己这衣服眼熟。仔细看了，才发现，是她自己死前亲自给自己选的寿衣。她仔细看了自己的手，这不是徐苏贞的手，而是左小禅的手。
正堂桌上摆着一面铜镜，左小禅从那混晃的镜中看到人不人鬼不鬼的、左小禅的脸。她被自己的脸吓得快疯了。
徐苏贞抬起头来，正是明艳不可方物的样子。她轻轻开口，含着一丝戏谑说：当初我还纳闷，这是哪里来得孤魂野鬼，胆子这么大，竟敢上我的身。谁知你竟不是外人儿。不但不是外人儿，本事可是大极了。左小禅慌忙说道：祖宗饶命，我没有旁的意思，不是想续命罢了！徐苏贞举起自己的手来，慵懒的看着自己精致的指甲说：续命？你不知寻了什么旁门野道，霸了我的身子，占着我的男人，抱着我的女儿。你不过是想续命，为这你的命，这些年，我竟成了阴阳两界都容不得的孤魂一缕。若说你是我的子孙，你可真是孝顺极了！徐苏贞的身子本是倾国倾城之姿，谁耐左小禅这个人没什么女人味。如今坐在堂上的是徐苏贞的本尊，果真是水柳腰身，妖精般的美貌，狐狸样的媚眼，实实在在是个不可言说的尤物。左小禅从未想过这件事。她又是惶恐，又是愧疚，一张死人脸纠结着说不出话来。徐苏贞只缓缓说道：你相貌平平，资质也是平凡。既不通诗词，又不会女红。可在那老妖婆的百般为难之下，竟好端端的将这日子过到了如今的地步。
她垂下眼帘说道：若非是你，今晚便是我的死期。她站起身来，走向那哭得快要憋过气去的婴儿，望着摇篮里的孩子说：我的芸儿生下胎里就带病，和我一样。再如何容貌绝艳，也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可如今你的女儿却是健康壮实。她站在摇篮边，回过头来望着左小禅道：你若能照顾好我的女儿，从前的事我便不怨你。左小禅说：孩子既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又是我左小禅的祖先。我若亏待她一分一毫，天上地下都容不得我。徐苏贞说：从前芸儿病怏怏的，只是个病西施罢了。如今她一定大有作为。你要好好教她，送她进宫，做个娘娘也无不可。
左小禅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说：小婵绝不会把女儿送进宫去。她见徐苏贞恶狠狠的瞪着她，也不畏惧，继续说道：小婵这辈子，只求女儿幸福安康而已，什么荣华富贵都是虚的。小婵与祖宗志向不同，祖宗心里其实是清楚。徐苏贞瞪了她一会，陡然叹了一口长气道：我由你或不由你又有什么用呢。我是阳寿已尽。过了今夜，就要上路了。她又缓缓走回正堂上坐下，一双如水的媚眼温柔得想要融化似的望着床上的何爷半晌，才开口道：我原以为爷是真心疼我。谁知有了我这副皮囊，里面装的是你也好，是我也罢，他都一概爱着。可知他爱的不过是这副皮囊而已。左小禅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徐苏贞说：当年那老妖精害我失了长子，我原以为爷会休了她，扶我为正，谁知我多吵闹了几日，他就生气了不来看我。我以为如今换了你，他会为你休了她，可他竟也没有。我从旁看着，竟比自己经历过心里更寒。说罢她望着左小禅说：可这样大的委屈，你竟然都忍下来了。你实在不是平常的女人。
左小禅苦笑这说：祖宗别夸我。我能忍下来不是别的缘故，只是因为我不像祖宗这么爱着爷罢了。女人若是不爱枕边的人，便可以做到无坚不摧了。徐苏贞温柔的望着左小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喃：我这样的人，几百年后竟会有你这么好的孙女。
说完，立刻又换了一副厉色道：今后的日子是你自己挣下的。若是你不连我的一起好好过了，我必不饶你，化成厉鬼也要回来索命！一片漆黑。左小禅只觉得通体冰寒，过了不知多久，才有何爷均匀的鼾声从耳朵眼传了进来。女儿嘶嚎的声音也没有了，她在睡梦里奶声奶气的哼唧着。左小婵出了一身冷汗，过了良久才缓过神来。她想起神婆米拉的话。说徐苏贞生下一个女儿不久便撒手人寰。原来是这样，今晚是徐苏贞的死期。她悲惨的死在那个小小的黑屋子里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深呼吸了几次，轻轻起身，点起蜡烛。屋里一下子暖了起来。她走过去看她的女儿，那个粉白的婴儿超级可爱的睡在小床上。她抱起女儿来吻着。
身后何爷醒来，见她站在那里抱着孩子，便起身过来把娘俩一起抱住。
浓郁的男人味道混着清甜的奶味。这就是人的味道。实实在在的，暖和的，肉乎的。她被现世她的丈夫和女儿包围着，终于安下心来，眼泪婆娑落下。想到自己走错一步，便会落到那样凄惨的下场，左小婵觉得后怕极了。
何爷问她好好的怎么哭了。
她娇声回答说做了噩梦，梦见有奸人害她，便被夺了女儿，关起来拷打。
何爷搂着她的纤纤细腰，说：有我在，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
何爷又在左小婵这里睡了半个月左右。总算有一天没在这里睡，左小婵着人打听了，也没有睡在夏氏那里。她便松了口气。
这一天她叫了小翠进来，把事情讲给她听。小翠也哭了。两个人偷偷点了火盆，给徐苏贞烧了些纸钱，然后坐在地上各自静静望着火盆出神。
左小婵问小翠：那天的事，你怎么看？
小翠答：看起来躲过一劫，其实未必对小姐有利。
她说：小姐不方便再见素溪，我只偷偷同她见面。她是个聪明人，寻机同四爷打开天窗说了亮话。她说四爷若是不想看着小姐死，就好好的振作起来。那一日，四爷那戏演的实在绝了。只是，如此一来只是糊弄过去了何爷，最最糊弄不过的，就是那周如锦。
左小婵也是这样想。夫妻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一年多了。私底下四爷对她如何，她心里如何不知道。这一天四爷态度大变，众目睽睽之下秀恩爱，正是在大伙言语里对左小婵不利之后。周如锦何等聪明，前因后果她一定早已想了个通透。
再者，如今左小婵哄好了何爷，弄得何爷再不愿踏足夏宛娴的房里一步，那厢不知何等的恨。难道要这样左右防着过一辈子么？
她抬头道：小翠，若说我比你家小姐强在那里，就是我还有点画样子的本事。凭着这一点微不足道的本事，我想逃出这个院子去。
何记的织造既然已经按期御供，京里自然铺子要有人打点。何爷本意是要四爷上京，左小婵给他吹了枕边风，说京里事情要紧，还是何爷亲自拿着为好。如此一来，何爷便要常常上京去，还好京里已经安置好了宅院。再往下说，就是“爷在京里，没人照顾”。晚膳席上议及此事，有人笑谈不如在京里再娶上一房姨太太。何爷玩笑说自己消受不起苏贞以外的姨太太。若是再娶上一房，倒不如带苏贞上京。原本御供的织料花样都是苏贞把持着，这样原是两全其美。左小婵一言未发便有了这番定数，期间夏氏阻挠了几次未果。在二小姐何立芸两岁生日的前后，左小婵便带着女儿、小翠和一众丫头，含泪挥别了众人，随着何爷上京去了。
马车出了江宁府，左小婵便感到一阵清新异常的风吹了进来。她的心止不住的跳，她能感到这一切都平顺了起来。她安全了，她能够踏踏实实的把女儿养大了，没有人害她了。
进了京城宅子，左小婵孩子气的四处看。这处宅子比江宁何府小很多，可装饰样貌都有着京城的大气。左小婵一见就爱上这座宅院。在这座宅院里，左小婵就是当家主母。她真是高兴极了。又闻到京城干燥的空气，虽是五百年前的空气，可左小婵还是感到自己终于回家了。
京里的日子一帆风顺。何爷大部分时候都呆在京城，每年两次回江宁打理一下总店。何立芸三岁的时候，左小婵又有了身孕，终于生下了何家的大少爷文砚。她虽为妾，可是她的地位、她的宠爱，早已胜似正房。
不久之后，何爷将小翠收了房。此事是左小婵一力促成，她更是博得了贤良的美名。
年纪渐长又有地位的左小婵，不需要再穿那些嫩黄粉白的衣裳。她一直热爱深颜色，青色，黑色。她身材消瘦，皮肤雪白，穿起来极为好看。画上浓些的妆，挽起华丽的头发。随着何府日益发达，她戴的首饰逐渐更多黄金镶宝，金玉流苏。日日她坐在主堂上，也是一个美艳惊人、颇有威仪的少妇了。
闲的蛋疼的时候，她详细的研究了自己所住的这座宅子的地理位置，竟然五百年没有被铲除，日后被有钱人买下来成为了一个高级的会所，她从前和章贺拉着手散步的时候还曾站在外头流过口水。于是她非常鸡贼的在院子里找了个严实的墙角，按时埋一些超级华丽的首饰进去。还自言自语的跟五百年后自己的后代喊话，叫她们一定要好好收藏着，一代一代的传下去。
这一年，何大少爷文砚四岁，二小姐立芸七岁，夏氏宛娴生了重病。
何爷再怎么对她冷漠，却也因为她的病愁眉不展。
左小婵仔仔细细的想过，便向何爷请缨，回江宁府去照料夏氏的病。
临别京城前，她将自己的一双儿女和京里的宅子都交给小翠照料。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个把月的路，才回到江宁府。进了何府大宅，左小婵只觉得恍若隔世。她在此处的年月还不及在京城那么长，可却日日惊心，步步为营。
她还住回原先的院落，由素梅素兰两人伺候她。
她四处走了走，抚摸着曾经那些天天都看的家具。只见抚摸在家具上的自己的手，已不是五年前那娇嫩欲滴水葱似的小手。如今虽涂了大红丹寇，却已经起了细细的皱纹。
她坐下来梳洗整理了一番，便去正院看望夏氏。
她第一次前来拜见夏氏时，只有十五岁。那时候的左小婵，才伐代来此处几天的光景，心里何等害怕。那时候夏氏的厅堂明亮极了，豪华极了。坐在堂上的女人双唇鲜红，目光严厉，是何等的威仪。
这一次她走进来，先是向丫头问了病情，又交代了看医生的房子。熟门熟路，撩了帘子进了里屋。
屋里非常昏暗，窗子都紧闭着。夏氏躺在床上，瘦得好像一副小小的枯骨。
左小婵走到床边坐下，拉起夏氏枯瘦的手说：姐姐，我回来了。誉兰可回来看过了？
夏氏淡淡的望着她，弱弱的点了点头。
夏氏得的是肝病，相当严重。左小婵自从到了江宁何府便衣不解带侍候在周围。夏氏病得动弹不得，日日里喝着左小婵亲手味的药，倒也是听话的很。
如此一个多月之后，夏氏的气色见好了。
这天，天气很是明媚。左小婵开了窗户，扶着夏氏坐了起来。她喜气洋洋道：这么下去，不出几日，姐姐就可以起来走走了。
彼时房里没有下人，只有她们两个。左小婵站在床边望着窗外明媚的春光，只听身后夏氏冷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你每日都在喂我毒药，没想到你竟然真的在尽心侍候我。
左小婵微微惊讶，没想到夏氏会这样想。
她回头说：你以为我喂你的是毒药，却每天都肯喝下去？
夏氏望向窗外一片春花，淡然道：你来也好，不来也罢，我都活不久了。你急吼吼赶着过来，若不是为了快些送我上路，还能有什么缘故。如今无论我向爷说你什么，他都只会信你。你想要我死，我只有一死。
左小婵笑道：姐姐做了什么，我何苦要姐姐死？
夏氏也笑：你原本心地良善，恪守本分，可我却要了你孩子的命。你说你不恨我，我才不相信。
左小婵走到桌子旁边取了药端过来，说：姐姐该喝药了。
夏氏一口一口乖乖喝着药。
左小婵说：自然恨你。可我心里懂得你为何如此，也就不至于恨到要了你的命。
夏氏望着左小婵说：那一年你才十六岁，竟然能想这么多。你哪里像十六岁的人。
左小婵说：样子是十六岁，其实已经二十几岁了，也说不定。
夏氏呆呆看着左小婵说：你从没有故意害过我，可我实在是恨你。恨你为何长得这么美。你实在是美，从前十几岁时美得出尘，如今你年岁也大了，却更加美。可是我，已经快要死了。
她喝完了药，依靠在床头。
从前她很少这样不施粉黛，看上去竟然良善许多。
夏氏喃喃自语一般说道：想当年，我是大织造府的长女。自幼爹娘便教我要大气，要给弟弟妹妹们做榜样，今后嫁了好人家，要好好教孩子、服侍公婆，伺候夫君、统管全府之事。你可知年轻的女孩儿，再怎么被教的知书达理，也心里有一丝丝的幻想。幻想将来的夫君如何疼爱自己，如何疼爱我们的孩子。即便娶上几房姨太太，他心里总是我最好。
何爷岁数比我还小。我们成亲那一年，他品格虽比不上四爷，可也是面冠如玉。我对他实在是一见倾心。那个时候我长得比不上你，却也是不错的。我心里只知道要待他好，要做他的贤内助。我们也有过好多年的好日子。爷曾经对我也是很好的。他从铺子里回来的晚了，便和我两个人用晚膳。相对着能说好多的话儿。
后来我生了誉兰，想着不久也能生下何家的后人来继承家业，实在是年轻无忧。
可惜誉兰三岁那年我得了一场大病。从此之后，每每怀孕，不久便流产。誉兰五岁了，七岁了，十岁了，也没有再得一个弟弟。何爷见我焦急，也常常陪我说话，为我宽心。
誉兰十岁那年，爷出远门回来，跟我说他见了一个小丫头，长得真是好看极了。一开始我并不当回事，只觉得他自己有女儿，看别人家的女儿也亲。可是他后来不说了，只常常望着远方出神。我心里才觉得不对劲，开始难受起来。他说的那个女孩子，自然就是你。
你才比誉兰大一岁，竟然教他如此心心念念。我心里只想着他，他心里却想着旁人。原本我才是他的妻子，可我再怎么心急如焚，也生不下一个少爷来。
大伙都说何家长房不能无后，都劝何爷纳妾。可他撑着，等着。我还以为他对我好，谁知他只是在等着你长到适婚的年纪。
后来爷找了媒人下了聘，大伙都反对。说你家里小门小户，又说你身体不好，恐怕生不下健康的少爷来。何爷却是铁了心要娶你。他只在你十岁出头的时候见过你一次，便念念不忘，你长了这么一张妖妖调调的脸，让我如何能不恨你。
我心里伤心，可还存着一丝希望。心想你一定只是空有美貌，说不定是个傻子，或者是泼妇，最不济你总是个病秧子，生不出孩子。到时候何爷便会知道，最好的、最疼他的，还是我。
谁知你嫁了进来，谦恭有礼，温文尔雅，我寻了大夫问过，你身上竟然也没什么毛病。爷被你勾了魂了。他原本虽然不常与我同房，也常常来陪我，你进了门，我都快忘了他长得什么样子。
夏氏定定的望着左小婵，笑得让她胆寒：我心里知道，你对爷没有什么感情。只要你对爷有一丝丝的感情，也不会把他往我这里推。后来你使劲了浑身解数勾搭爷，只不过是为了对付我。爷对你那么好，你却不动心。你一定有旁的心上人。我以为是四爷。你们年轻的丫头都喜欢四爷。可是日子久了我看出并不是。你是不是在家里早有相好的，你的爹娘贪图何家的财产才把你硬嫁了过来？
左小婵笑着说：小门小户，也不一定都是势利小人。姐姐病得厉害，不应该说这么多话的。
夏氏拉住左小婵不让她走，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杀我？你难道不想让你的儿子、你的女儿成为嫡出的儿女么？
左小婵说：姐姐放心，苏贞会尽力照顾姐姐，直到姐姐痊愈。嫡出或是庶出，都不比他们的爹真心疼他们来的实用。
她对夏氏说：不过姐姐有件事说的没错。苏贞不是自愿嫁来何府，原是父母之命而已。姐姐珍惜自己的夫君，也没必要对一个迫不得已嫁进来为妾的女孩子下如此狠手。我失了的儿子心善，想必没有夜里来找姐姐寻仇，可姐姐自己难道不应为誉兰些积德么？
左小禅尽心竭力的侍奉夏氏，还私下请素溪求了许多民间的方子。
功夫不负有心人，夏氏一天天好转起来，脸色红润了许多，人也慢慢胖了回来。每每左小禅亲手一口一口喂夏氏吃药。
夏氏冷眼看着她认真的样子，说：当年我叫素兰每日里看着你吃下药去，好叫你七月落胎，想必也是如此光景。左小禅笑着说：可不是。那时候我还觉得素兰真心疼我呢。夏氏说：你怀女儿的时候，大夫给你的方子也都是我叮咛过的。可你这女儿生下来竟然安然无恙，真是福大命大。左小禅掩嘴笑道：姐姐没有旁的招数了，就不能怪苏贞见招拆招。夏氏含着笑意长叹了一口气道：你对我这样好，我实在不知道你日后要怎么折磨我，心里不安啊。左小禅只是笑而不语。夏氏说：素兰是个好孩子，只是一根直心肠。当年我叫她叮咛你日日里吃药，药里有些什么东西，她到现在都是不知道的。她至今跟着你，你别迁怒她。左小禅说：我没有恨姐姐，又何来迁怒旁人一说。夏氏又说：怎么说我都总会死在你前头。以后你做了当家主母，定要善待誉兰。誉兰心里善良，是真心跟你好的。左小禅冷笑道：姐姐这么狠毒的人竟然生了誉兰那么好的孩子，苏贞心里也觉得纳闷呢。
既然难得回了江宁，众人少不得又要聚在一起。夏氏病了这么久，左小禅实在已经是半个主母了。大伙都不像以前一样叫左小禅“姨奶奶”，而尊称她为贞夫人。可等那亲戚朋友们聚齐了，誉兰也回来了，席间，左小禅总把那病怏怏的夏氏尊为主母，大伙见了都叹服不已。席间左小禅偷眼看了久未谋面的四爷和四奶奶。这两人成亲已有八年了，竟然无所出。听说四奶奶数次提出要把陪嫁丫头香欣给四爷做个妾，可四爷总也不收。这么多年，也未见四爷从外头收房。八年过去，当年翩翩如玉的美少年也见了苍老。男人上了岁数，便只有钱财权势能给添些气质，无奈四爷却一样都没有，只觉得消瘦苍白罢了。不知是什么缘故，周如锦比从前消瘦了不少。虽然说不上是美人，可总算顺眼了些。她眉眼间一味的沉稳得体，看不出别的东西来。
席间何爷与左小禅坐在一起，一个器宇轩昂，一个貌美端仪，实在是一对般配的夫妻。夏氏瘫坐在哪里，只像个老婆子罢了。周如锦笑道：多年不见嫂嫂，果真是不一般了。可见孩子是最最养娘的。左小禅说：弟妹年纪还轻，今后哪能少了孩子围着闹的日子。周如锦道：我初嫁进来的时候，还常有机会能与嫂嫂握着手聊天，如今嫂嫂既在京城，人又金贵，如锦再想同姐姐说说话也难了。左小禅笑得花儿似的，春风拂面般地说：弟妹真是瞎说。若不是姐姐病着事忙，我早就想找弟妹说话去呢。誉兰嫁人这些年，已生了三个女儿。她的夫婿原本有个大哥，可身子不好早些年撒手人寰，便接下了家业。为着生儿子，誉兰寻了几个好人家的女孩儿想说给夫君为妾，可那位爷是怎么都不答应的，说是何家把宝贝的女儿下嫁给他，已经是恩了，何况誉兰这些年与他举案齐眉，夫妻恩爱不可言说，若为了旁的事伤了誉兰的心，是要遭天打五雷轰的。
眼下夏氏的病已经好转了很多，身边也不是离不了人，左小禅就忙里偷闲叫了誉兰到房里一起绣花聊天。誉兰进了门，先是行了拜礼，喊了二妈妈。左小禅扶她起来，说道：妹妹真是不想我，难道几年没见就生分了么？何誉兰捂着嘴笑说：谁能想到二妈妈当了几个孩子娘还是这么没正经。两个人于是亲热如常，挨着坐下来。誉兰说：我的妹妹只见过一次就给带到京城去了，弟弟却是一面也没见过，二妈妈也是的，难得回来一次，怎么也不带回来给大伙见见。左小禅瞪她一眼说：你说的容易，你自己的孩子若是坐在马车上颠上一个多月，你能舍得么？这些年，你不是也未曾上京去看看我。誉兰喜滋滋的聊了家里的事，又夸奖了一番自己的几个女儿。可说来说去又愁眉苦脸起来。左小禅知道她是为着没有儿子的事，就劝她说夫君疼她比什么都强。誉兰道：我知道他疼我，只是没有儿子，我心里也是愧对他。左小禅说：你没什么好愧对他的。你不知道，生男生女原是他说了算，生不出儿子是他不争气罢了。誉兰捂着嘴笑个没玩，只骂左小禅一句正经话没有。两人又聊了些这些年府里的事，三老爷总算娶了一位贤惠的媳妇啦，三爷又纳了好几个妾室，三奶奶闹得不可开交，几年前分了家搬出院子啦，四爷不争气，事事都做不好啦。
左小禅奇道：四爷只是胆子小，这些年眼见着长进了，怎么会一事无成呢？誉兰说：我们大伙也觉得怪呢。四叔叔仿佛是明知道怎么做是好，却偏不那么做。交给他的几个店都一塌糊涂，弄的我爹百忙之中还要回来打理。左小禅实在好奇，就问起了四爷和四奶奶到底是怎么回事。誉兰扬了扬眉毛说：人家闺房里的事我们怎么知道，只知道这四爷奇怪极了，既不纳妾，和妻子也冷冷淡淡的。说着，她对着左小禅的耳朵叽咕道：我听丫头说，四奶奶到了如今，还是个雏儿呢。
过了几日，周如锦着丫头来，说四奶奶想同贞奶奶一同用午膳。说了没多久，周如锦便来了。她实在是着意打扮了一翻的，身穿着嫩草色的褂子，头上戴着好几块镶了碧玺的钿子。两个人亲亲热热的见了礼，坐下来聊着家常，吃罢了饭，丫头端上了茶水果子便出去，剩下两个人继续说话。
左小禅一边喝茶，一边偷眼看着周如锦。之间丫头将房门关起之后，周如锦那和善温顺的脸孔刷的一声垮了下来。她站起身，左小禅以为周如锦要来打她，没想到这个女子笔直的跪下去，给左小禅磕头不止，口中说：求嫂嫂成全了她，成全了四房，之类的话。左小禅也不扶她，只维持着原样儿微笑说弟妹可是奇了，好好的怎么磕起头来，莫不是屋里见了祖宗了。周如锦抬起脸，是一张恨极了的脸孔。她细细画的胭脂水粉都扭曲了。她说：屋里只有你我，嫂嫂可不要再绕弯子了。我周如锦嫁给何四爷，花轿进了何府的大门，从此生是何家的人，死是何家的死人。嫂嫂夺了我夫君的心，我周如锦再怎么贤良温柔，也博不回夫君看我一眼这也罢了。求嫂嫂不要断四房的生路，嫂嫂，如锦求你，给四房一条活路罢！
左小禅喝着茶慢慢说：弟妹的话说不清楚，我怎么知道该做什么呢。
周如锦恨恨道：京城为官的是我周如锦的叔叔。何府若非娶了我，何来这御供的一日呢。原本京城的字号、御供的作坊，都该是四房管着的，谁知道嫂嫂斜刺里杀出来，向老爷吹了枕边风，非要占为己有究竟是什么意思。当年老爷说了，若是四爷今后长进得大，还是要把京城的字号留给四爷。谁知那个不成器的，心里知道你想留在京城，竟然从此故意为之，不求上进。不说我周如锦的脸面，我娘家的脸面何在，我为官的叔叔脸面何在？人人都道我官家小姐钟爱美男，倒贴着求了媒人才嫁了四爷。你们都是些目光短浅之辈，若非我看重何记的前景辉煌，何老爷又钟爱四爷，以我的姿色，寻不到更好的夫家了，又为何要抹下脸来说亲？你们何曾懂得，官家的女子心里想得多远，何来那么多儿女情长！她虽然尽力压低声音，可却仍说的越来越激动起来。左小禅说：这些你无需来怪我，倒该关起门来劝劝你的夫君。你的夫君为何心里没有你我不知道，或许只是因为你没有真心实意，不过是一味算计罢了！你这样聪明，如何不知我为什么要上京去。我的孩子们就是我的命，我为何要让别人一步一步来把他们害死！周如锦怒道：你若不想别人害死他们，大可下手除掉害他们的人，自己回到江宁大宅登上正房之位。你勤勤恳恳的照顾夏氏，我看，绝不是你心善。你不过是不想扶正，想赖在京城罢了！
左小禅目光极冷，说道：官家女子想得再远，若是连自己枕边的人都劝不动，你何谈自己有什么聪明才智。你有你想要的，我自然也有我想要的。你我没有什么深的交情，我自然无需放弃自己想要的东西来成全你。说罢扬声叫道：天色不早了，素梅，送四奶奶回去罢！
这一日，左小禅服侍夏氏喝了药，才在床上躺下，何爷就来了。他见夏氏面色见好，也很高兴。坐下来握着夏氏的手嘘寒问暖，倒也温馨。何爷说：多亏了苏贞，日夜照顾你。左小禅笑道：哪里是亏了我呢，不过是姐姐舍不得爷，自己争气好了起来。她见夏氏的一脸的甜蜜，知道自己发光发热了，赶紧寻了个由头出去。出了正堂，绕到窗下，只听得夏氏带着哭腔道：这回随时托妹妹的福，日益的好了，可我总觉得自己命不久矣。没有其他的念想，只求多看爷几面罢了。只听何爷也是轻声哄着，要夏氏不要多想，安心养病。算算呆在江宁府也半年多了。左小禅便说自己记挂孩子们，想回京去，何爷大可多陪陪姐姐之类的话。何爷如何不明白当娘的记挂孩子，也就允了。临行前日，左小禅又到夏氏的房里送药。夏氏冷冷道：我又不是没长手，这里也没有外人，你不必装样子来喂我。左小禅笑得甜美：多日照顾姐姐，自然要有始有终。
说着便一勺一勺喂过去，夏氏照样乖乖服药。夏氏笑道：莫非前面铺好了贤良淑德的路子，最后一碗药毒死我，才算了了你一桩心愿？左小禅放下碗，握住夏氏的手说：姐姐并非不知，苏贞唯有一个心愿，便是我与孩子们平安康健。姐姐怨恨苏贞抢去了的东西，苏贞并不想要。我只是深信因果报应、善有善报一说，心想我若是尽心尽力对待姐姐，姐姐一定能懂得苏贞的心意。只是望姐姐一定要明白。苏贞此生只为孩子而活。若是什么人伤了我的孩子，苏贞既能一勺药一勺药的救活她，也能一刀肉一刀肉的活削了她。这番话说的俏生生毫不清冷。说完她起身，收拾了碗，福身道：明日妹妹就动身回京了，姐姐千万保重身体。
左小禅想念孩子们，确实想到心肝疼。她一想到过不久又能看到他们，便高兴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她真恨不能买上一张机票，一个来小时飞回首都机场。
临行前夜，她带了许多京城最好吃的小点心小瓜果，去了老姨奶奶房里。一进房，左小禅就行了大礼请罪。说二妈妈对她原是有大恩，可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却又抽不出空来拜见，实在是天理不容。周氏笑呵呵扶起她道：你这丫头这么多年如一日，金银财宝、好吃好喝，着人没完没了的往我房里送，又是挑眉眼俊俏的小丫头来伺候我，又是送那银丝雪白的小猫来给我解闷，又是从京里送了这么多你画的连环画给我，还有什么天理难容的。左小禅仔仔细细看着老姨奶奶的脸孔，只间她四十多岁的人，总算有了该有的好气色，便放心笑道：二妈妈可是好看多了！周氏说：哪还能不好看呢。如今我身上的衣样子跟宫里的娘娘是一样的，更别提那些上好的胭脂香膏了。她把左小禅也仔细打量了一番，啧啧道：果真是命好的人。年岁见长，容貌竟也更美了些。
两人坐下来，亲热闲话，直到这些年的话都说尽了才罢休。临别已是深夜。周氏说：你出来也不带个丫头陪着。别以为自己如今是个人物了，便没有人想害你。
左小禅嬉皮笑脸道：我的一双儿女都在京城，我自己有什么好怕的。
谁料回去的路上，就算是明月高空，夜色清明，也还是遇上一条黑影斜刺里冲了出来。左小禅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竟然是四爷。四爷面无表情，也不多话，只说：我知道嫂嫂只身一人去看望二妈妈，便在这里等着。这段小路黑，我陪嫂嫂走过去。左小禅见是四爷，早有一股子无名火冲头而起。早年他还是个偏偏少年，长得水灵，深情款款倒让人怪罪不得。如今也是个猥琐大叔了，竟然大半夜等在小路上，如此行径怎能让人心里不腻歪。想到这里，便一言不发，只撅起下巴快步的走。四爷也不说话，只走在她身边。
两个人果真咣咣咣走过了最黑的这段路，四爷拱手道：那么，我走了。左小禅心里一惊，心想，这厮竟然真的只是想送我过来？她不由脱口而出：四爷有什么话大可以直说。四爷转身淡淡一笑，道：没什么话。我还有什么话是嫂嫂不知道的？左小禅见四爷坦荡荡站着，竟然站在黑暗里红了脸。
四爷说：嫂嫂大可放心。老四没有旁的本事，只看住身边的人不去祸害嫂嫂罢了。
左小禅咬住下嘴唇说：她是个要强的人。那天她巴巴的跑来跟我说什么她嫁过来只是贪图何家的钱财，并非真心对你有意。用脚丫子想也知道，她说的是何等的气话。她抬起脸来望着四爷道：你并不了解我，你所见不过是我的皮囊罢了。因着一块皮囊，身边活生生的女人都看不入眼，好好的前程也弃了，实在是不值得啊。
四爷笑得惨然：嫂嫂说的老四都懂。只是若没有这番心思，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说罢最后定定的看了左小禅一眼，在月光下踱步而去。
左小禅走回房的路上越想越不明白，可到了院子里突然又懂了。四爷对徐苏贞的爱，不过就是屌丝对女神的爱罢了。我终其一生，为你笑，为你哭，为你浪费手纸。可若有一天真的娶了你，也不过就是身边的煮饭婆。虽然四爷的爱随差点害了她性命，总算也是平安活到现在了。出身卑微，性子懦弱的四爷，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第二天一早，左小禅便启程回京。晃晃悠悠一个多月，进了京城的院子，小姨奶奶带着二小姐、大少爷一齐在地上行礼。
左小禅下了轿子，一脸庄严的说：都起来吧。
八岁的何立芸问：爹爹的车子何时回来？左小禅慈爱道：你爹还没回来，留在江宁陪你大妈妈。
何立芸一甩帕子叫道：那你不早说，害得我们三个跪在地上行什么礼啊！
左小禅吼道：给我行个礼你是觉得吃亏啦？我可是你亲娘啊！
小翠冲过来拉着左小禅叫道：别废话了，你快来看看吧！二小姐可真是个奇才！说着大伙扯着左小禅进了屋，原来这些人趁她不在，活生生的缝了一条裙子，挂在房里。一见这条裙子左小禅惊呼出声！原来这是一条“洋裙子”，乃是小姨奶奶带着二小姐上街玩儿的时候，见到外国使节在游街，二小姐觉得这裙子真是漂亮得没话说，就凭着几秒钟的记忆回来缝了一条。不是一条，是一人一条。小翠也有，左小禅也有，她自己也有。何文砚也有一身外国绅士的衣裳，只是比较粗制滥造一些。何立芸叫道：妈，你快穿穿看！几个人像cosplay一样穿着洋人的衣服到处撒欢，到了晚膳的时间，左小禅突然正色道：疯疯癫癫成何体统，快都去用晚膳吧。何立芸冷冷的说：装给谁看。何文砚冷冷的说：就是自己装着好玩吧。说罢两个人手牵手的吃饭去了。这天晚上，左小禅和小翠在烛光下，面对面的聊天。小翠叹气道：我多希望你想通了，杀了她。左小禅说：我不是不想杀她。杀了她咱们就要搬回江宁府，这么好的日子就完了。她安慰小翠道：她的病重的很，是好不全的。她自己心里也明白。我想总不会再害我们了。我心里怕的不是她，是周如锦。她就把周如锦和四爷的事讲给了小翠听。小翠深深想了一会，也觉得害怕。毕竟周如锦的背景是很硬的，而且她心里这么的恨。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心想周如锦是四爷的媳妇儿，再怎么也不会危害到何家。眼下天高皇帝远，也危害不到左小禅和孩子们。便稍稍放下心来。
在江宁府上，城中除了官府，便是几个大商户还算有头有脸。可在京城，何记不过也就是一个卖布的，左小禅也不过就是一个商人的媳妇。若说三从四德大门不迈，城里有的是各级官员的妻妾儿女来装这个逼，左小禅有些时候还是可以上街去转转的。她上街的不便倒不在于她的地位，而在于她的美貌。无论古今，美到徐苏贞这个程度的女人，少不得都会引起广泛的围观，放在现代可能会被星探瞄上，古时候更是危险，被得罪不起的达官贵人抢了做妾也是有可能的。于是左小禅每每出门，总是着意穿的暗沉，打扮得苍白，恶意丑化自己到充其量也就是平头正脸的女子的地步。这一年的春节，何爷在江宁陪着病愈的夏氏，左小禅和小翠带着两个欢天喜地的孩子去逛庙会。糖葫芦也吃了，风车也弄丢了，何立芸的头发都散了一次，总算一对儿祖宗都累了，便寻了个茶社坐着吃茶。在那茶社二楼的红栏里，坐着一个男青年，左小禅一见就觉得熟悉。小翠揪了揪左小禅的袖子说：小姐瞎看什么，当心被人说你不守妇道，竟在茶楼里盯着陌生男子看个不住。可惜四个人坐下，两个孩子吃过茶，累得趴着睡了之后，竟有一个白净的小厮前来询问，问二位夫人是哪家的夫人。小翠一下子火冒三丈，冷冷道：竟有这样不知礼的！左小禅笑着说：我看这孩子不像那样的人，说不定其中有什么缘故。可是你家主子叫你来问的？小厮陪着笑说：我家爷是正五品通政司参议章鸿玉，见二位夫人瞅着面善，只问二位夫人可认识何记织造的徐氏贞夫人。左小禅心里一惊，心想，难道说徐苏贞艳名远播，已被这什么操蛋的正五品参议给盯上了。心里想着，小翠已是拍案而起，喝道：何记原在江宁府，贞夫人与何爷恩爱情深，自然也在江宁府，哪里是你家大人想见就能见的，真是荒唐！小厮却面露喜色，伸手递上了一张字条就想塞给小翠，口中说道：烦请奶奶把这字条交给贞夫人，小的为我们家爷感激不尽！小翠气的脸色发紫，把那字条紧紧一握扔在地下，脸上气的已是哭了起来，说道：你家大人官高位显，何府自愧不如，可我们家的夫人也是冰清玉洁的，谨守妇道的，原不是什么人都能这般调戏的。小厮见小翠都哭了，也是骇得一怔，连连说道：我们爷原没有那样的意思，求奶奶别哭了。见小翠气的快要崩溃，只好连连道歉着溜掉了。这一闹两个孩子都醒了，左小禅朝何立芸使了个颜色，立芸立刻明白，火速捡起小字条藏到了袖子里。小翠坐了轿子回了府，还是哭个没完，大家只好一直劝。左小禅说：好啦，他调戏的是我，该哭的也是我，你可别再哭了！小翠泣不成声道：我心疼小姐，这么好的人，是糟了什么孽要受这种侮辱，还当小姐是什么下贱胚子，第一回递了字条，第二回便可爬了墙头进来相会。我一想到他那心思，心里就恨不得撕了他才好！左小禅苦笑着说：被你一说，我岂不是应该即可自尽算了。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小翠已是哇哇大哭起来。左小禅与何立芸两个，拍着小翠的后背，一脸的无奈。总算小翠哭得直打嗝的睡觉去了，左小禅召唤立芸，关起房门，伸手就要小纸条。立芸把那字条捏在手心，冷冷道：女儿万万没有想到娘竟是这种女人。如此，女儿只有与娘亲断绝母女关系。左小禅不耐烦道：少废话，快拿来！立芸冷冷道：娘亲只说让女儿“拿来”，却未提及女儿能拿到什么好处。左小禅翻了个大白眼，说道：你真不愧是你爹的闺女，没有这种坏心眼，哪能成得了大生意。说罢，你想要什么好处？立芸道：纯银子50两；宝成款的点翠鎏金镶宝首饰一套，里头要有四支步摇；金镶玉的挂坠子一对儿；还要管够儿的豌豆黄儿。左小禅差点跌倒，大汗滴着点头，全部应允下来，又签了字画了押，这才拿到了那张小字条。借着烛光展开字条一看，她觉得心脏都停止了，她眼前一片漆黑，就连“这不可能”都想不出。